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第68章

五年, 并不短啊。幼時總感覺時光無窮盡,日子過得慢。現在, 日子一天天走過, 快到來不及仔細想。這五年是怎麽過來的,只有他自己知道。

陳銳柯又做夢了,夢見五年前的那場車禍。死的人不是他, 但因為有人喊了一聲餘醫生,喬言便永久地“睡了”。那時起,她認不得他, 甚至有些害怕聽見他的名字。

每次夢到這裏,他都會驚醒。陳銳柯活動活動肩膀, 睜開眼睛第一件事就是去查看她的情況。她沒給什麽驚喜,還在睡。叫也叫不醒。

“寶貝,你還要睡到什麽時候, 該起床了。”躺了幾天, 頭發好像也變長了。陳銳柯把她挪了挪方向, 幫她把頭發綁好。

左手不方便,右手背上都是傷。一時洩憤搞出來的。脾氣磨沒了。剩的只有近乎冰冷的平和。不知道還有什麽事能讓他笑一笑,但這個早上,他笑了。

因為在床上躺着,沒什麽運動,她長了些肉,整個人氣色不錯。陳銳柯在她額頭上親了一口。

“寶貝,你真不想睜開眼睛看看嗎?我頭發都長了, 等你起來給我剪呢。”

她還是一動不動。

要笑不笑,要哭不哭,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麽表情,只是眼淚掉了出來,“那天出車禍的人不是我,寶貝,我在這裏,我一直在你身邊。”

“這錢包哪來的?”

後背上的腳像鐵錘似的往他身上壓,壓得他想吐。

“問你話呢,聽不見啊?”

倒不倒黴,好不容易搶了個錢包,被人追了大半個城,推個女的下水才跑掉的,這會兒卻被人逮了。一分錢都沒花着。

“大哥,您輕點!”

大哥一下把他拎起來,瞪着他。

好漢不吃眼前虧啊!

“大哥大哥,別打了………您到底是哪條道兒上的?同行還是條子?”

“別廢話!──我問你這個錢包哪兒來的?”

偷兒看着那個粉紅色錢包,千不該萬不該,實在不該順便把那女的一起偷了。

“那女的想跳河,我沒救成,錢包掉在地上,我………我就拿了。”

“哪條河?”

偷兒瞄着這位大俠,感情是在找人啊!那就好辦了。

偷兒苦笑賣慘,“大哥,我真不知道她是誰。她就在城郊紡織廠那兒,不知道怎麽就想不開跳河了。我是真地要救她,但是我水性不太好,實在不能怨我啊!”

大哥往他腦袋上揍,不信他的屁話,“你剛才說,城郊紡織廠附近?”

“是。”

“滾!”

“這就滾,這就滾!”

偷兒連滾帶爬跑掉了。

劉健立刻趕到當地分局,查看紡織廠附近監控錄像。巧了,河邊那裏是個死角,沒拍到。但下一個路口監控查到一個戴帽子的,渾身濕漉漉,是個女人。

放大畫面,劉健看見她手裏拎着的塑料袋──大發超市。上面留有超市地址和電話。

蘇彥霖無意看見姐姐的手機定位,一直在醫院。想打電話問個究竟,但人家不接。這是怎麽了?工作還是病了?工作也不至于一直在醫院不出來啊!蘇彥霖難得認真起來,玩兒也沒玩兒好,臨時改了行程跑到醫院。

今天有些冷,蘇彥霖多帶了一件外套給姐姐。又在醫院對面的大發超市裏買了肉包子和熱豆漿。乘電梯到四樓,分不清方向。他看看門牌往右邊轉。

他并不知道,看着和平日無異的醫院已經被警方設下重重埋伏。

陳香早已進入警方視線。她可能有所察覺,停下腳步與一個男的對話。這男的是臨時冒出來的,不知道是誰?

蘇豔梅仔細一瞧,差點罵人。

“那是我弟弟,他怎麽跑這兒來了?”

