24 . 內情 “殺晉王,奪皇位,報仇

寒星明滅, 戒備森嚴的永安門破例開啓,嵬峨宮牆聳立兩側,銀白月光鋪洩在甬道裏, 夜風肅肅襲來。

戰長林在一名将領的帶領下走過甬道, 再穿過朱明門、虔化門, 來到了內廷裏的一座偏殿——萬春殿。

攻破皇城後, 叛軍入主太極宮,現居住于萬春殿內的正是叛軍主帥——武安侯。

時辰已至半夜, 宮殿內本來一派沉寂,然而聽聞戰長林到來,萬春殿裏又響起窸窣腳步聲。

将領把戰長林領至庭院中,颔首告退,不多時,一人身披錦袍,臉戴一塊半臉面具, 步履匆匆地從回廊那頭走來,向戰長林行禮道:“公子。”

此人正是兩年前在火海裏救下“武安侯”的那位太歲閣副閣主——蒼龍軍舊部之一, 奚昱。

戰長林望向寝殿方向, 道:“他醒了嗎?”

奚昱黯然搖頭。

戰長林低聲道:“我進去看看他。”

一個月前, 四十萬叛軍會師鄜州,欲乘勝南下,圍攻舊都長安。武安侯統帥三軍,命戰長林率十萬先鋒軍向河中府先行,及至府內, 一則驚天訊息突如晴天霹靂,傳入戰長林耳中——

趙霁即将迎娶長樂郡主居雲岫。

其實,這則聯姻訊息早就于半月前傳遍大齊, 然而那時戰長林忙着在西線攻城,兼武安侯特別下令,嚴禁任何人向他提及此事,是以當戰長林得知真相時,他心心念念的肅王府已是人去樓空。

武安侯起事一年半,從平盧至鄜州,攻無不克,所向披靡,其中盡半城池皆由他戰長林親手拿下,為的不過就是早一日攻入長安。

可當他回過神來時,長安已是一座徹徹底底的空城了。

居雲岫攜全府人外嫁洛陽,不止是改嫁,還是改嫁給趙霁,全天下人都知曉了,就他一人蒙在鼓裏,像個沒有生命的兵器一樣繼續在戰場上厮殺。

三年前的鏡破釵分,他可以忍;三年來的卧薪嘗膽,他也可以忍。

但是這一次,他忍不了了。

卸甲離軍那日,戰長林勒令停止行軍,發書與武安侯,要求将攻城計劃推遲十日,衆将領合力勸阻,沒一人能攔住他。

不日,戰長林在奉雲城外的荒郊裏重逢居雲岫,與此同時,武安侯對他的延緩要求置之不理,調遣副将頂替副帥一職,按照原計劃南下攻城,入主長安。

當日夜裏,戰長林收到武安侯親筆寫來的密函,奉命緊急回京。

大戰前夕棄軍而走,等同于臨陣逃脫,這罪名有多惡劣,戰長林心裏很清楚。

走入太極宮時,他問奚昱:“他打算如何罰我?”

回應他的,卻只有奚昱的沉默。

戰長林皺眉,走入萬春殿後,才知那沉默的緣由。

驚天動地的長安一戰,并不如外界傳的那樣順利,城是拿下來了,但武安侯倒下了。三年惡疾,一朝複發,人就倒在萬春殿內,數日不醒。

奚昱推開寝殿大門,輕聲走到燈臺前,點燃臺上燭燈。戰長林向內望,重紗疊帳間,一人靜躺床上,默無聲息。

三年前,他也曾這樣一聲不吭、一動不動地躺過,一躺就是三個月。

這一次,不知又會是多久?

