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光之縛

小學期開始後,A大校園裏的學生才逐漸多了一些。

自從夏季到來之後,時卻覺得許多東西都變得漫長。白晝的時間變長,從寝室到教室的路程變長,就連上課的時間也從平時的一次兩小節變成了一次性上完四小節,枯燥而難熬。

一下午四個小時的課程過後,天邊已然漫上絢爛無比的晚霞。

剛下課的學生們一下灌滿整條寬闊的長街,面朝着夕陽,舉起手機享受着當下難得的浪漫,臉頰都被映照成明亮的金色。

時卻一手扶着背後的書包,好讓它不會因為自己的跑動而四處亂飛,一邊動作敏捷地從川流不息的人群中穿過,白色的T恤衫被風微微吹皺。

露天籃球場上已經沒有空出的場地,同一撥人也只能擁有半場的一個籃筐,勉強享受着夏夜到來前的樂趣。

有一處球場外已經聚集了不少的觀衆。

一個小時之前,時卻的心就已經飛到了這裏,半點課也聽不下去。手機在口袋振個不停,群聊裏不斷蹦出來的消息提醒着時卻,今天是駱文驕從外地回來的日子。

籃球場西區最靠邊的場地,時卻繞過外圍的鐵絲網,一溜煙地跑到水泥臺階的最高處,朝底下望了望。

正兒八經的水泥看臺上幾乎已經沒有下腳的地方,時卻嘆了口氣,轉而走到不遠處的護網下面,随便在地上坐了下來。

人群中又傳來一陣不大不小的喝彩,駱文驕上籃得分,而後小跑着和場外的隊友交換了下眼神,暫時下了場。

時卻一怔,還沒反應過來,駱文驕就像被設置了攻擊目标的導彈一樣,精準沖到了他身邊。

看着渾身濕答答的駱文驕一屁股在旁邊坐了下來,時卻有些納罕地道:“你看見我了?”

“嗯。”駱文驕掀起上衣擦着腦門的汗,氣息還沒喘勻,“早就看見了。”

時卻抱着腿,安靜地看了看天邊。

太陽已經落得幾乎快要看不見,躲在淩亂無序的高樓和枝杈後,只剩下暗紫色的晚霞。暮色漸沉,球場一角高大的探照燈已然亮起,照射着整片場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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駱文驕剛好坐在明亮和陰影的交界處,輪廓被光輝描繪得明顯。

“不打了?”時卻悄悄移開眼神,心不在焉地看向場上其他人。

駱文驕搖搖頭,拍了下時卻的腿,問道:“有水嗎?”

時卻打開書包,從裏面掏出個塑料水瓶,遞了過去。

駱文驕接過,擰開蓋子咕咚咕咚喝了個幹淨,飽滿的喉結上下不停地滾動着。

“給。”

駱文驕把空水瓶放回時卻身邊的地上,身子忽地一扭,擡手把時卻的腿按平,轉身躺了下來,整個人埋進樹下的陰影裏。

時卻一呆,大腿上已然是駱文驕被汗水浸得濕漉漉的腦袋。

還未來得及說什麽,時卻的目光就落在對方左耳垂上那根混着血痂的鋼針上。

“這是……”時卻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你還真的去打了個耳洞?”

駱文驕左側的耳朵上有些吃痛,不禁皺了下眉,随即很快恢複了雲淡風輕的樣子,“嗯,昨天比完賽剛好路過一家店,就打了一邊。”

時卻忍不住笑了出來,“疼嗎?我記得你好像說,才不會幹這種蠢事情。”

駱文驕并沒答話,只用一只手臂擋住了半張臉,閉上眼睛安靜地休息。他并沒想明白,或許只是一時興起,又或許只是單純想要完成這項無聊的任務,讓他鬼使神差地跑進了路邊一家耳飾店。

耳垂的傷口經過汗水的浸漬,略微有些紅腫和疼痛。駱文驕閉着眼,覺得昏昏欲睡。

“駱文驕。”時卻擡了擡腿,讓駱文驕的腦袋晃了又晃,“你是打算在我腿上睡一覺嗎?”

