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松林浴館

北原的冬季悄然來臨後,日子逐漸漫長得不像樣。

尤其是黑夜,對于時卻這樣習慣了長時間日照的人來說,顯得尤其難熬了一些。

十月中下旬,整個北原市開始供暖。起初的溫度還算令人滿意,直到不久後下了入冬後第一場雪,氣溫驟降到零下十度,時卻才真正體會到北方的寒冷。

謝誠在第一次和自己見面時說的話果真應驗,下過雪後,整片宿舍區的供暖并不能及時地跟上。房間裏冷冰冰的,盡管窗子已經關得嚴嚴實實,時卻還是覺得好像有地方在漏着風。

早晨起床變成了尤為困難的事,只要将身體露出被子一點,就能體會到寒冷的痛苦。

毫無意外地,時卻在某天早晨醒來瘋狂打了将近二十個噴嚏後,嚴重感冒了。

當時卻強忍着頭昏腦脹以及身上的不适感,吸溜着鼻涕到教室的時候,把謝誠吓了一跳。

謝誠看着把自己捂得嚴嚴實實,只剩眼睛露在外面的像幽靈一樣的時卻,有些擔憂地問起他的情況。

時卻像丢了魂似的往座位上一坐,從書包裏掏出一大包紙巾來,狠狠地擦着鼻涕,紅着鼻頭有氣無力地答道:“嗯,真被你說中了,宿舍冷得不得了,把我凍感冒了。”

謝誠伸出手去探他的額頭,松了口氣,“倒是沒發燒,你感覺怎麽樣,還行嗎?”

時卻怏怏點頭,一張小臉沒什麽血色,“嗯,其實沒大事,就是一直流鼻涕,腦袋痛。”

一整節課下來,時卻都沒什麽心思聽課,垂頭喪氣地耷拉着腦袋。好在謝誠還算有用,幫着他記了大半的筆記,時不時來關心一下他還有沒有氣,一邊懊悔自己為什麽沒有早點勸他從宿舍裏搬出來。

下課鈴一響,謝誠就急不可耐地道:“不行,你再這樣待在宿舍不是辦法,今天你去我那兒住,等病好了再說。”

“……可以嗎?”時卻眨了眨小鹿般圓圓的眼睛,看起來十分惹人憐愛,“別打擾到你跟你舍友。”

“說什麽呢。”謝誠拿起放在桌鬥裏的圍脖,把時卻裹了個嚴嚴實實,又幫他把羽絨服的帽子扣上,正色道,“你都成這樣了,我再不收留你,那還是好兄弟嗎?”

時卻顯然覺得謝誠說得還算有理,倒也不再說什麽,順從地背起書包,被他拉着出了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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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今的境況來看,如果時卻不想被凍出更大的毛病,投奔謝誠的确算是一個明智的辦法。只是距離冬天結束,似乎還有很長一段時間,總是麻煩朋友也不是長久的事。

時卻嘆了口氣,只能先顧着眼前,随謝誠一道,從學校南門走了出去。

路上的積雪被踩的有些光滑,需要極小心地走路。在這之前,時卻有好幾次都險些摔跤,所以不得不更加謹慎了一些。

出南門不遠,往西走到第一個路口右轉,是一家規模不算大的洗浴中心,挂着簡單的霓虹燈招牌,寫着“松林浴館”四個大字。

時卻之前從沒來過這種地方,也不知道謝誠到底住哪兒,見他在洗浴中心前邊停下,頗有些摸不着頭腦,“你帶我來這兒幹嘛?”

謝誠一臉自然,“帶你來我住的地方啊。”

“……這兒?”時卻見對方并不像是在跟自己開玩笑的樣子,一時有些沒法接受,忍不住又問了一遍,“你住這?洗浴中心裏?”

“不是這裏面,是後面。”謝誠挽住時卻的胳膊,指了指前面的方向,大大咧咧道,“別擔心,到了你就知道了。”

謝誠說着,領着時卻拐到街角的另一邊,進了一處敞開的小院。時卻略微觀察了片刻,發現這裏正好通向那處洗浴中心的後門。

小院裏零星停着幾輛私家車,最裏面有個入口,通向洗浴中心的前臺。旁邊跟浴館相連的,是一座三層高的紅色矮樓。

謝誠朝那座樓指了指,“就那兒。”

時卻有些好奇地道:“這也能住人嗎,你怎麽找到這種住的地方的?”