蘇豔梅趕緊給弟弟打電話,可別來搗亂,那是個危險地帶,子彈沒長眼睛的,萬一有個萬一,她可就這麽一個弟弟。

但這個挨千刀的,該接電話的時候全然聽不見,看見女的就走不動道,沒出息的東西。

蘇豔梅急了。但又不能貿然行動。

這一頭,蘇彥霖完全在重逢的興奮裏,不曉得自己卷進了一個危險的漩渦。

沒想到,會在這裏遇見她。雖然她還是捂着口罩,但蘇彥霖認得她的眼睛。她也認出他來,比他更加意外。

“是你?”

“是我啊,巧不巧?我來醫院看我姐。你怎麽了,病了嗎?”

“我………”

“啊對了,你上次給我留了一千塊錢,你還記得吧?”

“記得,不用還,留着用吧。”

說完她就要走。蘇彥霖擋在她面前,“那可不行,無功不受祿啊!我不能花女人的錢,就算你是有錢人也不合适。”

“那是你的事。你要沒別的事趕緊走,我有急事。”

“哎,你等一下。我一定要還你錢的。”蘇彥霖沒想到會在路上遇見她,包裏現金不夠。

“對不起啊,我錢沒帶夠。”

蘇彥霖連忙掏出手機,但人家已經走開了。這可不行,蘇彥霖趕緊追上,“哎,留個電話,我微信轉予你也行啊!”

人家被他煩夠嗆,語氣已經不好了,“我都說了,那一千塊是予你的,不用你還了。”

“不行。我是一定要還你的。”

“你煩不煩啊!都說了予你的。”

那雙漂亮的眼睛立起來,非常不友好,還很冰冷。

蘇彥霖被她瞪得一哆嗦,差點被她一個女人吓到。但他還是堅定立場,決不能花女人的錢,“這錢我一定要還!不然我就天天跟着你。”

“你信不信我打你!”

“你打我幹嗎?我還錢還還出錯兒來了?這樣吧,跟我去一趟銀行,我現在就取錢予你。”

“不用!”

“不行!”

蘇彥霖來了倔勁,非得還錢,手上勁兒也不小,握住她的胳膊就不放了。

這是個驚心動魄的時刻,只有蘇彥霖自己不知道。

陳香包裏藏着許多東西,不宜在這裏拉扯。她只好作罷,“你松開,我陪你去。”

“行!”蘇彥霖立刻來了笑臉。

真是個不知死活的傻子!

四下的埋伏都在等劉健發話,因狀況突發,劉健暫時按兵不動,“怎麽走了?倆人一起?你弟弟和她什麽關系?”

蘇豔梅急得眼睛都紅了,“我保證我弟弟和她沒關系,我也不知道他們怎麽認識的,他從來沒說過。”

醫院對面有好幾家銀行,一樓大廳也有提款機。

蘇彥霖怕人跑了,一直盯着人家,沒注意這裏有提款機。還是人家提醒的。

“你旁邊就是提款機。”

蘇彥霖回神,“是嗎?”

果真有一個。

哪有這麽還錢的,生怕債主跑掉。

“那你別走啊,我取錢。”

“快點!”

“好。”

陳香心急火燎,但他在那兒鼓搗半天,卻空着手回來了。

“抱歉,提款機裏沒錢了。還是去對面取吧。”

“你為什麽非得還錢,我都說了不要,你是白癡嗎?”陳香有點焦躁。

蘇彥霖回頭,笑說:“你說是就是吧,這是我做人的原則。我不能把人家的好心當成理所當然。人家對我好,我感恩,對我漠視也沒什麽不對。”

輕飄飄來了一句雞湯,他邁着矯健步伐往前走,她卻沒動地方,直直地看着他。

“走啊,跟我一塊過去。”

她這回沒有嗆他,跟着來了。

蘇彥霖取好錢,數了數,剛好一千塊。她在外面等着,寧可站在路邊聞汽車尾氣,也不在這裏等他,裏面可是有空調的,到底誰是白癡啊?

