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慶生
林清平回到酒店房間,應致治已經不在,這是他沒有料到的事情。将天堂傘擺到洗漱臺上後,枯坐着,思緒像身下的白色床單,一片空白。太安靜了,尤其外面滴答滴答的雨聲更突顯了室內的滞重。
沒過多久,人回來了。他發現了只要下雨,應致治通常都能把自己搞的異乎尋常的濕漉漉。不提左右肩明顯的水痕,頭發一貫集結成一绺绺,發尖半天墜下一滴水,甚至眉眼也水裏浸過一般。
林清平的心霎時就回來了。他只是想找點什麽說着,“哪兒去了?回來不見你,還以為你不滿我這旅伴,溜走了。”
這不算玩笑的玩笑實在不高明,應致治沒有接上,只問了句:“真的又去吃沃面了?”
“恩。我一路定位過去,老何面館好找的很,離這也不遠。他們家其他品種也不錯,下次換個點。你分明不喜歡吃沃面,那麽勉強幹什麽。”林清平覺得自從上了火車,對方的話就少的很。難以判斷這樣的情況是否屬于異常,因為他并沒有和他的以前來做參照。于是他索性多說些,有的沒的。
“對了,我在面館裏遇到一個老外,蠻帥的,而且身材倍棒。”
應致治本來側對着他而坐,心不在焉,聽到這句話,身體猝然轉向他,眼睛不自覺瞪得更大了。看過來的目光好像在糾結地期許着什麽。
“哎,我雖然這麽高了,比那老外還是差了點。種族差異還是挺明顯的。頭發是金色的,眼睛是不是藍的,這倒沒注意。”
“藍的。那人在那兒幹什麽?”
“嗨,你說還能幹什麽,買面呗。兩份沃面。”林清平頓了頓,想想還有什麽好說,恨不得這個話題能夠延展出無數個枝節來,“那老外估計在中國待挺久了,話說的标準,而且老板跟他特別熟的樣子。”
“我告訴你,我絕對沒有感覺錯,那個家夥還跟着我走了一段路,等我從浮力森林裏出來人才不見了。浮力森林就是……”
“蛋糕店。”應致治幾乎是惡狠狠地打斷道。
他對這兒清楚地很,林清平也沒有感到多麽詫異。說話間,将6寸的蛋糕奉上。對方瞧了一眼,然後盯着他,目光灼灼,“他跟着你幹什麽?”
“不知道,我長的帥吧。”劇情的走向跟他預想的不符,令林清平稍稍不快。“我說你怎麽這麽關心那個老外,合着你們認識啊?”
應致治搖了搖頭,天知道什麽意思。
“有點表示啊,我端着手都累了。今天你生日,真是一點都不浪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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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致治看着他,用一種故作厭棄和不可思議的目光。然後端住蛋糕,誠摯地看過來。終歸是感動的,那雙大眼睛裏能夠表達出一切能夠被表達的感情。林清平笑開,起碼達成了一種明面上的和諧,但是應致治對于那個老外的不同尋常的了解和關注讓他心生疑窦。來杭州,恐怕是一個必然,而他自己,不過是這必然上面小小的偶然而已。
拿出2、8字樣的蠟燭,插在蛋糕的中心,點燃。林清平完成這一切,對他說,“許願吧。”
應致治遲疑了一會,然後雙手并攏,閉上雙眼,然後呈現出祈禱一般聖潔和天真的神情。
就像小孩子會永遠相信襪子裏的禮物來自聖誕老人,對方的表情也篤信許願必定會成真一樣。林清平突然湧起一陣強烈的沖動,帶着搶不及的恐慌感,在應致治吹滅蠟燭前,也許了一個不懷好意的願望。他在心中說:叫應致治許的願望不要實現。兌現該成雙,無用亦是一對。應致治說的對,中國式的狡猾。他什麽也沒有做,理直氣壯地很,無處可怪罪。
蠟燭熄滅,空氣中飄着一縷輕煙。應致治對他笑了,但他對自己暗中做的一切毫不後悔。
“這個款式挺漂亮的。不過他們家是需要提前預定的吧?”