謝誠今天似乎難得的正經,耐心解釋道:“其實能有離學校這麽近,又便宜,環境又還不錯的地方住,還要多虧了駱文驕。”

“駱文驕?”時卻一聽見這個名字,不禁來了興趣。

“嗯。”謝誠點點頭,“前面那個浴館,是駱文驕他二叔開的。這座小樓原來是給客人做鐘點房用的,後來發現大多時候用不上,距離又有點遠,駱叔幹脆就把這裏改造了一下,一樓當了廚房,二樓給洗浴中心的員工跟他自己住,三樓多出幾間房,租給A大的學生。因為規模不大,沒什麽人知道,幾乎都是籃球隊的熟人在這邊住,平時駱叔也不怎麽收我們錢,頂多管飯的時候,朝我們收點飯費。”

時卻一臉恍然大悟的樣子,“那也太好了,你們校隊的人,豈不是都住在一起?”

謝誠點點頭,“嗯,大部分都在。這樣住一起,平時也能多培養培養感情。駱叔人很好,平時很照顧我們,一會兒我跟他說一聲,留你在這住幾天,順便再問問他這兒還有沒有多餘的地方,可以的話,你直接搬過來跟我們住得了,甭在宿舍挨凍。”

時卻一時間不知該說什麽好,只能聽話地跟在謝誠身邊進了小樓。

整座樓空間并不大,但布置得還算明淨亮堂。一樓一進去,左邊的大廳擺着四五張長桌,有幾個穿着統一服裝的員工正圍坐在一起吃着午飯,見有人進來,朝謝誠親切地打着招呼。

雖然鼻子不怎麽通氣,時卻還是聞到了誘人的飯菜香氣。

“秦嬸——”謝誠朝那邊給大家盛飯的中年女人問,“駱叔在嗎?”

秦嬸手裏端了一大盆豬肉粉條,微笑着朝謝誠道:“樓上,屋裏打電話呢。你上去正好,叫他們下來吃飯。”

謝誠回以一個燦爛的笑容,“好,知道了。”

順着樓梯往上走,還沒到三樓,就能聽見一陣說話的聲音。整個樓層相比一樓來說并不算開闊,前後總共六七個裝着防盜門的房間,外加一個公共衛生間兼水房。

中間位置的一間屋子大門敞開着,有個身材瘦高的中年男人倚在門邊,朝屋裏的人說着話。

謝誠拽着時卻來到跟前,朝男人笑着道:“駱叔,你怎麽在這?”

時卻好奇地打量了被叫做“駱叔”的男人一陣,暗道身高這東西果然是有基因的,駱文驕家怕是祖傳的高個子。

男人回過頭來,見是謝誠,扯着笑豪爽道:“這不上個月你們給我交的飯錢,我算了一下,還剩下多的,來退給你們。你來了正好,給,你的一百五。”

謝誠手裏攥着駱叔塞來的錢,倒也不再客套,直接揣進兜裏,轉而指了指身旁的時卻道:“駱叔,這我同學,在宿舍凍感冒了,我帶他來我這住。”

謝誠說着,又朝屋裏探了探頭,朝裏面的人道:“隊長,大劉,晁哥,正好你們都在,我帶他過來住,你們沒意見吧?”

有個清瘦的男生從上鋪的床上一躍而下,兩步到了門前,将臉湊近看了時卻一陣,用奇怪的聲調朝謝誠道:“呦喂,這不是前兩天打球的時候,在場下那個給你加油的漂亮學弟嘛。”

時卻眨了眨眼睛,連忙打招呼道:“學長好,我叫時卻。”

男生邪笑了聲,用大拇指戳了下自己,介紹道:“劉子磊。”轉而又向謝誠問道,“你打算讓他睡哪兒?你倆擠一個床?”

