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遺憾
屋子裏很暖和。
陽光透過窗紗照射進來,給房間裏的所有景物蒙上一層金黃色的光輝。
時卻蒼白的臉被日照劃分出鮮明的明暗交界線來,纖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射出一排厚重的陰影。他緩慢地睜開眼,半天才适應明亮的環境。
身上隐隐有些疼痛的感覺,疲倦侵蝕着他每一處肌肉和關節,就連靈魂似乎也是游離的狀态,讓他的反應有點遲鈍。
空蕩蕩的房間裏只有他一個人。
床上還保持着一片淩亂的狀态,提醒着時卻昨晚的真實性。
“駱文驕?”時卻喊了一聲,可是外面也沒有任何人的回應,好像整座房子裏正剩下他一個人。
時卻心裏有點納悶,穿好衣服下了床,走到客廳裏。
駱文驕的東西還在,只是不見了衣服和鞋子。時卻用手機給他打了兩個電話,可惜并沒有被接通。
窗外天氣很是晴朗,在明海的深秋季節,這樣好的陽光并不多見。時卻在窗邊思考了一會兒,換了身衣服出了門。
時間還早,這裏作為商業中心并沒什麽人,街上只有偶爾路過的晨跑的年輕人,以及牽着小狗出來遛彎的長輩。
街口支起了買早餐的棚子,遠遠飄來包子和燕麥粥的清香。時卻買了兩人份,拿着打包好的早飯來到附近一家商場旁邊的廣場上。
鐵絲網圍起來的籃球場地,裏面有個個子很高的男人,只用一只左手運球上籃,命中率竟然也高得吓人。
時卻遠遠看見了駱文驕,朝他大喊了一聲。“嘿,駱神——”
駱文驕正專心投着籃,聽到時卻的聲音明顯愣了一下,扭過頭來,有些意外地看向他。
時卻小跑了幾步,頭上還挂着剛冒出來的汗珠,猛地用腦門頂了下駱文驕的肩膀,撲進了他的懷裏,一邊沖他搖着手裏的包子一邊笑着道:“終于找到你了,我還以為你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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駱文驕把球扔到一邊,柔和地瞧着他白皙脖子上的紅印,“我跑什麽,昨天累到不行求饒的可不是我。”
時卻臉上一紅,舉起軟綿綿的拳頭又要打人。
“你怎麽知道我在這?”駱文驕從背後環住他的腰,沉聲問。
“我還不知道你?”時卻走得有些累了,一屁股坐在籃球架的底座上面,大言不慚地道,“一起住了這麽長時間,當然知道你每天早上雷打不動七點絕對要起床鍛煉。這附近就這一個能打球的地方,你肯定沒別的地方可去。”
“我以為你還會睡很久。”駱文驕也坐了過來,語氣略顯可惜地道,“就想着先出來,順路買個飯回去,再多睡一會兒回籠覺,和你一塊起床。”
時卻笑得眉眼彎彎,使勁将盛着早餐的塑料袋塞給了駱文驕,“這下不用啦,我已經買好了。”
深秋早晨的風已經很有涼意,兩個人依偎在一處,默默吃着早飯。
駱文驕神情嚴肅地盯着手機,不知在看些什麽。時卻吃到一半,又覺得身上腰酸背痛有些犯懶,索性直接躺到了駱文驕腿上,仰面朝上望着頭頂蔚藍色的天空。
這樣看着雲朵一點點地游移,時間總會變得特別緩慢。
時卻閉上眼睛,任由身邊的人将手掌撫上自己亂糟糟的頭發,來回輕和地揉個不停。
