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北原
北原的天總是灰蒙蒙的,無論四季。
這裏的冬天尤其漫長,氣溫總愛在夏天尾聲突襲的幾場大雨之後,斷崖一般跌至冰點,叫人來不及反應。
時卻再次回到這裏,就是在這樣一個雨季。
這座老工業城市的日夜晨昏似乎沒怎麽變化,還是一副晦暗斑駁的舊時模樣。
今年時卻二十七歲。
五年前,他從北原A大畢業的時候,甚至沒得空在這座生活了四年的城市裏好好轉一轉。
現在,他正坐在市中心朝延路盡頭的一家烤肉店裏,窗外是車水馬龍的街道。街邊行人來往匆匆,打着紅色的傘,藍色的傘,透明的傘,像是這世界為數不多富有生機的點綴。
中午十二點零五分,時卻數到第一百三十六把傘的時候,有個高個子的年輕人推開了烤肉店的玻璃門。
那人身型高挑健壯,看起來二十七八的模樣,只穿了一身簡單的黑色運動服。他來時并未帶雨具,理得很短的頭發上還挂着些許水珠,曬得黝黑的皮膚配上一雙大眼睛,讓他整個人看起來神采奕奕。
“時卻!”男人進門環視了一圈,眼神在瞥見坐在窗邊的人後驀地亮了起來,趕忙小跑着朝他奔了過來。
時卻朝那人雀躍地揮了揮手臂,欣喜應道:“誠誠——”
這人叫謝誠,是時卻在北原A大時天天膩歪在一起的好兄弟兼飯友。這次回來前,時卻曾和他打過一聲招呼,結果飛機前腳落地,後腳就被這厮迫不及待地約出來吃飯。
謝誠的秉性時卻最是了解,這次雖然約在離謝誠工作地方很近的餐廳,但時卻還是比約定時間晚了二十分鐘,無奈最後竟然還是比對方先到一步。
謝誠嘿嘿一樂,毫不見外地走過來給時卻一個大大的擁抱,往他後背上重重地錘了兩下,差點給時卻噎得背過氣去。
謝誠坐下先給自己倒了杯茶水,咕咚咕咚地喝了起來,還不忘吐槽道:“卻啊,你這……怎麽一點也沒變,還是這麽張白白淨淨的臉,還是這麽瘦,我一個人都能抱你兩個。”
“還沒說你呢,大忙人一個啊。”時卻沒好氣地用手指敲了兩下桌子,反擊道,“周末還加班,電視臺現在都這麽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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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嗨,那可不。”謝誠張嘴就來的那股勁頭又上來了,表情越發地眉飛色舞,一邊脫着外套一邊道,“我跟你說,要不是跟你吃飯,我可不敢在領導眼皮子底下溜了,我這稿子剛寫了一半,還拖着呢……怎麽樣,咱這哥們兒義氣,夠可以吧?”
時卻先前點的菜被陸續端了上來,謝誠拿了盤肉,開始積極地幫忙烤。
時卻又拿來菜單來回翻了翻,擡頭道:“一會兒我下午有活動,沒點酒,你要想喝的話自己點。”
不料謝誠卻搖了搖頭,斷然拒絕了喝酒的提議,“不了,老婆不讓。”
“嘿。”這下換了時卻眉飛色舞,帶了幾分調侃道,“這世上竟然還有人能管住你?想當年你可是每天不喝點不痛快啊,果然人結了婚就是不一樣,成熟多了。”
謝誠輕笑一聲,像是幾天沒吃過肉一樣,夾起一大坨烤得滋滋冒油的五花肉,就着蘸料,忙不疊地塞進了嘴裏。
老友相聚,自是少不了敘舊和閑聊。好在時卻和謝誠二人都是話唠,趁着吃飯的功夫東拉西扯,互相調侃,倒也能消磨掉不少時光。
時卻還是一吃就飽的體質,沒吃多少就早早靠在椅背上歇着,時不時幫謝誠烤着剩下的多半盤肉。
謝誠吃得滿臉油花,咂巴着嘴随口問:“你這次來北原,要回A大?”
“嗯。”時卻點點頭,往謝誠的盤子裏夾了兩片蘑菇,“有工作室配合動漫進校園的宣傳,這次要來A大,工作室就讓我跟着一起過來。”
謝誠“哦”了一聲,“什麽時候走?”
