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追溯

任亦很快就醒了,臉色仍然蒼白,人也乏力。任亞雖然沒說什麽,可眉頭緊蹙,眼神透露出緊張。

“等水挂完,我們就回家休息,不在這兒待了。”

任亦沒料到,缺乏力氣地咳了兩聲,“不行,我不舒服。Allen怎麽樣了?”

“好的很。”

任亦也知問他無用,便身體往上挪了挪,向林清平望去。對方起身,站到他的床邊。

“手術順利,暫時沒有什麽危險。不過還是要密切觀察,防止再出血。止血、糾正失血的治療都上着。不到中午就能醒。”

“那就好。”

任亞湊到床頭,将林清平擠開,把任亦輸液的手放到被子上,“少說點話。”

“曉得。餓了,你回家弄點吃的來,多弄些。”

“嗯。”任亞答應的有些不情願,不知是不是因為想到飯既要給應致治吃還要給林清平吃。然後掃了林清平一眼,“那你自己待一會,有事情叫他做。”

任亞走後,林清平立即坐在任亦旁邊——這是了解一些他不知道而又很重要的事的好時機。對方看着他,沒有故作的坦然,也沒有虛僞的熱絡,靜靜地,使他感到自己變成了一塊玻璃。

“你和應致治的關系好像不好。”

“嗯。”

林清平微微吃驚,本以為會聽到否定的答案,畢竟一般人都傾向于習慣性地掩飾。但是也不對,輸血時對方可沒有一點遲疑和猶豫。

“我們這樣的組合是不是很奇怪。任亞和應致治從小一起長大,十三年前才變成這樣子。”

“是因為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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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任誰也想不到。”

奶奶死後,任亦在國內再也沒有親人。應琴不知從哪裏知道了這件事,便讓他考慮來英國生活。少年人承受不了獨居的孤單,本以為跨越半個地球可以将其甩在身後,可是并沒有。談不上開不開心,和母親以及她的新家庭一起生活,就像在雲上一樣不真實,他對他們沒有任何的感覺。

Auther不喜歡他,這很容易理解。應琴對他不冷不熱也沒什麽,可是應致治,他們是素未謀面的兄弟且只相差兩歲,不明白為何似乎也讨厭着自己。倒是Carl,對他很好。任亦還沒有到達能夠對這一切不在乎的年紀,盡管他試圖表現出這樣。而Auther和應致治生活中最大的不如意,大概不過是他的到來了。

任亦17歲,清瘦颀長,皮膚白皙,臉頰和鼻梁周圍無規律地散布着點狀雀斑。上唇單薄,下唇稍飽滿,平常看不出,一旦笑開,就會變成完美的上翹弧度。只一點,身高不過175cm,在超過180的兄弟二人面前,生生弱了一大截不止。他年齡最長,但應致治不願意叫他哥哥,遑論Auther。

Auther很明顯地鄙夷着他,從第一面開始。應琴和Carl抱着小孩子在一起更容易交流,掀不起風浪的想法将他們三個扔在一起,各自出去做各自的事情。

“你叫什麽名字?”

“任亦。”

Auther和應致治用奇怪的強調念着他的名字,透着一股挑釁的味道。

“奇怪的名字。”Auther評價道,好像他聽過多少中國人的名字似的,“不過是什麽意思?”

應致治對中文只知道一星半點,但是想要顯擺,“我聽母親說過,就是‘也’的意思。”

“‘也’?就是also和too的意思唠。”

任亦靜靜地回盯着他們,無聲的注視更像一種反擊。對面的兩兄弟吵的很,浮躁的大呼小叫令他厭煩,但是也有些羨慕。他叫不出來,也表達不出來。情緒的機制好像壞掉了,他善于用一樣的表情迎接生命中遇到的所有轉折。

Auther和應致治在用英語快速而不懷好意地交流和讨論着,他大部分都聽不明白,因而能夠掩飾尴尬,變的無所謂一點。“這個名字是我父親取的。”

“你為什麽離開你的父親來英國?”Auther看着他,表情在說,英國的他們并沒有在歡迎他。

“我兩歲的時候他去世了。”

“是我出生的時候。”應致治轉過頭去跟Auther陳述這個貌似了不得的巧合。

這種時候,他們的反應不是該說‘I'm sorry’嗎?任亦有些後悔貿貿然提到自己的父親,這顯然不是一個多好的話題。他急忙問道,“我的房間在哪裏,帶我去可以嗎。”

Auther站起來,往樓上帶路,卻有意無意擋在任亦面前,“Alice為什麽要和你父親離婚?”應致治跟在二人身後,眼睛不由自主地瞪大了。

他怔住,內心受到極大的震動,卻只能不動聲色。對方灼灼的目光看過來,無非是想要使他難堪罷了,哪裏真的在意原因是什麽。便用中文答了一句,“有緣無分。”

Auther轉向應致治,後者搖了搖頭表示不懂。任亦看在眼裏,心裏亂極了,不願意再說話。三人上了二樓,像走廊最裏面的房間走去。

“我想自己睡一間,不想跟你擠。”應致治抱怨道。

“廢話,你以為我願意啊。要不然後就要有一個人和他一起住。”

