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真假軍事圖

更新時間2012-12-5 8:02:23 字數:3170

————————開禧二年四月初一|陰——————————————————

時已久遠,要将淹沒在記憶海洋裏的、并且是我看不太懂的圖像複制出來,并非易事。所以我花了三天的時間,才能畫出個大概。至于能給畢再遇多少幫助,我真說不上來,只不要幫倒忙就好。

他看着我複制出來的圖,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久久不語。

我倒上一杯茶水遞給他,他勉強一笑:“謝謝。”

“不要說謝謝,那是外人才要說的話。我與你是朋友,不分彼此,不必見外。”

“嗯。”他答應了。

“這圖,有什麽問題麽?”

“嗯。”他眉頭緊鎖,點了點金國布陣的西線。我歪頭看去,卻看不太懂。

“你随我來。”

他帶我去他的軍帳。這幾天他軍中的兄弟逐漸習慣了我的存在。我與他不遮不掩的坦蕩讓所有的流言終止,他們不再私下議論我是不是他金屋藏嬌的女人。而我也努力地讓自己走到他們中間去,因為性格向來有些內向,我暫時還做不到和他們打成一片,不過,在彭法許俊的幫助下,我亦漸漸地讓自己開朗的那面展現出來。

大帳的帳門對面正中挂着大幅的兩淮前線地圖,而中央則是一個沙盤。畢再遇平時就是在這時同戰友們分析戰局,決定戰術。

他此番卻沒有把目光投入這兩處,而是徑直地走到案前,在成堆的卷軸中抽出其中一卷,一邊展開一邊叫我:“你來。”

我湊過去,只聽他又道:“來看看,找得出其中差別麽?”

這張軍事圖比我憑印象硬記硬繪出來的那張得可專業多了。我凝神看去,立刻發現:“這裏……不一樣……”

在西線川陝戰場上,金國軍隊的布局顯然與我畫的那幅圖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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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這張圖上來看,金國在川陝戰場部署的兵力不過四萬,卻分散在陳倉、成紀、臨潭、鹽川、來遠等五地近千裏的戰線上。

“吳曦所帥之川陝宋軍素稱精銳,有十萬之數。你說是你畫的那圖裏,以十萬對十萬正常,還是這張圖裏,以四萬對十萬正常?”

川陝軍在紹興、隆興年間曾經多次重創金軍,而川陝其地也一向被朝廷視為北伐的最佳基地,吳曦所送軍事圖是以十萬對十萬,這是看不出任何問題的部署。

而四萬與十萬,根本就不成比例。如果戰事真起,西線金軍不過是起牽制作用。一旦川陝宋軍全力北進,四萬金軍似乎遠非其敵,若一擊即潰,我大宋進軍長安、直下潼關,截斷京湖金軍後路,那金國危矣!金國人憑什麽這般托大?

唯一的解釋,就是金國對川陝戰場有勝券在握的自信。

“你看到的這張圖,是陸聽寒所繪。”畢再遇解釋道,看我一臉驚奇,又道,“他雖然有傲氣、有傲骨,似乎也不怎麽喜歡我。不過遇到軍國大事,卻是當即立斷、絕不藏私。這是他前幾天托人送到的。辛老……”

我一驚:“辛老怎麽了?”

畢再遇嘆了口氣:“辛老病重,陸聽寒回鉛山,就是為了陪侍辛老的最後日子。”

我有點黯然。北伐在即,一代将星卻即将隕落,這豈非整個大宋之悲?又想到陸聽寒,辛棄疾是他生命中極其重要的一位長輩,不曉得他能不能安然度過這痛失親人的關口。

陸聽寒在金國的關系網經營了數年,這份軍事圖自然可信度極高。

問題在于以吳曦身為一方霸主的力量,刺探出金國的軍事部署也不難。

這兩幅不盡相同的軍事圖代表着什麽?

我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氣。

陸聽寒或吳曦,都有可能被金人故布迷陣的伎倆騙過,這不奇怪。但是,如果,如果有人是故意給出了錯誤的軍事圖,那麽……

我絕對信任陸聽寒,他能把這軍事圖在戰前送至畢再遇處,我想他也是有必然的把握。而吳曦……如果吳曦呈給韓侂胄的軍事圖是故意造假,那麽他其目的便昭然若揭:他要掩蓋金國并未大軍壓川陝之境的事實,給宋廷一個錯覺,即川陝有他在,就能牽制住金國的很大一部分軍隊。此消彼長,這些只出現在吳曦軍事圖上的僅以虛幻數字存在的部隊,将不會在川陝而是兩淮戰場厮殺。不難想像,宋廷對他的“放心”,很可能帶來最終的全線潰敗。

與此同時,吳曦自己的實力則将得到最大程度的保存,此後不論他是留在大宋、叛向金國,或是幹脆獨立,都将成為真正的割據一方、擁兵自重的霸主。

如果這是真的,那楚樂一“吳曦必反”的預言将被印證。

我冷汗涔涔,望向畢再遇。

畢再遇不說話,他的拳頭在桌子上一下一下地砸着,他是在想對策麽?