“還能待一陣。”時卻淡然道,“之後還有和其他工作室的合作,可能需要留人在這邊盯一段時間。”
“那感情好。”謝誠睜大了眼睛,帶了幾分谄媚道,“省的老子剛見着你,還沒捂熱乎就又跑了。”
時卻神色怪異地白了他一眼:“就知道臭貧。”
謝誠拿了張紙巾擦嘴,嗚嚕嗚嚕地繼續問:“對了,你要是回A大,可以去找駱哥,他不是留在A大了嗎。”
這名字讓時卻拿着夾子的手一頓。
他聲音略微弱了些,想了想才說:“也對,不過我還沒來得及和他說……我回來了。”
謝誠一拍大腿,随即提議道:“要是你這次回去沒碰見他,過兩天我叫他出來,先別告訴他你來了,咱們約一次,哎,他肯定能吓一跳。”
肉在烤爐上滋滋作響,時卻用夾子把一绺烤得焦黑的金針菇挑了出來,擡頭露出一個極為标準的笑容。
“嗯,我想也是。”
“我們也很久不見了。”
很久不見了。
轉眼已經五年過去。距離上一次見到駱文驕,已經有将近兩千天,漫長的四萬八千個小時。這期間除了剛分別時每逢節日對方發來的幾句問候,以及他社交賬號上寥寥幾筆的日常記錄,再沒有其他消息。
唯一記憶深刻的,是駱文驕在四年前春節時發在微博上的照片。
在一群人的合照裏,時卻總能一眼發現那張最為熟悉的臉。
那個人看起來依舊幹淨、內斂、陽光四溢,眉眼間多了幾分原來沒有的成熟和穩重。配合着他身邊孕肚明顯的漂亮姑娘來看,那神情中似乎還暗含着無限的幸福和美滿。
佳人成雙,子孫滿堂。
時卻明白,自己是時候該釋懷一些了。
這一次回來,如果能見到駱文驕,或許能讓自己一直以來的心事順利化解。如此想來,能去A大見見他也是好的。
思忖到這一步,時卻心裏又無端忐忑了起來。
吃完飯和謝誠告別後,雨已經停了。天空從西邊開始緩慢放晴,趁着時間尚早,時卻走進了臨近的地鐵站,準備慢悠悠地往A大附近轉悠。
剛剛站上升降扶梯時,手機在褲兜裏突兀地震動了起來。
時卻掏出來一看,發現是一起來北原出差的同事打來的,随即按了接聽鍵。
“喂,邢哥。”
對面的背景音略有些嘈雜:“時卻,到哪了?今天可能堵車,你早點往學校這邊來。”
時卻連上耳機,熟練點開支付碼刷進了地鐵站,一邊道:“嗯,我現在在地鐵站,不用擔心。”
對方似乎在電話另一側微微點頭,“對了,因為這次你是驚喜嘉賓,進來的時候,稍微躲着點人,從活動中心負一層的後門繞上來,你應該知道路。”
時卻簡單“嗯”了聲,下到站臺,恰好遇上飛馳而來的下一班列車。
地鐵車廂裏基本上還是五年前的樣子,只是在經年累月的基礎上稍稍變舊了一些。周末市中心的站點,列車每停一次,都有大批量的乘客往來憧憧。
時卻仍清楚地記得,剛來到A大時,這條地鐵線路剛好拓延到學校門口。每到節假日,A大的學生都會從偏遠的郊區坐車進市裏,買東買西,尋歡作樂一番。
從商業區到A大,不多不少,剛好半小時的車程。
時卻從包裏拿了副口罩戴上,輕車熟路地從站臺到地上,往校門口走去,身旁還跟着不少剛從市區一道回來的學生。
校區門口新裝了人臉識別的門閘,時卻将工作證拿給涼棚裏打瞌睡的保安瞧了好一陣,方才被放了進來。
踏足故地,時卻本來想着要把自己一貫煽情的性子收一收,怎奈當那一座流線形的白色建築映入眼簾時,時卻內心的某處還是無聲地軟了下去。
這裏是整個北原所有大學裏最大的體育館。
也是時卻最喜歡的地方。
遠遠看過去,一樓活動中心對面的停車場似乎停着不少運設備的面包車。大門口早已擺放好花哨的宣傳牌和條幅,有學生站在門前排隊,好像在叽叽喳喳地讨論着過會兒的活動。
時卻悄悄避開人群,從體育館側邊下臺階,從負一層進了活動中心。地下是四通八達的走廊,時卻曾在這裏迷路過無數次。
乒乓球館。
排球館。
羽毛球館。
籃球館……
時卻有時覺得,這複雜的路線可能已經成為自己身體的某一個組成部分了,面對岔路時,幾乎是一種本能的反應,讓他在巨大的場館裏七拐八繞。
