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紅色運動服

【九年前】

時卻從未想過,身為一個地道的南方人,有一天會拖着行李孤身來到北原。

在這裏即将開始的大學生活,一待就是四年。

從飛機落地的那一刻起,任何事物都變得有些不一樣。蒼白微弱的日照,色彩單調的街景,以及因為溫度變化而布滿水霧的眼鏡片,是時卻對于這座北方城市的最初印象。

去學校的路并不難找。熱情好客的出租車司機喋喋不休地說着不着邊際的話,到達目的地後,順便慷慨地幫他把行李提到了宿舍樓下。

距離正式開學的日子已經過去一個月,宿舍區內有不少的學生來回走動着,時不時朝着珊珊來遲的時卻投來打量的目光。

門衛室的大爺從抽屜裏拎出一串鑰匙,将一本翻得掉頁的本子從窗口遞出來,讓時卻登記姓名和學號。

臨走之前,父母千叮咛萬囑咐,生怕自己不跟着去,會讓寶貝兒子受了委屈。時卻一邊安慰着,一邊把塞在行李箱裏的三斤特産偷偷拿了出來,放回儲藏間裏。

第一次離開家開始全新的生活,時卻是有點害怕的,但同時更多的,似乎是一種對于未知的期待。

簡單辦好手續後,時卻一手拖着一個行李箱奔上了五樓。

水泥地被砸得有些顫顫巍巍,時卻大口喘着粗氣,不由得暗自叫苦。好在平日裏,他還算得上勤加鍛煉,讓他成功地将兩箱沉重的行李運到了樓上。

到達一個新環境的第一天,總是會無比狼狽的。

時卻像個被遺棄的玩具,灰頭土臉地站在走廊的拐角處,有些洩氣地打量着宿舍樓內部。

整個樓層是條長長的走廊,兩側整齊分布着宿舍房門,只有盡頭的窗戶有光透進來,照在灰白的牆面上。衣着邋遢的男生踩着拖鞋從他身旁經過,端着洗臉盆往公共水房而去。

不得不說,這裏的确比時卻想象中破敗簡陋了一些。

時卻正發着呆,身後忽然有個人拎着一雙球鞋走了過來,眼神不自然地向自己一直瞟着,随後大叫了一聲,把時卻吓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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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卻?你是不是叫時卻?”

時卻定睛瞧了瞧這位像是瞧稀罕一樣盯着自己的男生,聽到他一口叫出自己的名字,不禁有些摸不着頭腦。

這人身材和自己差不太多,膚色黝黑,染着一頭時髦的黃頭發,一雙眼睛炯炯有神,讓他整個人看起來十分開朗可靠。

時卻愣愣點了點頭,“嗯,我是。你怎麽知道?”

“嗨呀。”男生得到肯定的答案,立馬沾沾自喜起來,十分自來熟地拍了一把時卻的肩膀,自我介紹道,“我叫謝誠,本來跟你一個寝室的。”

謝誠說着,伸手将身後的背包摘了下來,在裏面翻找了片刻,掏出一張塑料卡片來遞給時卻,一面啧啧嘆道:“喏,你瞅一眼,這是不是你。我一下就認出來了,這麽帥的臉,好記得很。”

時卻接過卡片,才發現上面印着的是自己的照片和名字。“這是……我的學生卡?怎麽在你這兒。”

謝誠忙解釋道:“輔導員讓我轉交給你的,他說你參加夏令營去了,暫時過不來,讓我先替你收着。你哪個專業的?”

時卻有點不好意思地看着他,“傳播學。”

謝誠把書包背好,自覺地幫時卻拎起一個行李箱,領着他往前面走着,“哦,我新聞的,雖然不是一個專業,但好歹是一個學院,好多課都在一塊兒。”一邊說着,謝誠掏出屁股兜裏的手機,嘿嘿一樂道,“來來兄弟,先加個微信……”