駱文驕輕輕哼了聲,鼻子裏呼出一縷熱氣,小聲地說:“嗯,我有點困。”

他極少能有這樣軟綿綿的狀态,讓時卻有些不忍心趕他走。時卻靠在背後的鐵絲網上,一手撐在身側,另一只手開始無聊地玩起駱文驕的一撮頭發,嘴裏還喋喋不休地說着話。

“我都快忘了還有完成任務這茬了。”時卻百無聊賴地道,“我跟謝誠已經連着三天中午吃一餐二樓的那家雞公煲了,也沒見他要換着吃遍每一家。再這麽吃下去,以後我看見雞肉都得吐出來。”

駱文驕依舊閉着眼睛沒說話。

時卻無奈地又擡了擡腿,“你是真的累了?連着好幾個月沒閑着,到處比賽,怎麽回來了還要跟他們打球?”

這次駱文驕只小聲地哼唧了兩下,有氣無力地說:“嗯,老唐說要打,我就來了。多練練,總沒壞處。”

時卻眨了眨眼,有些好奇地問:“駱文驕,你是為什麽後來改打籃球的?要放棄之前的項目重新開始,我覺得應該很難。”

駱文驕睜開眼睛,視線裏是探照燈忽明忽暗的光和婆娑的樹影。他的睫毛翕動,輕柔而緩慢地忽閃了幾下,方才沉聲答道:“不知道。”

時卻眸光落定,一言不發地看向腿上奇怪角度的駱文驕的臉。

“當時腿受傷了,好久沒有過比賽。要問為什麽改打籃球……”駱文驕似乎想了半天,才認真地道,“可能,是覺得只有一個人戰鬥,挺孤單的。”

時卻忽地一愣。

在時卻的感覺裏,駱文驕這樣的人是不會和“孤單”兩個字有任何關系的。他冷漠、平靜,對無關的事情從不挂心,偶爾有些不近人情。

他像明豔的太陽,永遠高懸于天上,衆人注目下光芒萬丈。

他好像不需要任何比肩而立的夥伴,總是獨自走過許多的路,不留下只言片語。

但此刻時卻忽然想到,駱文驕也是會懼怕孤獨的。他忽然就想明白了,為什麽駱文驕在球場上,是那樣一副與平時完全不同的神采飛揚的樣子。他配合着其他人打出完美的進攻,為夥伴的得分而快樂,為集體的失敗而悲傷。

他只是,這樣一個鋒芒畢露,又普普通通的男孩子。

“現在你可不孤單吧?有我們時不時地煩着你。”時卻輕輕揉了揉駱文驕的耳朵,忍不住笑了出來。

駱文驕冷哼了一聲,懶懶合上眼,翻了個身側躺在地上,将整個身子蜷縮了起來。“別人還行,就你煩。”

時卻啧啧嘆了聲,頗不服氣地狠狠推了一把駱文驕的腦門。

只這一推,指尖撫過的微熱讓時卻有點詫異。他又伸出手去,将駱文驕額前的碎發攏向一邊,用手背試了試溫度。

“你這傻子,是不是發燒了?”時卻皺起眉頭問。

“……嗯?”駱文驕睜開眼,慢半拍地自己摸了摸額頭,後知後覺地感到身上有點發冷,有點洩氣地輕哼道,“打球熱的,沒事。”

時卻被他這樣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整得沒了脾氣,哭笑不得地道:“打球熱的?你這麽大人了自己發沒發燒感覺不出來?還出來逞什麽能。”

見對方似乎有些責怪的意味,駱文驕慢悠悠地從地上坐了起來,輕輕捶了捶腿,“沒大事兒,可能是飛機上空調吹的,回去睡一覺就好了。”

時卻看着身旁駱文驕波瀾不驚的臉,倒覺得似乎是自己小題大做了些。

“走吧,回去。”時卻把書包拉鏈整理好,站起身來,朝駱文驕伸出一只手,“你東西放哪了,咱們早點回去吃個飯,你趕緊睡覺。”

駱文驕将埋進膝蓋裏的腦袋擡了起來,或許是發燒的緣故,眼睛有些酸澀。

時卻站在他身前的位置,頭頂剛好散落下暖黃色的光,那張無辜又青澀的臉即使是一副眉頭緊鎖的模樣,仔細看來也顯得格外柔軟。

駱文驕稍微愣了一陣,不再還嘴,起身握上了時卻冰涼的指節。

夏季的晚風有些悶熱,吹動着四周的梧桐嘩啦作響。時卻看了眼球場邊上只見多不見少的學生,拉着駱文驕從一處鐵絲網漏開的大洞偷偷鑽了出去。

“先不着急回去。”駱文驕神色平淡,狀态和平時似乎并沒什麽不一樣,小心地捏了兩下時卻的手,說道,“跟我回趟體育館。”

時卻擡頭看了眼天上,腳下踩過蓬松的草地和枝杈,皺着眉頭道:“回體育館幹嘛?看天氣預報,一會兒估計要下雨了。”