不過下一秒,他就有些挫敗地發現,這種認路的能力好像只能讓他順利找到籃球館。在這之後的路,時卻來回繞了十分鐘,也沒找到能往上走的樓梯口。
此時此刻,時卻站在一條空曠的走廊裏,完全摸不着頭腦。
這條路明明也走過很多次,可時卻就是暈頭轉向地迷了路。如果不是四周的陳設都很熟悉,時卻都要懷疑是不是這五年時間,這裏又拆了重新裝了一遍。
手機一點也沒了信號,眼瞅着就要到活動開始的時間,時卻在原地又轉了兩圈,發現就連怎麽回到籃球館也沒了頭緒。
正急躁着,時卻忽然聽到前邊拐角處有皮球砸地的聲響,心中一喜,連忙循聲走了過去。
這裏似乎是社團堆放道具的地方,平日裏并沒有什麽人來。時卻走過一面貼在牆上的碩大鏡子,發現一處開闊地界的轉角處,有個看起來并不大的男孩,追着個比自己半個身子都要大的籃球,颠颠地來回跑着。
小男孩見到時卻,有些怯生生地站住了。
時卻将滾落在地上的籃球撿起來,溫柔地遞給男孩,順帶着仔細打量了他一陣。
男孩生得斯文漂亮,眉眼間卻帶了些尋常孩子不曾有過的堅定和沉穩,不知怎麽,時卻覺得這孩子的長相有些似曾相識。
“小朋友,怎麽一個人在這兒玩球呢?”時卻蹲了下來,柔和地綻出一個笑臉。
男孩眨了眨幹淨澄澈的大眼睛,一臉天真地看着他,沒有說話。
時卻用盡量和藹可親的聲音問道:“那小朋友,你知道哪裏可以上樓梯嗎?”
男孩茫然搖了搖頭,似乎并沒聽懂時卻的話。
“那你的家長呢?”時卻低頭瞧了瞧他懷裏緊緊抱着的籃球,像是腦海裏閃過了什麽,又問,“或者你知不知道,怎麽回籃球館呢。”
這次的問題顯然在男孩可以理解的範圍之內,他認真點了點頭,用稚嫩又無序的話語道:“知道。家長……家長是老師,就在籃球……籃球店。”
時卻有些忍俊不禁,輕聲笑了笑,并沒指出來男孩話中的錯誤,“那你帶叔叔回去好不好?叔叔迷路了,認不得回去怎麽走。”
小男孩答應得很是爽快,抱着籃球在前邊一蹦一跳地引路,來回繞了幾圈,從一扇破舊的門後穿了過去,帶時卻來到一處樓梯。
這意外之喜來得着實有些突然,找了半天的樓梯就這樣出現在時卻眼前,還是被一個看起來只有三四歲的孩子領着找到的。
時卻嘆了口氣,發誓從今以後好好記路。
從負一層上去,時卻恍然明白了男孩口中的“籃球店”是哪裏。
這一處室內的籃球場地,是平日裏有比賽的時候備用的,并不對普通學生開放,偶爾也會作為校籃球隊的訓練場。遠遠的,可以聽見“咚咚”的運球聲,以及那種再熟悉不過的,籃球鞋和木地板摩擦出的尖銳的聲響。
男孩蹦蹦跳跳地朝籃球場的方向奔去,讓時卻心裏驀然有一種下墜感。
家長是、老師。他在、籃球館。
時卻突然明白了這孩子是哪裏讓他覺得似曾相識。
專注的神态像,內斂的性格像。
對籃球的不管不顧的執着,跟人講話時的語氣,看人時皺起的眉,都和駱文驕,別無二致。
小男孩跑着撲進了一個男人的懷裏,時卻反應過來時,已經閃避不及。或許是命運的捉弄,又像是冥冥中注定了的緣分,時卻一眼看見了那個從場地裏大步流星地走出來,讓他朝思暮想的人。
“……時卻?”
雖然自己戴了口罩,但對方還是在看到他的第一眼,迅速地認了出來。
駱文驕還是一向的好看,這是唯一确定的事。
全黑的運動服将他高大挺拔的身材襯得勻稱又帥氣,歲月似乎只是将他臉上的鋒芒和戾氣帶走了些許,讓他整個人看起來比大學時代還要出衆幾分。
時卻把口罩拿了下來,手指微微顫抖,臉上卻仍舊波瀾不驚地綻出一個無比開心的笑容。
“文驕,好久沒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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