戰長林無聲一嘆,走到床前。

燈火漸明,照着床上人那張青面獠牙的全臉面具,除了一雙緊閉的眼睛和嘴唇外,他沒有一寸皮膚袒露在外。

戰長林伸手欲摘他的面具。

奚昱在後道:“公子,少帥不願任何人再看到他的臉。”

戰長林伸出去的手僵在空中。

沒錯,此刻躺在這裏武安侯,早已不是當年那位暴虐不仁的武安侯,而是那個叫外賊聞風喪膽的“玉羅剎”,令盛京淑女魂牽夢繞的“春閨夢郎”,他們的蒼龍軍少帥——居松關。

三年前,二十萬蒼龍軍随肅王血戰雪嶺,千鈞一發時,遭宣威将軍戰青巒背叛。

肅王一生南征北戰,收養孤兒四人,戰青巒是這四人之首,是戰平谷、戰石溪、戰長林喊了十幾年的“大哥”。

建武二十九年冬,戰青巒投靠晉王,私通敵軍,把蒼龍軍十五萬主力軍葬送在敵軍刀下,肅王在混戰中戰死,戰平谷在奉命撤離時慘遭戰青巒虐殺,居松關領着戰石溪、戰長林成功退守孤城,反應過來時,二十萬蒼龍軍已僅餘兩萬。

當日夜半,消失多時的戰青巒突然現身孤城外,稱是朝廷派來援兵,欲诓蒼龍軍出城。

重傷的居松關坐在殘破的堡壘後,對撐着劍、紅着眼的戰長林道:“長林,去殺了他吧。”

至親相殘,手足背叛,居松關察覺到了,但他察覺得太晚。

父帥已陣亡,二哥戰平谷已含冤九泉,十八萬蒼龍軍奔着驅逐外虜、保衛山河而來,最終卻喪命于肮髒的皇權鬥争之下。這座殘敗的孤城外,還不知埋伏着多少敵軍,而比那更恐怖的,是外面那個跟他們一塊長大、并肩作戰,立誓要生死與共、永不相負的戰青巒。

雪夜茫茫,戰長林只身走出孤城,用劍指着戰青巒。

戰青巒望着他猩紅的眼睛,心知一切敗露,反倒釋然一笑。

他笑完,深情又猙獰地道:“阿溪呢?”

戰長林道:“不想見你,髒。”

戰青巒又笑:“那就叫居松關來。”

戰長林道:“他倆正拜天地呢,沒空理你。”

戰青巒的笑凝在臉上,道:“你真是肅王府裏的一條好狗。”

戰長林道:“你也是晉王的一條好狗。”

戰青巒的臉龐陰鸷下來,手按上腰間的刀。

十萬敵軍埋伏在孤城外,戰長林不管,那一夜,他必須殺死戰青巒。

最後一劍是徑直朝着戰青巒右胸捅進去的,聞訊而來的敵軍蹄聲浩蕩,像洪流一樣席卷着他,他不管,把戰青巒摁倒在雪地裏,瘋也似的用劍捅着他心口,一下,兩下,三下……

居松關下達的軍令從後方響起,戰石溪策馬奔來,強行把他拉回城中。

十萬敵軍很快攻破斷壁殘垣,箭雨如網,烽火燭天,兩萬蒼龍軍浴血鏖戰,敵軍來十萬,便殺他十萬,三天三夜後,最後一名敵将倒在血泊中。

戰長林回頭。

狼煙彌漫,居松關倒在屍海裏,一身燒痕,奄奄一息,戰石溪緊緊地抱着他,已死在他身畔。

四周哀嚎聲壓抑,有人斷了手,有人沒了腿,有人被燒爛了臉,有人瞎掉了雙眼、伸着手胡亂爬行……

戰長林跨過屍海,跪倒在居松關面前。

居松關撐着一口氣看着他,留給他的最後一句軍令是:

“帶他們回家。”

二十萬蒼龍軍奮戰雪嶺,陣亡十九萬八千人,殲滅敵軍十萬人,剩餘二千人。

他們沒有辜負皇恩,沒有愧對百姓,沒有死在同胞的陷阱裏,沒有倒在敵軍的刀槍下。

他們活下來了,可是他們還回得去嗎?

