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擦身

任亞窩在沙發上,透過客廳的大落地窗注視着眼前這場打的庭院林木飒飒作響的雨。暗沉的天色和樹葉濃的化不開的墨綠色在他的心裏造成持續的隐隐的不适——像一道若有若無的絲線緊纏着脖子。一旦這樣的天氣來臨,任亦就會陷入旁若無人的無休止的睡眠之中,他不喜歡。

扔掉手中的雜志,像真有什麽事似的站起來,踱步到廚房門口,又折返回來。手扶着沙發靠背,呆呆地站立片刻,轉身朝卧室走去。

門虛掩着,內裏由于窗簾緊閉一片昏暗。任亦蜷在大床的中間,緊緊裹着被子,微冷但是舒服的模樣。

任亞站在面對着他的方向,俯視着。睡夢中的人不修邊幅,但無疑一副天真神色,如同天邊欲展未展的雲。頭發漸漸長了,伏在額頭上,倒向一邊。他背對着人坐下,房間裏的寒氣使得只穿T恤的胳膊上泛起雞皮疙瘩。這無什要緊,但是孤寂也悄無聲息圍過來,就像自己是手無寸鐵的。在他背後,規律的呼吸聲叫人進一步陷入這種沉淪。右手都伸出去,下一秒就能将人晃醒了。最後,還是煩躁地離開房間。

關門時,聽到一聲微弱的叫喚。他停下腳步,望向大床。不是錯覺,是對方真的在叫“Auther”。發音完全失去了平日的情狀,最後一個音節在舌尖上遲遲不肯吐出。叫了大概三、四聲,房間再次歸于寂靜。

任亞拉上門,相當響。說不清是無意識的動作還是有意在發洩什麽。他疾步走到沙發背後,越過靠背,将整個身體甩到沙發中央。側過臉,瞥見插在瓶中早已幹枯了的桂花,猛地一揮,枝葉和水噴的滿地都是,瓶子碎裂更是發出刺耳的聲音。

Auther,Auther!他根本不想聽到這個名字。人随即坐起,攥着手機,抄起一把傘,往外頭去了。回憶泛上來竟不按新舊順序。雜亂無章,均是年少時的樁樁件件。他總忘不了,何況任亦。

小區門前街道的兩側是杉樹,樹底下已經覆蓋薄薄一層落葉。任亞站在小區門正中,一時不知要往哪兒去。

“婆婆媽媽。”他不禁在心裏啐了自己一口。然後拔腳順着華藏寺巷,朝老何面館去了。任亦醒來,往往不知今夕何夕,晚飯是不能指望的了,自己又實在沒有心情做。

估摸是下雨的原因,店裏沒有幾個人。進門右手邊一排座位中間的那一桌,正對面對着建國中路寬闊街道的位子,是平日裏他們的固定座位。現在,已經坐了一個男人。低着頭,面前正放着吃了一半的東陽沃面。

任亞回過頭,考慮今天是否換換口味。老板見是他,先開口道,“兩份沃面打包?”他便順勢點了點頭。

“坐着等會。”

他選了背對那個男人的位子。朝大路望去,時不時有行人從門前經過,撐着各式各樣的傘,沒太有表情,仿佛被雨淋得麻木了。他真的對雨天深惡痛絕。沒人能理解他。

等到提着外賣盒打算走的時候,身後的男人也恰巧吃完起身,竟讓他吃了一驚。任亞自己192cm,對方和自己旗鼓相當,這到少見。甚至也不瘦多少,看的出來平日裏有好好訓練。

男人看上去很整潔,自有一種溫和的威嚴。從門前的筐中取出一把深藍色格紋天堂傘——一看就是為了應急新買的樣子,撐起後往左走。出門前,随意地看了他一眼。這很正常,任誰經過都不免向他投來一瞥。金發的老外畢竟是惹眼的。

任亞也被挑起一絲興趣,緊跟在男人身後步出店門。也只是走了幾步,但足以看出是個有魅力的男人。見對方踏上臺階,進了那家叫做浮力森林的甜品店,他便覺得自己很無聊,拐進了小河下,回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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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去時的狼藉仍舊靜靜攤在地上。他把面放在廚房桌上,手指還勾着塑料袋,站在窗前發呆。start鍵重新啓動後,才拖着已經疲憊地身軀去收拾。

一切恢複原樣。

任亦帶着一身沒大清醒地氣息從洞穴中出來,只看見粉飾過後的畫面——任亞端着面碗,長腿跷在茶幾上,很有興味地看電視。他走到對方旁邊,重重坐下,頭垂直往靠背仰去。

任亞放下面,用小臂抵着他的後頸,“不許再睡了,吃飯。”

“啊~”

任亞看着他故意作出的嗷嗷待哺的樣子,沒有理睬。

“啊呀。沒勁。”

“你剛才又叫我‘Auther’。”任亞目視前方,表面如常,內裏卻頗為小心翼翼。

“是麽。”任亦輕飄飄地回了一句,沒再說話,就算過去。靜默了一會,仍是說道:“什麽時候?”

“睡覺的時候。你做夢了。夢到什麽了?”

