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稼軒長短句

更新時間2012-10-24 14:29:46 字數:3038

————開禧二年三月初三|晴|(下)————

不見行走江湖時的飄逸,陸聽寒今天一身書生打扮,長袍窄袖,長發束起,甚至連目光中的逼人氣魄也收斂了。還好嘴角那微微的笑容,仍是陸聽寒式的,否則乍一看,真的只是個普通的英俊書生,和壽宴上許許多多的書生都一樣。

我一直都弄不明白陸聽寒的笑,因為他的笑容總是模模糊糊,他那不置可否的笑裏,似乎藏着些什麽讓人說不上來的東西。與他相熟以後我問他,這笑意中到底有什麽;他的回答卻仍只是笑笑。

“掩飾吧。”他說。

他想掩飾些什麽呢?也許每一次需要掩飾的都不同。但在韓侂胄的壽宴上,幾乎人人都可以看出,他想掩飾的是白天天的熱情。

略微側身讓過白天天熱切的目光,他像任何一個謙卑的下屬:“是,公主。”

可惜的是,白天天的熱情并非他單方面能夠掩飾。那女子依然不依不饒:“陸聽寒,你已經消失五年了!你可知這五年來我每天都很想你!”

五年前正是陸聽寒在江湖中暫露頭角之時,難道他出身官宦?五年,五年前的白天天應該只是十歲左右的小女孩吧!我不由輕笑:十歲的女孩知道些什麽,怎麽會對陸聽寒着起迷來?

陸聽寒微微一笑:“禀公主,陸某這五年一直追随辛大人左右。此行乃是為太師祝壽而來。”不等白天天回話,已向着韓侂胄道:“辛大人命在下前來,奉上賀壽薄禮,望太師笑納。”他從懷中拿出一幅卷軸呈上,韓君和接過,回了一禮。

韓侂胄點點頭:“我記得你,你是嘉泰二年的榜眼,但後來不等選調便離開。”

陸聽寒道:“太師好記性。”

韓侂胄道:“稼軒之事我已盡知,必當擇機為他申訴。”

陸聽寒道:“多謝太師好意。實不相瞞,辛大人身體已大不如前,恐怕再難出仕。今呈詞一首為禮,但求太師領會辛老一番苦心。”

韓侂胄皺皺眉頭,取過卷軸。随着那卷軸緩緩展開,陸聽寒朗聲誦道:

“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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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榭歌臺,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

斜陽草樹,尋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

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裏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贏得倉皇北顧。

四十三年,望中猶記,烽火揚州路。

可堪回首,佛貍祠下,一片神鴉社鼓!

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此詞沉郁悲怆,我聽着,不由得癡了,想那辛棄疾,多少的年少雄心就淹滅在四十三年的歲月中,廉頗雖老鬥志不減,卻又陷于複雜政局無法一展抱負——收複中原是我宋人心願,但只憑幾個人的力量又怎能功成?

韓侂胄低首不語,似在思考什麽。

陸聽寒又道:“太師立志北伐,其心可佩。如若嚴修戰守之策,馴練雄兵,廣集糧草,任用賢良,待金人與蒙古拼得兩敗俱傷之後再出師滅金……”

韓侂胄一凜:“北伐勢不可免,你休來動我軍心!”

陸聽寒嘆道:“太師!”

韓侂胄将手一揮,制止了他:“不用再說,我心意已決,此番進軍,定要我大宋直搗金都,收複我幽雲十六州!”

陸聽寒還想說什麽,冷不防史珂琅跳了出來:“這是韓太師壽宴,談國事未免太煞風景。”他向韓侂胄行了一禮:“晚生不才,想和這位陸兄切磋切磋武功,也可為太師壽宴助興。”他一面說着,卻一面拿眼瞥白天天,顯是因白天天對陸聽寒青眼有加,才出言挑釁。

陸聽寒一怔,史珂琅将折扇一展,晃了兩下。

楚樂一不知何時也擠上前來,在我耳邊嘀咕了一聲:“啧啧,裝腔作勢裝模作樣裝瘋賣傻裝聾作啞!大冷天的搖什麽扇子,難道說想凍死蚊子?”

我不答,瞧瞧白天天,這女子正充滿期待地看着陸聽寒。

只見史珂琅“刷”地一聲,将折扇并成一根短棍,直向陸聽寒胸口點去。陸聽寒側身稍退,讓過這一戳。史珂琅叫道:“好身法,再試試這招!”嘴裏念叨,手上也沒停,竟是粘着陸聽寒的身形,折扇橫打,突然展開,勁力已罩住陸聽寒上三路,左手食指卻點他腰間,形成環擊之勢。他這招頗見功底,陸聽寒不敢輕視,整個身子向後倒去,在半空中翻了個跟鬥,手中潇湘清笛同時出手,擋住了史珂琅随身而來的扇子。

史珂琅一擊不中,卻也不着急,仍是黏着陸聽寒的身形繼續出招。這兩人都是短兵器,全靠手法變換,近身肉搏,然招式卻是一清二楚,片刻間已交手數十招。

我發現史珂琅不但認穴極準,輕功也很好,陸聽寒快,他也快;陸聽寒慢,他也跟着慢。他像個甩不掉的影子,沉着卻不失潇灑;而陸聽寒卻是剛柔并濟,在斯文的攻守中帶着幾分蠻勁。——越看下去,我就越疑惑:“史珂琅明明比楊石的功夫好,為什麽前日他卻要故意落水呢?”