“是啊。湊巧有個顧客今天沒來取,就讓給我了。說是給女朋友慶生,結果記早了時間,倒便宜了我。”林清平說完,自己也笑了。
“謝謝。”
這純粹的感謝一時間竟讓他有些無所适從,連希望對方從‘女朋友的蛋糕’中生出些什麽聯想的心思都消散了。該做些什麽吧,擴大初步勝利的戰果,可是林清平的腦袋偏偏當機,只能察覺到流過去的每一份時間都極其飽滿,讓人不自主地心生滿足。
應致治取下蠟燭,拿塑料刀切出一塊邊界清晰的錐形蛋糕,遞過去,又同樣給自己切了一份。
兩個将近三十歲的男人窩在被滿世界的雨圍堵的房間裏,靜靜地相對吃蛋糕。按說是啼笑皆非,形容上也說不上好看,但是他們并不覺得可笑或局促,反而像4歲孩童的模樣,終于盼到這一天,滿眼滿心都只有這一件唯一重要的事。
應致治一口口吃着,專心且珍惜,幾乎讓人不明白何以如此。林清平漸漸停下了手中的動作,看着對方的樣子,越看越驚覺好看,幾近魔怔。嘴角很幹淨,沒有沾染上一絲奶油的痕跡,但是因為咀嚼,頗為水潤。他迅速俯貼過去,想要一個吻就走。口腔裏是溫暖又甜膩的味道,比喜愛更甚。深入,輾轉,攫取,他察覺自己變的兇狠起來。而應致治,幾乎逆來順受,沒有任何反應。
林清平再一次深刻地剖析自己,心跳、呼吸還有早已确定的心意。這麽深重的喜歡,遲早有一天将變為愛,或者遠比愛瘋狂的什麽。僅僅吻上那嘴唇,便讓他忘了全世界,也擁有了全世界。如果應致治也這麽愛着自己就好了,就在此時此地,就以相同的程度。只要對方沒有把他推開,他打算一直吻下去。
終于還是分開。應致治右手抵着他的胸膛,左手端着蛋糕碟子,沒有叫它掉到地上,也沒有糊到什麽其他地方。
‘我喜歡你’這四個字已經行進到嗓子眼處,只要撩開一層面紗,一切或将天翻地覆,或一成不變。只是反反複複幾次,仍被林清平咽了回去。
“趕緊吃吧。”應致治看上去很寬容,選擇了對他的舉動視而不見。
林清平忿忿,“我的吻*技如何?”
“不錯。”對方瞥了他一眼,可也沒有更多。
他忍不住想要談談自己以前幾段無往不利的愛戀,以此來達到刺激的目的。幸好理智及時制止,才沒有做出愚蠢可笑的事。
應致治将撕下的包裝和用過的叉子、碟子扔到垃圾桶。林清平雙手抹了把臉,平息下來。他發現兩人之前不多的幾次相處,尚有如沐春風的舒适感,但是一旦求愛的氛圍或舉動出現,對方就極其疏離,就像撞上一層玻璃,還帶着霜的冷淡。他迷惑不已,思考後仍得不出準确答案。
費了好大力氣把情況描述給蔣谷川聽。幾乎在得到回複的前一秒鐘,他突然明白——其實再簡單不過,他喜歡應致治,而應致治不喜歡他而已。
微信中赫然寫着“他不喜歡你而已”。心情沉重,胸中積聚一團霧氣,難以排遣,也開始感到無力。林清平洩憤般端起剩下的一半蛋糕,像吃饅頭一樣惡狠狠嚼着。但是這極度的甜抵消不了心中的苦,甚至冰火兩重天,添了胃部不适罷了。
“你幹嘛?”應致治古怪地看着他。
“你不是讓我趕緊吃嘛,我這不趕緊吃了!”他咬了一大口,左擠右擠順着食道塞下去,“可不能浪費了。”
“可笑。”
林清平看着他的輕笑,覺得自己有些蠢,但是又仿佛得了什麽誇贊。等到洗完澡從浴室出來,他突然想起來問,“我回來之前你出去了一會,去哪了?”
“晃到十字路口那裏,在雨裏站了十來分鐘。不知道哪兒可去,就回來了。”
林清平想了想,組織下語言,說,“當人說‘不知哪兒可去’的時候,有人是因為無聊無趣,有人是因為落寞可憐,你是哪種?”