“無意識的呓語罷了。”

“夢的解析裏面說……”

“行了。你到底想說什麽!我早就原諒你了,你到底要我說多少遍。”

任亞的目光逼視過來,使任亦一陣頭暈目眩,意識似乎被攫取了。他遲疑片刻,決定誠實地袒露自己的心情——這是他們之間的約定。“你的眼神這麽深邃迷人,好像情深似海。每當你這麽看我,我就很內疚。不是我的錯,也變成我的錯了。”

“你寧願內疚,也不願意真正地接受我。你們中國人就是喜歡這樣,嘴裏說着放下了,但心裏一直耿耿于懷。”

“我真的放下了。”

任亞的手掌伸過來,溫柔地貼着他的心髒,“你這裏,有一扇門。你問問自己,真的為我開了嗎?”

“我們停止這個話題好嗎,已經十三年了。”

“問題一直都在。一百年也是一樣。”任亞氣氣憤難平,英文幾乎脫口而出。經過一番克制,才說出相應的中文。他回過頭,端起面機械地吃着,半點味道也沒有。

任亦要起身回卧室,被止住。

“你又要睡,什麽毛病。”

“困。”這一聲輕柔的幾乎像是妥協。他往窗子外頭看了一眼,雨一直下,天色比剛才更加昏暗。既然被拉住,他也沒有強求要走。

任亞卻感覺意興闌珊,對方乖乖待在身邊,卻又已經不在那裏。他摟着他,卻覺得更加孤寂。十三年。想起這個數字,有時候漫不經心,有時又觸目驚心。時間足夠長久,卻總是有些什麽沒有理清。任亦面上看去得過且過,差不多就行,但心裏門門道道溝溝壑壑清楚地很,而他自己不一樣,就是要把一切都攤開,剖析的明明白白,板上釘釘。但是此時話題冷卻下來,不知從何下手揭起。

任亦卻不知他心裏在想什麽,腦袋一歪,眯起來。迷迷糊糊間自己好像叫了聲“弟弟”,也辨不真切。

“起來!”

身體被推倒在沙發上,任亦人抖了個機靈,醒的徹底。直覺感到又說了不該說的話。

眼前的人不再是任亞,變回了Auther。就那麽冷冷地站着俯視他,一言不發便是怒極,活像一座頂頭覆蓋皚皚白雪的山峰。

“又怎麽了。”他的手去拉他的,被閃開。“Auther你……”

任亞的目光變的更冰冷了。

任亦知道自己說多錯多。對方離開英國,定居中國,都是為了自己。甚至中文名字都特意用他的姓,就是希望能夠前塵不計,重新開始。只是過去畢竟是難遮的,稍不留心就旁逸斜出。索性放棄了。他看着他,“耿耿于懷的是我嗎,明明是你自己。”他屏息,“‘應致治’這三個字到底還要作為多久的禁忌?他是弟弟,永遠都改變不了。即使我們都死掉,化成灰,他也是我的弟弟。”

任亞的胸口開始看得見起伏,他沒有管。

“那次的一夜情只是意外,何況他才十五歲,又喝了酒。第二天可憐的像淋了雨慘兮兮的小狗 。”

“那個沒有羞恥的畜生。”

“罵人的時候不要連自己、連我都罵進去。”任亦知道自己下面的話會讓他更生氣,還是說了,“當年的事,要說起因,還是在你。你這麽難以釋懷,根本是在怨恨自己吧。可你又不想跟自己過不去,就只能把氣轉移到應致治身上。我能夠原諒,是因為對我來說,他是弟弟,也只是弟弟而已,再多不了什麽。”

“你不恨他,那你恨我麽?”任亞的語調裏充滿了苦澀的味道。

任亦沉默了片刻,說,“恨過。但是原因同你所想的不一樣。”

“那是怎樣?”

“你自己想去。”

任亞似乎被‘恨過’打擊地失去了鬥志,沒有執着于追問原因。也許對方當年在英國一時也沒有開心過,這個冒出來的猜想更加讓他惶恐。“你在英國那一年有沒有真正開心過?”

“有啊。”任亦嘴角迅速扯開笑容——那種因為過去的回憶而由衷地快樂和珍惜的神情。

這個笑美好地叫他想将之嵌在松脂中凝成琥珀,所以也尤其讓人介懷,直覺知道那并不是因為自己。“什麽時候?”

“收到Carl送的單車時。”

這個答案在意料之外。但是讓任亞意識到,對方在英國的時候,存留着許多他不知道也沒有被告知的彌足珍貴的感情。“我記得這件事,但是你當時并沒有多麽高興。”

“我高興的要死,也盡了最大的力氣來表達我的高興。”

“看不出來。”

“你看不出來的事情多着呢,包括我的恐懼,糾結,決然。然後再在事情早該過去的現在,想起來多年以前就該問的問題。”

任亞沒再說話,必定想起了很多事情。他卻産生了十足的說說那輛單車的欲望。“車後來哪兒去了?”

對方皺起眉頭。

“啊?”

“歸Allen了,估計不久就被丢了。天知道你竟然更在意一輛見鬼的自行車。”

Allen就是應致治。任亦更習慣叫他的中文名字。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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