“怎麽這樣沒精打采的?”駱文驕目光溫柔,平淡地道,“你果然不适合早起。”
時卻懶懶睜開一只眼睛,輕哼了聲才道:“我雖然只睡了四五個小時,但還是精力充沛的好不好。”
他說罷一個鯉魚打挺站起了身,揉了揉有些閃到的腰和酸痛的臀部,從地上将球拍了起來,努力讓自己顯得不那麽虛弱。
“看,我還能打會兒球的。”籃球被砰砰地砸在地上,許久沒摸過,時卻運起球來還有些生疏。
自從畢業之後,他能出來運動的機會少之又少,大部分的時間裏,都是被牢牢地綁在工作室裏,整日與話筒和耳麥為伴,身體素質下降了許多。
他帶球到籃下試着投了幾個,但命中率小得可憐。
“嘿。”時卻偏偏不信邪,開始使勁地往上蹦,硬要給駱文驕扣個籃看看。
之前還在上學時,他起跳怎麽也能超過籃筐二分之一個手掌,而現在能摸到籃筐都成了件難事,更別提成功地把球扣進去。
駱文驕遠遠看着,有些無奈地搖了搖頭。
他目不轉睛地盯着時卻在籃筐下來回跑了好一陣,忽然看到他卯足了勁奮起一躍,手掌剛剛碰到籃筐,配合着腕上靈巧用力,将球輕輕帶了進去,身型像極了一只振翅欲飛的雛鳥。
“嗚吼——”時卻沾沾自喜地雙手握拳,尖叫着給自己打了打氣。
駱文驕看着球場上的人,忽然情緒有些複雜地笑了笑,目光柔軟又溫情。
真好啊,能這樣毫無顧忌地跳起來。
不像他。
“駱文驕!你看見了沒有?”時卻又蹦又跳地朝他奔了過來,臉上泛着一層薄薄的汗珠,“我剛剛灌籃成功了,哈哈哈哈,我厲不厲害!”
“嗯。”駱文驕神色柔柔的,半天沒說多餘的話,只是忍不住伸出手臂摟了一把時卻的肩膀。
時卻把球還回他手裏,自己坐回了籃筐下面,有些疲憊地道:“給你,我沒勁了。”
駱文驕手裏拿了球,稍稍愣了一會,再次開始嘗試着運球。
咚、咚咚……
站在三分線外,籃筐是無比遙遠又熟悉的存在。
駱文驕臉上又浮現出那種冷漠又淡然的神色,盯着手中的球看了許久,腦中閃過一絲冒險的念頭。
他弓起腰背,動作熟練地在胯下運球,而後猛地沖了出去,助跑起跳,左手手臂用力下壓——撲通,球被正正好好地灌入籃筐,四分之一秒過後,他的身體失去了向上的動力,沉重地落在地上。
膝蓋關節處一陣猛烈又熟悉的鈍痛感适時傳來,讓駱文驕忍不住咬了咬牙。
果然,還是沒有好轉。
“小心!”時卻顯然被他反常的表情吓了一跳,擔憂地沖了過來,雙手扶住他的胳膊,“你的腿怎麽了?”
駱文驕的臉色很快又恢複了常态,安慰似地看了時卻一眼,淡然道:“沒事,一直都是這樣。”
他輕輕推開了時卻想要攙扶他的手,自己稍微活動了一下膝蓋,那種伴随着腿部伸曲而來的不适感漸漸減輕了一些,能讓他像個正常人一樣氣定神閑地走路。
他走到一邊慢慢坐下,拿起剩下的半杯快要放涼的燕麥粥,沉默不語地喝了起來。
時卻追過來,蹲在他的旁邊,用手輕輕摸了摸他的左膝蓋,猶豫了半天,才張口問道:“我早就注意到了,一直沒問你。你膝蓋上多了一道淺淺的疤,是什麽時候弄的?”
駱文驕眼神裏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落寞,卻又不想隐瞞時卻任何一件事,只能淡然地道:“就是,你畢業那年。”
時卻一愣,忽然覺得自己好像錯過了許多事,連忙追問道:“你那時候到底怎麽了?”