楚樂一笑道:“他最擅長的就是‘黏’字訣,只要能博那男人婆一笑,又有什麽是他做不出來的。如果陸聽寒再不出劍,恐怕讨不了好去。”

我一驚,果見史珂琅攻得更緊,忽然喝道:“着!”雙手交叉,就像個籠子一樣困住了陸聽寒左腕右笛。陸聽寒忙将身子一沉,竟是脫不得身。

白天天一聲輕呼,似要叫停。但此時局勢又變:陸聽寒右手放空玉笛,轉瞬已交至左手,反打史珂琅手臂,趁他一閃之際,已然脫出掌握。只聽他長吟道:“七八個星天外,兩三點雨山前。”玉笛連揮,在空氣中劃出幾道銀光,便如星光般變幻莫測。

楚樂一低聲道:“早該生氣嘛,裝什麽斯文,你看,這一招是試招,接下來就難說了。”

史珂琅也臉色沉重,用了個守勢,折扇回身護住胸前大穴。兩人對恃,很靜,仿佛誰都不會再進攻,又仿佛他們之間的戰争随時可能開始。

在這靜谧中,一個身影飛至兩人中間,連連作揖:“兩位武藝高超,真是令人嘆為觀止啊!小弟在此代家父謝過好意!接下來還是請各位欣賞歌舞吧!”

此人正是韓君和。史珂琅還欲動手,韓君和連忙作揖,動作雖然幅度不大,翩翩大袖卻輕巧巧地攔住了史珂琅所有可能進攻的路數,口中更是客氣得很:“史世兄,請上座。”

史珂琅不好再說什麽,憤憤回座。陸聽寒也收了玉笛。

白天天松了口氣,又将小手一拍。那三個戲子重新上臺,如變戲法似的,搭起一個火爐,并擡上了一些竹簽和幾盆肉,更有幾頭只鴿子大小的童子雞。

最後上臺的那人捋起袖子,利落地處理起食材來:豬羊肉割作片,用竹簽串起;童子雞也用竹簽撐開,刷上油和蜂蜜,居然就在火上翻烤起來。

白天天笑道:“太師,我剛和你鬧着玩兒呢!現在的這個廚子,才是我父皇的壽禮!”

這廚子在禦膳廚房呆了三年,一直沒能通過禦廚考試。直到今年,在前兩天的禦廚考試中,他呈上的菜令龍顏大悅,方才一躍而入三甲。

白天天道:“現在他做的這道菜,就是當時他做給父皇吃的。”

肉味漸香,這廚子從懷中拿出一物,往烤得半熟的肉上撒去。

我差別沒把眼珠子掉出來:那是楚樂一的玉瓶!我回頭一看,他正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只聽白天天道:“張禦廚,給大夥說說,這是什麽東西來着?”

張禦廚道:“是,禀公主,這是源自天山的孜然烤肉。所謂孜然,其實就是‘安息茴香’,原來産自安息,後來才傳到天山一帶。用孜然烤牛羊肉,可以祛腥解膩,并能令其肉質更加鮮美芳香,又有醒腦通脈、降火平肝,祛寒除濕、理氣開胃、祛風止痛的作用。皇上長期以來胃寒疼痛、食欲不振,小的千方百計才求得秘方,再配上童子雞,做了這道孜然烤童子雞,不但風味獨特,而且溫中益氣,猶利進補。今上嘗後大為贊嘆,特賜名‘天山童子雞’。現已列入禦膳名方了。”

這一番話說來,人人都暗自點頭。唯楚樂一暗笑:“這姓張的沒別的好,記性倒不錯,暮成雪說一遍他就全記得了。人各有志,人各有技啊!”

暮成雪?我有些明白了。所謂的神力,不過就是人力。暮成雪用她自己的能力所及,幫一些人解決了難題。但出于某些原因,她隐瞞了過程,這才讓解語軒、讓暮成雪成了很神秘的字眼。

而這種神秘感之所以存在,卻是與人們心中的欲念分不開的。有求必應、為所欲為,在每個人的內心深處,都希望有這樣省力的人生。只是真實的人生,往往艱難。

不一會兒,肉烤好了,很香。但我卻沒有工夫品嘗,因為我看到陸聽寒悄然退去。

我想,他能解開我心中疑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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