駱文驕苦笑,用安慰的口氣道:“去拿點東西,明天周六,倉庫該鎖門了。”

時卻無奈,心知怎麽也說服不了駱文驕乖乖回去睡覺,只能跟着他一道往學生活動中心走。

從大門進,下到負一樓,體育部的辦公室大多早早鎖了門。時卻跟在駱文驕後面,在地下七拐八繞了一陣,來到平時熟悉的籃球訓練場。

空曠的球館只有他們兩個人,大門一拉一合,發出一陣巨大的回聲。只有場館頂棚側邊有一排窄窄的窗戶,室外白色的燈光照射進來,讓這裏不至于伸手不見五指。

牆上的開關按下并沒反應,應是值班的保安大叔提前關閉了場館的電閘,好讓自己下班時能早點完成檢查的任務。

時卻東張西望地跟随駱文驕從籃球場一頭走到了最裏面,一邊問:“你要拿什麽東西?”

駱文驕徑直走向球場後面的第一道門,門上挂着鑰匙,一推就開了。他打開手機上的手電筒,在裏面摸索了一陣,抱出兩個鞋盒來。

“校隊今年發的球鞋,我和柏喬還沒領。”駱文驕把盒子放在一邊的長凳上,把鞋拿出來仔細看了看,又放了回去。

時卻蹲在邊上一臉的羨慕,邊瞧邊說道:“可以啊,這鞋可貴了,你們這待遇也太好了點兒。人手一雙呢,還每年都發。”

駱文驕氣定神閑地拿起一只,遞了過來,“穿上試試,投個籃讓我看看。”

“我可不。”時卻叉腰,略帶不屑地道,“你趕緊的,拿了鞋就跟我回去躺着,別嚴重了孫教練還要怪我不知道照顧你。”

駱文驕一動不動地盯着他,面上漸漸浮現出一種古怪的神色,最後實在忍不住,變成了一絲淺淺的笑意。

“你有什麽好樂呵的?”時卻納悶道。

“有麽?”駱文驕回過神,臉部表情又恢複了自若,偏頭道,“可能就是覺得,我怎麽跟找了個女朋友一樣。”

時卻眼珠子差點飛出來。

“誰是你女朋友。”時卻又羞又惱,忍不住罵道,“老子一個好端端的大老爺們兒,怎麽就你女朋友了?好心好意關心你,你該不會真把腦袋燒壞了吧?”

駱文驕又默不作聲地端詳了他半天,才誠懇道:“你這樣子,就是像個非要讨個說法的小姑娘。”

時卻蹲在地上,有些瞠目結舌,“那……那也不像你女朋友。那能一樣嗎?哪兒像了?”

駱文驕一臉的雲淡風輕,絲毫不像是剛剛開過什麽惡趣味的玩笑一樣,言語認真得如同幼稚的孩子一般,低頭小聲道:“哪裏都像。”

時卻再也吐不出半個字。

他驚恐又羞怯地垂下了眼眸,像是個被戳穿了把戲的小醜,再也不敢去看駱文驕背光而立的身影。

駱文驕一句随意的玩笑話,勾起了他的問心有愧。

他知道他沒辦法隐藏,但他盡力了。

他本該藏得更好一點的。

該怎麽辦呢?是應該就此坦白,還是該繼續用一兩句嬉笑蒙混過去,以等待時間将自己心裏那些越界的想法消耗幹淨呢?

“駱……唔……”

剛要出口的話被磨成含糊不清的幾個音節,時卻整個身體猛地一滞。

眼前突如其來的黑暗将時卻從一片複雜裏拉了回來。駱文驕俯下身,在他身上投射下黑色的影子。

鋪天蓋地的柔軟的吻,讓他感覺自己堕入了純白的世界。

眩暈、貪戀,無可救藥。

駱文驕平日裏總是幹裂的唇,正輕柔而緩慢地覆蓋着,似乎不經意間就會洩露某些難言的情愫。沉重而濕熱的鼻息近在咫尺,傳遞着幾分不安和躁動的情緒。

這個吻并沒持續多久。

時卻有些顫抖,小心地握住駱文驕托在自己臉頰下方的微燙的手。

他還沒想明白駱文驕為什麽要這樣。

頂棚的窗戶傳來雨滴飄落的聲音,婆娑的樹影被風吹過,在球場上投下滿地紛亂。

“下雨了。”駱文驕站起身來,看了眼窗外,聲音一如往常的平靜,“走,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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