駱文驕本來一直埋着頭,見時卻比自己還要擔憂難過的樣子,又忍不住伸出手來揉了一把他的腦袋,輕描淡寫地道:“訓練的時候,半月板受了點傷,怎麽也養不好,後來只能去做了個小手術。”
時卻聽得心裏發堵。
他說話時,語氣是那樣的一種輕松和坦然。好像在描述一件再普通不過的事情那般,全然沒有提及那背後隐藏的傷痛和苦楚。
但時卻知道那場手術對他來說意味着什麽。
那意味着他的腿可能永遠不會再完好無損,意味着他本來光輝一片的職業前程漸漸晦暗。
也意味着,在他們分別的同一年,駱文驕失掉了生命中最想為之奮鬥的夢想。
而這些,時卻都不曾與他一同走過。
“所以你……”時卻喉嚨一苦,聲線有些顫抖地道,“放棄了繼續當職業運動員,回A大當了老師?”
駱文驕苦笑,用手捏了捏他的耳垂,“嗯,幸好還有學校看得上我。”
“屁。”時卻一頭紮進了對方懷裏,用力地用腦袋蹭了蹭那副依舊滾燙的身體。
時隔多年知道這些,倒比親身經歷過還要讓他難受許多。
他擡頭,沖着駱文驕既難過又生氣地道,“駱文驕才不會說這種喪氣話。他是個又自大脾氣又臭的冷臉王,就算輸了比賽,也會在第二年加倍贏回來,”
駱文驕有些無奈地看着懷裏的人,心裏一暖,沉聲道:“好,是我錯了……雖然話說得不怎麽好聽,我就當你,是在誇我吧。”
時卻心裏愈發難受了起來。
對他來說,那段經歷只是駱文驕口中一段不痛不癢的描述,但一想到五年前駱文驕是如何體會了這些,那種愧疚感就會更加的強烈。
“你沒錯。”時卻眼底泛起一層晶瑩的水霧來,小聲地道,“我他媽的才是那個混蛋。”
如果我能陪在你身邊就好了。
如果我足夠的聰明,能一眼洞穿所有的不明不白。
如果我能明白你所有的心事——
那過去就不會有那麽多未了的遺憾了。
駱文驕沒說話,只是長長久久地撫摸着時卻的後背。他的手掌寬大又粗糙,和身體接觸時,傳遞着那種灼熱又舒服的溫度。
有些遺憾,讓他們經歷痛苦,在身上某處留下永不磨滅的印記。
也有些遺憾,讓他們成長,在經年累月後終于收獲抵達彼岸的訊號。
他們在籃球場邊坐了許久,直到日頭高升,自附近的商業街區湧來川流不息的人群,匆匆忙忙地從不遠處經過。
回去的路上,駱文驕一直很安靜,似乎在埋頭認真思忖着什麽。
時卻偷瞄了他幾眼,用肩膀撞了一下他的胳膊,好看的眼睛眨了又眨。
“駱文驕,你是不是要回北原了。”
身邊的人一愣,似乎沒想到時卻這麽容易就猜到了自己的心事。
“嗯,你怎麽知道?”駱文驕有些無奈道。
他并不願意主動提起離別,在度過那樣漫長的孤獨歲月後,任何相聚的時間都顯得尤為寶貴。
“不難猜。”時卻一副早已了然于胸的樣子,盡量輕松地道,“從昨天開始你就一直盯着手機,我猜你離開了這麽多天,肯定放心不下籃球隊。”
駱文驕沒說話,但那種茫然的神色已經算是默認了時卻的猜測。
“去吧。”時卻拍了拍他的肩膀,朝他擠眉弄眼道,“你總不能一直這麽待在明海,回學校吧,只要……”
只要我們能再見。
只要你能,偶爾再回來看看我。
時卻猛地用胯骨拱了一下駱文驕的身側,快速地往前跑了幾步,回頭朝他做了個鬼臉,“只要你個混蛋能忍住不想我——哈哈!”
駱文驕一呆,不禁啞然失笑。
今天是個很好的天氣,陽光明媚,秋風飒爽。
他忍不住加快了腳步,漸漸追上了時卻——他們還有多半天的時間可以一起浪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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