戰長林擡頭望向西邊的落日,那是第一次,他在大戰以後想流淚,想痛哭。

建武二十九年冬,大雪遮天蔽日,戰長林找齊肅王等人的屍首,對身後與敵軍換了甲胄的二千人道:“等我。”

大雪紛飛,狼煙漫天,戰長林運着肅王等人的屍首回到長安,太極殿上高坐着的,果然已是晉王。

五具屍首裏,肅王、戰青巒、戰平谷、戰石溪都是本人,只有居松關的屍首被做了假。

晉王的耳目像鷹一樣把肅王府盯着,還有一撥人遠赴雪嶺,另一撥人絞盡腦汁,開始給他編織罪名。

前頭的寧王府、永王府都已倒下,罪名是“謀逆”,阖府數百口人全部伏誅,一點血脈不留。

下一個,就是肅王府。

他跪在冷冰冰的靈堂裏,不知道自己還能在這裏跪多久,他也不知道自己要走的話,該往哪裏走,該走一條怎樣的路,那條路能走多遠,如果走不遠,居雲岫是否還是會受到牽連?

當天夜裏,他把耳朵貼在居雲岫的孕肚上,最後一次聽完胎動後,試探着說:“岫岫,我們和離吧。”

居雲岫以為他瘋了。

那是他們大婚後的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争吵”,一場近乎沒有聲音的“争吵”,她一再問他為何如此,問他究竟發生了什麽,他紅着眼睛不敢講話,不知該從哪裏講起,不知講完以後,等待他們的又會是怎樣的結局。

撐到第五日時,有人躲過府外的耳目來告訴他:少帥快不行了。

和離書在他們的婚房裏放了五日,她沒有簽,第六日,他無法再等。

喝醉以後,他在靈堂裏扔了休書,然後剃了頭發,走的時候,沒敢回頭。

身後是全府人歇斯底裏的謾罵,他聽不到,他走在雪地裏,清醒而絕望地想:我跟岫岫這輩子完了。

他又僥幸而自大地以為:或許……岫岫會懂我。

他一邊想,一邊走,走到真的再也不能回頭的時候,才敢在心裏問自己:倘若這一劫,岫岫挺不過呢?

十月懷胎,一朝分娩,多少有丈夫相伴的婦人也喪命在了那道鬼門關外,倘若岫岫挺不過……

他含着淚,想:我一定會去陪她的。

居松關重傷垂危,奚昱等人被困在神醫谷外,他只身趕去,破迷陣,越刀山,闖鬼門,抵達谷內後,在雲老屋外磕頭半夜,終于感化神醫。

興德元年,春,新皇大赦天下,唯一幸存下來的肅王府從此默無聲息,與此同時,居雲岫在正月初九夜裏産子的消息傳入谷內。

奚昱等人熱淚盈眶,只有他默默走離人群,沒敢聽那些歡聲笑語。

花開時,他走下神醫谷,一邊當着放浪形骸的野和尚,一邊躲開朝廷耳目,秘密組建太歲閣,把改頭換面後的二千蒼龍軍藏進閣裏。

三個月後,居松關從漫長的昏迷中醒來,獲悉王府一事,他風風火火前去探望,被居松關狠狠地掴了一巴掌。

他生生地挨下,沒還手,沒還嘴,等居松關罵他鑄成大錯時,才說:“沒辦法,只能将錯就錯了。”

那似乎是他在第一次在居松關面前露出逆鱗,是散漫的、淡漠的、冷冰冰的,不再像以前那樣溫順、熱烈。

居松關愣了一愣,用近乎陌生的眼神看他。

戰長林不等他問蒼龍軍,徑自道:“兄弟們回不去,先換個身份活着,假以時日,再圖大計。”

他說罷,不想再停留,轉身便走,居松關愕然地盯着他的背影:“你到底想做什麽?!”

他的腳步緩緩收住,回頭:“殺晉王,奪皇位,報仇。”

雪嶺裏的那一場大火,他忘不掉。抛下居雲岫時的那一場大雪,他也忘不掉。他在這世上本來是無親無故、無家無族的,肅王給了他親人、戰友,居雲岫給了他對這世間一切的眷念與期盼,他本來可以有一個真真正正屬于自己的家,但這一切,全被毀了。

這筆賬,是殺掉叛徒戰青巒就可以算清的嗎?

不可能,所有相關的人,他都要他們血債血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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