我并不知道,在這之後的四月初五,暮成雪的解語軒發布了吳曦必反的消息。這消息就像長了翅膀的耳朵,飛快地傳遍了大宋南北。

然而奇怪的是,盡管傳得沸反盈天,韓侂胄卻猶如石佛坐殿,絲毫不為所動。甚至還出動官方力量,狠狠地警告了暮成雪一番。

他這是用人不疑麽?可惜的是,他的用人不疑并非好事,因為他用的人,實實在在都是些很值得懷疑的人,比如畢再遇上司的上司、宋東線最高軍事長官京洛招撫使郭倪就是其中典型。據說此人自比諸葛亮,而且還有史珂琅那種大冷天搖扇子的毛病。不過他可比史珂琅高調得多,直接就在扇子上提了兩句詩:“三顧頻頻煩天下計,兩朝開濟老臣心”,唯恐人家不知道他智比諸葛、忠過孔明。

幾個月後,這位當代諸葛亮在北伐戰場上屢戰屢敗,被金國人打得一點脾氣也沒有,只能終日叫一些清客到家裏,一邊說一邊哭,哪裏還有當初的半分豪氣?有次彭法也在場,當即送了他個“帶汁諸葛亮”的響亮外號流芳百世。此是後話。

在當下,他還是畢再遇上司的上司,并借着畢再遇的軍功,風光無限着。

開禧二年四月初一,畢再遇接到郭倪的命令,三天後,率領四百八十名騎兵,從泗州直取徐州。

畢再遇想讓我留在泗州,我不願意。

“你怎麽就不聽話呢?”

“你不能抛下我。這是兩淮前線,你争我搶,泗州也不見得很安全。說句難聽的,你離開了泗州,萬一後腳金軍就來攻下泗州了,你連退都沒地方退,我又能去哪裏找你?暮成雪把我送到你這來,可不是讓你把我弄丢的!”

他無可奈何地道:“平時笨嘴笨舌,和我頂嘴倒是伶牙俐齒!”不過他倒是承認我的烏鴉嘴并非全無可能。畢竟長年呆在前線,也有點習慣了在邊境幾個城市與金軍你來我往,你占我趕的生涯。

我撒嬌道:“我好歹也練過武,這些天又苦練鞭法,比一般士兵強,又不會拖你後腿!”

“胡扯!莫說你傷還沒好,就算是好了,光論戰鬥力,我看還未必及得上許俊。”

“那也比彭大哥強……再說我練了這麽久,你總得讓我去實戰實戰!”

“唉。”他嘆了口氣。

“反正這仗我打定了!”

他愁眉苦臉的:“真拿你沒辦法……”

“答應了?”

“快脫衣服!”

“啊?”我一驚,什麽意思!我……

“難不成你要穿這樣上戰場?”他哈哈大笑起來。

我臉一紅,低頭看了看自己。今天穿的是前天他帶我逛泗州時買的湖藍色半臂對襟襦裙,前線小地方,做工無法與蘇杭相比,但我獨喜歡裙幅上繡的那幾只蝴蝶,走動之間翩翩欲飛,較之前日那身淺碧色曲裾深衣,更顯小女子氣息。

不由想到那天,原是我絞盡腦汁卻苦于繪不出圖,他約我到外面走走:“別以為是浪費時間,先将腦子放空,才能填進更多的東西。”

我氣苦:“我好笨哦!”

他搖搖頭:“你又自怨自艾了,我說你行你就行。”

是麽?你這麽相信我做甚?我腹诽着,卻終是和他出門了。

那天他帶我去的是泗州北面的赤山。

遠岫出山催薄暮,細風吹雨弄輕陰。那山土石皆紅,故稱赤山。時值入夏,綠草茵茵野花漸開,流水潺潺風吹林間,到了傍晚時下起細雨,紅土與綠草相映,半空隐隐有彩虹出現,實在太美。

“你應該更放松一些,不要總是将自己繃得太緊。”這句話,楚樂一也曾說過。然而他說繼續說:“對着山谷喊喊試試!”

我放不開,很是扭捏。

“像我這樣……”他說着大叫起來:“小~~糖~~~”他沒有用內力,然而那聲音仍然穿透雲空。

我深深地吸了口氣,學着他大喊:“畢~~再~~~~遇~~~~”喊了一聲,又是一聲,漸漸的,心裏的門像是被打開,我又喊:“楚樂一!你好嗎?你還活着嗎?”

“白天天~你要勇敢啊!~白天天你千萬別認命!~~”

“暮成雪~~告訴我~你在想什麽~~”

“十六姐~~對不起!~~~”

…………

終于,精疲力盡。回頭,看見他意味深長的笑容。

真希望,時間永遠停在這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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