任亦聽他們肆無忌憚地讨論自己,也沒什麽反應。只盼着應琴趕快回來,解答那叫他坐立不安的疑惑。

房間不算大,床、桌子、凳子、書架這些樁樁件件和國內沒什麽不一樣,怎麽組合起來就是完全不同的味道了呢。床單、枕巾和被套都是發白的青色,看上去就很軟很舒服。任亦不想顧及什麽——因為真的很累,徑直坐在床上,注視着前方,“我想休息一下。”

“OK。”Auther尾音上翹,打量着他,“希望以後相處愉快。”

這完全取決于你們,任亦想。門關上,癱倒在床中心。床頭的書桌上擺着一個相框,是應致治的近照。他伸手撈過來,發現這個弟弟的眼睛超乎尋常的大。接着被應致治毫無陰翳的快樂神情刺到,立即将它放回原處。他麻利地坐起,找到鏡子,盯着自己。擠眉弄眼地作出開心的表情,卻總顯得郁郁。人沉靜下來,悵然不已。雖然滿腹心事,也還是沒費氣力就睡着了。

睜開眼,發現這裏的天花板比國內要高的多。窗外的夕照從窗戶中溜進來,顯得房間昏暗。他剛起身,恰巧應琴敲門進來。她就站在門邊,問道:“睡得好嗎?”

任亦揉了揉眼睛,點點頭。這一刻,他覺得母親比陌生人還要陌生。作為女人——盡管他并不懂女人,卻能夠确确實實地欣賞和喜歡,可是作為母親,令他不知如何自處。

“商量個事行嗎?”

這種語氣更讓他不習慣。

“本來致治的房間是收拾給你住的,但是他現在反悔了,堅決要自己一個人住自己的房間。他近來叛逆的很,不容易對付。”

任亦漆黑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她。

應琴不自覺地改變了下站立的姿勢,“說不定你和Auther更合得來,年齡一般大,又同一個年級,隔壁的房間也足夠大。畢竟致治是你親弟弟,我也想讓你們親近些,但他實在是……”

不知為何,任亦覺得她的中文說的別扭極了,時間畢竟改變太多。“我住哪裏都行。但是我有一件事想問你。”

“你說。”

“你先和我爸離的婚,之後我爸爸去世是不是?為什麽奶奶跟我說是我爸去世後,你才再婚的?”他急促地問道。

“你讨厭我再婚?”應琴蹙起了眉頭。

“不是!我想知道這其中的先後順序,還有為什麽奶奶要那麽說!”

“你太激動了。”她淡淡地說。“我們先離的婚,是你奶奶她記錯了。也許她不想讓你恨我。”

“不可能。”

“那是怎樣?難道還有什麽驚天陰謀麽。別糾結無關緊要的事情了。”應琴走近,輕輕給了他一個擁抱。

‘無關緊要’這四個字氣的任亦渾身發抖,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他去世的時候,你不到兩歲,什麽都不記得。忘記這些事吧,沒有追溯的價值。”

“那什麽才是重要的?”任亦在轉身要走的她背後吼道。

“現在和以後。”

這五個字被夾在門縫裏,恨得人牙癢癢。孩子不到兩歲,父母離婚,半年後父親離世。任亦不敢也不願讓自己相信這一切都是自然發生而毫無隐情。應琴的話讓他讨厭,可是他做不到讨厭她。他記起父親為數不多的幾張照片,如芝蘭玉樹。還有奶奶對他的好,光是想想,就足以叫人落淚。可是他們都死了,只剩下自己。任亦咬着牙關,還是忍不住溢出了淚。

可是,他沒有落淚的必要。因為沒人看到,也未必在乎。

Auther迷戀健身,喜歡确認自己毋庸置疑的吸引力,時刻都在有意無意地釋放少年将步入青年的撩撥人的氣息,這一點令任亦很尴尬。而且他洗完澡徑直出來,裸着睡覺,全不因他的出現而收斂。

看到任亦穿的整整齊齊從浴室出來,嗤笑一聲,嘲笑他so weak。語言不通暢,連帶情感的表達都便困難。被奚落,也憤怒不來。

以前任亦周圍自有自己的空間,現在,太近,近乎簡單粗暴。所以失眠了。

窗外有清淡的月光灑進來。他向右側翻身,正對着Auther的側臉。肌細胞就要掙脫其而出的胸膛和刀削斧鑿的面孔,深陷的眼窩處有睫毛長長的陰影。月光籠罩下,讓人不禁屏住呼吸。此情此景,有近乎神聖的東西,好像一閃即逝,又好像停在那裏根本沒有離去。

掀開被子下床,發出細微的窸窣聲。他此地無銀地往窗前站着,看見接近圓滿的皎潔月亮。夜晚的世界,不能再理想。屋內逡巡了幾圈,終于往一開始的目的地挪去。側着身子倚在Auther床邊,更被近距離的面孔震撼。他分辨出一種直接的泡沫般的迷戀感覺。

躺回仰面的姿勢,五內焚燒的感覺好了一點,因為周圍有個人的存在,而且是睡着了的、安安靜靜的陪伴。夜色中的天花板空無一物,任亦再次轉回去,長久地盯着Auther的側臉,何時入睡也不知道。

對于現在的生活,試着去忍受的時候,似乎沒有什麽是不能夠忍受的。

作者有話要說: 有時覺得自己寫的都是shit。然後提及的所有人物跳出來說,你才是shit!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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