謝誠朝着屋裏大致遛了一眼,指了指角落自己單人床旁邊的空地,“讓他睡我的床,我打地鋪。”

時卻連忙拉住謝誠的胳膊,推脫道:“不用,我睡地上就好……”

話音剛落,劉子磊就再次将那看熱鬧不嫌事大的腦袋湊了過來,死死盯住時卻的臉,眯着眼睛饒有興致地道:“你臉紅什麽,這就心疼你的好兄弟了?不然,你倆睡一個被窩不就行了。”

本來倒沒覺得有什麽,聽劉子磊這麽一說,時卻的臉幾乎是瞬間就燒了起來。

謝誠狠狠錘了他一拳,罵道:“大劉,你小子丫的別老開時卻的玩笑。”

唐柏喬坐在靠門的單人床上,忍不住站了起來,走過來拍了拍時卻的肩膀,笑了聲道:“你別介意,大劉不是針對你,他就是嘴碎,覺得你人還行才會調侃你。”

“哎。”劉子磊在原地懶洋洋地打了個圈,“還是老唐懂我。”

時卻一怔,心裏倒沒覺得有太難為情,反而感覺劉子磊這人似乎還不錯,起碼比一般人都要健談一些。

“嘿……”劉子磊扒在門框上向外探着腦袋,忽然笑了聲,朝屋裏的人道:“我駱哥也回來了。”

時卻聞言猛然擡頭,一眼看到了從樓梯口剛剛上來的駱文驕。

他今天穿着一身寶藍色的羽絨服,讓他整個人看起來尤為亮眼。他擡着頭,朝這邊看了一陣,手臂與身體之間還挎着一顆籃球,面無表情地走了過來。

路過謝誠房間門口時,駱文驕簡單地朝屋裏的人點了下頭,又朝駱叔喊了句“二叔”,視線極短暫地在時卻身上停留了片刻,沒多問什麽,步伐沒有一絲停頓地繼續往前走去。

幹脆,冷漠,沒有絲毫的拖泥帶水。

謝誠像是習慣了他一向的疏離,并沒管他,轉而繼續朝駱叔問道:“叔,咱們這兒還有多餘的床讓時卻住嗎?他是南方人,宿舍太冷了,遭不住。”

駱叔略微思考了一小下,臉上犯難,“現在應該是沒了,要是早一點,估計還能剩下床位來。”他停頓了片刻,瞧了一眼流着鼻涕可憐巴巴的時卻,轉而又道,“文驕屋裏好像還有地方,就是一直堆了好多東西,還有不知道他樂不樂意。”

駱文驕一聽這話,腳下忽然站住了,扭過頭冷冰冰地來了一句:“不要,我不喜歡和人一起住。”

駱叔臉上尴尬一笑,顯然是拿自己頗不懂人情世故的侄子沒什麽辦法。

劉子磊見狀,不由得啧啧嘆了口氣,拍了兩下時卻的肩膀,安慰道:“意料之中,意料之中。你在謝誠邊上打地鋪其實挺好,也不冷。而且只要你在我們屋裏待一天,我們絕不會趕你走,你就放心住着,啊。”

時卻一臉感激地點點頭,“謝謝學長了。”

劉子磊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大大咧咧道:“不用這麽客氣,謝誠這臭小子都沒大沒小地直接叫我大劉,你也叫我名字就成,還有屋裏那倆……”劉子磊說着,指了指旁邊和裏面的人,“這個,唐柏喬,裏邊貓着補作業那個叫張晁,他是學長,我跟老唐也就比你們大一級,你住過來也就不用見外了,都是兄弟。”

時卻耳根子又一紅,應了聲“好”之後再沒了下文。

對于時卻來說,這裏的大部分人,他都在籃球場上見過,只不過沒有進一步地認識。但好在無論是學長還是同級,在他感覺似乎都還挺好相處。

唐柏喬是校隊的隊長,人長得冷酷痞氣,性子卻是成熟禮貌的。劉子磊雖然看起來神經大條,但開玩笑也會掌握分寸,對人有種不一樣的親切感。剛剛并沒吱聲的張晁看着人高馬大,一臉蠻橫,見時卻進來,還是友好地打了聲招呼。

只有駱文驕,總是一副只可遠觀不可靠近的冰山臉孔,沉默不語地從時卻身旁走過,就連喜怒也看不出。

謝誠把時卻安頓到床上休息後,幫他從樓下打了些清淡的飯菜上來,以及一碗燙手的蘿蔔姜絲湯,說是可以驅寒治感冒。

校隊的其他人也大都去了樓下吃飯,時卻在昏沉的睡夢中,隐約可以聽見有人進出的聲音。

下午的課,時卻拜托謝誠向老師請了假,獨自在房間裏,一覺睡到了晚上。

屋子裏暖氣開得很足,讓時卻睡得很舒服。

他好像做了一個漫長而模糊的夢。

夢裏,有個穿着藍色大衣的男孩子,只身走在皚皚的雪裏。

孤單而又堅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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