時卻不得不承認,在初次進入新環境時,擁有一個天生不知道尴尬是什麽,跟誰都能侃上兩句的朋友,是一件還算幸運的事。

相較于宿舍并不令人滿意的條件來看,謝誠的出現,或許成了疲憊的一天裏唯一值得欣慰的事。

在他的熱心指引下,不到半個小時,時卻就已經獲得了大部分日常生活需要掌握的有用信息,包括教學區怎麽走,去哪打飯,怎麽洗澡等等,謝誠全部悉心地一股腦傳授給了他,順帶着領他認識了整間宿舍以及相鄰幾間寝室的全部同學。

男生之間,仿佛天生也沒有多餘的距離感,宿舍裏的人聽說久久沒露面的同學終于出現,紛紛前來串門,順便看一眼有沒有可以幫上忙的地方。

謝誠嘴裏叼了個半個鴨梨,蹲在上鋪的床板上賣力地擦着床框上的塵土,時而哼着聽不出什麽調子的歌。

時卻将背包扔在桌上,從包裏摸出個眼鏡盒來,摘下眼鏡認真地擦拭着。

謝誠在上面看了他一眼,随口說:“你這度數看着不小啊。”

時卻眯着眼睛,往鏡片上哈了一口氣,點頭道:“嗯,有八百多度,沒了眼鏡跟個瞎子差不多。”

謝誠爽朗大笑了一聲,繼續賣力地擦着床板。“你是哪裏的?”

時卻回答道:“明海,我從小長在海邊,沒怎麽來過北方。”

謝誠啃着梨,一邊“嘿”了一聲,“看你長得白白淨淨的,果然是一方水土養一方人。”

半晌,他将抹布往下一扔,腳踩在梯子上,朝時卻道:“來,把你剛買的鋪蓋卷搬上來。”

時卻聞言,将地上的一卷被褥整個舉過頭頂,遞給謝誠。

謝誠利落地幫他把床鋪好,順便摸了摸被褥的厚度,有些擔憂地道:“這被子薄了點,不扛凍。等過一陣下雪了,估計蓋不住。”

時卻一愣,“這麽厚也不夠?”

“不知道,到時候試試看吧。”謝誠縱身一跳,利索地落到地上,拍了拍身上的灰,“你要是覺得冷,我再從家裏給你拿一床厚的,純棉花被,保證你暖和。”

這話讓時卻大為感動,一整張清秀的臉上堆滿了崇拜和謝意,“今天多謝你了,幫我買這買那,還幫我鋪床。”

謝誠背起書包,看了一眼時間,親昵地往時卻肩膀上拍了拍,“小事兒,你先住着,我得走了,明天上課見。”

時卻看了眼天色,不免發問:“你不住這兒?”

謝誠點點頭:“嗯,這兒離教學區太遠,晚上還有門禁,住着不舒坦,我待了一個星期就在外面另找了個地方。本來宿舍也緊張,不夠一人一個床位的,好多人都搬去外面住了。聽學長說這片宿舍設施太舊,樓板薄,冬天暖氣基本不頂用,待着也是受罪。”

時卻眨了眨好看的杏眼,俨然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啊?”

謝誠被他一臉嚴肅的樣子逗得大笑了聲,連忙安慰道:“沒事兒,我就是臭毛病多,咱宿舍不還有這麽多人呢。你要是在這待不下去,就去投奔我。”

時卻一怔,忽然覺得像是找到了救星。

謝誠朝他擠眉弄眼片刻,提着籃球鞋大搖大擺地離開了。

那天之後,時卻開始了真正意義上的大學生活,每天過得充實而平淡。

其實在開始習慣這座北方城市後,會發現并沒有原來想象中那樣抵觸。時間長了,時卻會慢慢數着一天比一天短暫的白晝,開始期待這裏漫長而寒冷的冬季。

身上衣服逐漸變厚了起來。從不向南方低溫屈服的時卻,終于在某一天下午再也承受不住,跑去買了保暖秋褲換上,順便訂購了兩件全店最厚的羽絨服,以備不時之需。

按謝誠的話來講,他這算是“好漢不吃眼前虧”,為時未晚。

除了日常的生活,大一新生最主要的任務自然是上課。遲到了一個月的專業課,補起來并不算容易。但好在每當時卻在課堂上昏昏欲睡時,總有謝誠在一旁,喋喋不休地吐槽着些無聊至極的事,将時卻從瀕臨睡着的邊緣拉回來。