“都不是。僅僅是無處可去罷了。”
“我覺得你是後者。”林清平根本沒想要聽他的答案,“有什麽慘事說來聽聽。”
應致治雙手枕在腦後,直直望着天花板,“沒什麽慘事。”
“那為什麽比很多人都要不開心的樣子?”
應致治不知在想什麽,沒來由笑了一聲,“要說慘事,也是有的。我小時候曾經有一輛心愛的單車,後來壞掉了。”
“就是這樣?”
“它特別好騎,下坡的時候,能夠穿過大片大片的風和陽光。”兩手邊高大的路燈,溝渠中蔓延成毯的綠草,還有不常得見的笑容。
他哥哥——任亦的笑容。
Allen和Carl、應琴、Auther生活在英國,很幸福。哥哥Auther是父親去世的前妻所生,但是他們比親生的更親密。15歲的時候,Auther17歲,同樣17歲的任亦憑空出現在他們的生活中。任亦從應琴的過去而來。或許Carl知道這些事,但是Allen從來沒被告知過。
某一天黃昏回到家中,看到父親母親已經坐在飯桌旁邊,Auther身體靠在椅子上,雙臂抱着。聽到動靜,背對着他的那個人轉過身來。
應琴用中文對自己說,“致治,這是你哥哥任亦。”
任亦對着他溫柔一笑,恬然自若,仿佛只是離家一段時間,現在又回來。Allen立即意識到自己不喜歡他,原因也很清晰。這個人的存在提醒着母親确鑿有着一段不屬于這個家的過往。遠在中國,遠到難以追溯。
他們一起生活,因為任亦除了應琴外的所有親人都已經不在。他覺得不快,任亦不知是也不開心還是不過将東方人的含蓄發揮到極致,很少見他有類似喜怒哀樂的表情。他永遠平靜,像一只瓷娃娃。
Carl對任亦非常好,有一次送了他一輛單車,而Allen和Auther都沒有——事實上他們也并不需要。任亦說‘Thanks’,同早上離家時說‘byebye’的樣子沒有區別。後來才知道并不是這樣的。
那輛車放置在車庫裏,好像因為沒機會使用而被主人忘記了。秋日的黃昏,陽光鋪灑在地上,偶爾幾片金黃的落葉。家中湊巧無人,Allen看見任亦從坡上飛馳而下,雙腿向兩側舒展開,面容先是繃着,然後慢慢地,慢慢地再也掩蓋不住笑容,像那種只在夜裏偷偷綻放的昙花叫人震撼不已。
一直蜷縮着的人,翅膀終于怒張。那一刻,任亦無疑在發光。Allen怔怔目送他駕車遠去,甚至不敢讓自己被發現。這個場景從此刻在他心裏,全世界除了本人,只有他一個記得——任亦曾那麽恣意地笑過。甚至在本人都忘卻的時候,唯獨他念念不忘。
任亦只待了一年就只身回國,單車落到他手裏。16歲,自此懂得孤獨的滋味。他騎車,總走那條這個中國哥哥偶然選擇的路,看曾經映到對方眼中的風景,照着記憶中他的樣子開懷大笑,然後便是更深的落寞。他做了錯事,也同樣說不得。單車修了又修,到無法再留的時候,只得扔掉。
這樣的環境中,應致治突然有了強烈的傾訴欲望。那些屬于Allen的記憶,不想一輩子壓在心底,找個人說或許好些。心中上上下下幾個來回,還是羞于啓齒。這很容易理解,畢竟對着董樑他也沒有說出口過。
“對了,你在英國叫什麽名字啊?”林清平帶着睡意問道。
“Allen。”任亦通常叫他致治,在他明确表示不喜歡之後,改口叫brother。
林清平試着叫了幾聲‘Allen’,然後說,“還是應致治好聽。”察覺到對方長久沒再吭聲,轉過去一瞧,滿臉的懷念神情。他覺得無奈,卻忍着沒有打斷和破壞。其實蠻期待,有一天能夠看到應致治愛上一個人時的表現,當然,這個人最好是他自己。
外面仍然風雨如晦,林清平卻不再覺得抑郁。昨晚的這個時候,他躺在自己的床上,想自己已陷入一場沒頭沒腦的真正的愛戀,時隔一天,竟和想着的人共處一室,誰能預料明天會發生什麽呢!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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