有時候時卻覺得,如果将人類比做機器,那麽在謝誠的身體構造裏,一定要比其他人多一臺發動機。

每天的早起,沉重的課業,并沒比高中輕松多少的工作量,謝誠總是像一顆永不墜落的太陽,時時刻刻充滿着朝氣。

這天游泳課結束,時卻已然覺得四肢無力,謝誠卻仍像剛睡醒一樣,精神亢奮地朝更衣櫃旁穿衣服的時卻走了過來,還不忘拍了拍他的屁股。

自從和謝誠認識以來,這家夥幾乎每天跟自己形影不離。處得久了,也就不再收斂性子,愈發放蕩不羁起來。

時卻耳根子一紅,撇着嘴朝對面翻了個白眼,似在義正言辭地反駁着謝誠臭不要臉的行為。

謝誠一邊穿衣服,一邊朝時卻抛了個媚眼,笑嘻嘻地問:“一會兒我們校隊有訓練賽,要不要去看我打球?”

時卻忙着擦頭發,沒顧上搭理他。

眼見球賽的吸引力不夠,謝誠又提出了另外的誘惑性條件,表情誇張地揉着時卻的肩膀,“好多漂亮的小姑娘都去呢,卻卻,多好的機會,好好把握啊。”

時卻明顯不屑一顧,皺眉道:“你以為我是你嗎?每天就知道加各個學院院花的微信,還跟人家聊天聊到半夜。”

謝誠麻利穿好一件紅色的校隊外套,拍着時卻的肩膀道:“就這麽說定了啊……我去外邊等你,一會兒介紹漂亮學姐給你認識。”

時卻剛把身上的水珠擦幹淨,謝誠就一溜煙跑得沒影了。

他拖着有些酸痛的身子,将衣服一件又一件地套好,戴上一頂毛茸茸的棉線帽後,又覺得不夠,随後從兜裏掏出了副口罩戴上。

眼鏡片上登時起了哈氣,随着呼吸一消一漲。

時卻幹脆把眼鏡一摘,揣進大衣內側兜裏,憑着勉強能分辨清路的視力出了游泳館。

門外鏡子前面,有許多女生擠在一起,暖融融地吹着頭發。

從人群中穿了過去,時卻一眼瞧見了遠處椅子的位置上,穿着紅色運動服的謝誠,連忙小跑着颠了過去,渾身癱軟着靠在了他的肩上。

“走吧……帶我去看球。”

像是在撒嬌一樣,時卻帶着大大的口罩,有些有氣無力地道。

奇怪的是,身旁這人并沒像往常那樣,伸出手臂摟住自己的肩,又或者用手大力揉一把自己的腦袋,反而像裝死似的,一動不動地杵在原位。

時卻又用自己的大腿狠撞了下對方,質疑道:“怎麽不說話了,不會是自己球技不行,怕讓我看了丢人吧?”

等了好一陣,身邊的人仍像塊木頭一樣,一句話也不說。

時卻猛地把身子坐正,正要開口詢問,忽然察覺出一絲異樣來。

坐在他身旁的“謝誠”不知什麽時候,好像忽然長高了一些,變白了一些,就連發型也和剛剛完全不一樣了。

時卻眼神一滞,稍微湊近了點,臉瞬間燒了起來。

眯起眼睛對焦的瞬間,呈現在時卻面前的是一張完全陌生的臉。

濃眉,柳葉眼,高鼻梁。

因為沒戴眼鏡,時卻只看出個模糊的大概,但并沒影響這人給他帶來的第一感受。冷漠、嚴肅,居高臨下,難以接近。

時卻想,所謂的天生麗質,大概就是用來形容這樣的人。

只是短暫一瞬的目光交接,足以令人驚豔。

這個好看得讓時卻心裏微顫了兩下的人,正微皺着眉頭,一動不動地盯着他看。

“不會……”男生像是思考了一會兒,把頭轉了過去,嗓音柔和又低沉,頓了頓,才配合着時卻方才的問題答道,“我投籃一向很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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