“美女,錢取來了。”

蘇彥霖手裏一疊錢,她接過,看也沒看就塞進包裏。

“哎,我看你心情好像不太好啊!”

“你心情很好嗎?”

“好啊,因為遇見你。”

她把着背包,動作頓了頓,“我怎麽了?”

“你知道你那一千塊錢多重要麽?我自己花了三百,剩下的捐給一個缺錢馬上就要動手術的小孩兒。”

“你是傻子嗎?那都是騙人的。”

“那也一定是有困難吧,要不誰願意臉面都不要,伸手跟人要錢啊?再說是我朋友介紹的,是真的。”

“好人不見得有好報,真是白癡!”

“你怎麽對人這麽沒信心啊!這個世界到處都是好人,多看看好的方面嘛!”

“你啰嗦完了嗎?”

“啊,完了。那,咱們還能再見麽?”

真是個難纏的人,笑笑笑,怎麽就有那麽多高興的事可笑。

“你這是在搭讪麽?”

“算是吧。交個朋友呗。”

“你不需要我這種朋友。”

“為什麽?”

“沒有為什麽。”

她背起背包,頭也不回。

就這麽被甩,蘇彥霖當然不甘心。

人心都是肉長的。那個“白癡”應該是個好人吧。陳香回頭,他還站在原地瞧她。身後來了一輛車也不知道,只顧着對她傻笑。

命也不要了?

她叫他躲開他也聽不見,只顧着對她笑,笑得燦爛無比,傻得出奇。眼看那車剎不住就要撞上他了。就是那麽一個瞬間,短短的,來不及思考的瞬間。不知道是什麽在驅使她,可能就是他的傻笑吧。她跑過去,推開他………

蘇彥霖在地上滾了好幾圈,腦袋,手肘,膝蓋破了好幾個地方。但他顧不得。他回頭找她,赫然看見她躺在地上,整個人扭成奇怪的姿勢。

耳朵裏鼓鼓地響,蘇彥霖跑過去抱起她,不知道該怎麽辦,怎麽說,只想她活着。

“我送你去醫院。”

蘇彥霖抱起她,渾身沾滿了血污。

他瘋了似的往醫院跑。不知道哪裏來了那麽多人,将他層層圍住,其中還有他的姐姐。他管不得許多,大喝他們讓開。

懷裏的人氣若游絲,“別救我了………讓我………死吧………”

他哭着說:“不行,別說喪氣話,我會救你,救活你。”

“來不及了………我活不成了………”

“活得成,活得成,你忍一忍,我求你忍一忍,醫生!醫生!”

陽光就在他身後。他的汗和淚滴在她的眼睛裏。這是她看過的最美的太陽,最美的人。

她用最後的力氣,從包裏摸出一把尖刀。

“謝謝你救我………”

這是她說的最後一句話。

忽然一聲槍響,懷裏的人受了一擊,再也不動了。

世界失了聲音,只有一片忙亂。蘇彥霖跪倒在地,整個人怔怔地看着她。

好多人圍過來查看她,确認她徹底死掉才放心。

“彥霖………彥霖………”

姐姐忽然冒出來,萬分緊張地看着他。他好想問問姐姐,這是怎麽回事,她怎麽死在他懷裏了,為什麽會這樣?

可是他什麽都說不出來。

蘇豔梅緊緊抱住弟弟,“彥霖,沒事了,沒事了。”

沒事了,沒事了──

一個人的一生就這麽沒了。

從此後,再無它事。只有活着的人,受制于她。總想問幾個為什麽,但是卻無人可問。

他欠她的還不上了。

眼前有光,越來越亮。刺眼炫目。

過了一會兒,光亮開始柔和,由亮色變為暖色。一面白色的牆,停留着暖黃色的陽光,照着牆壁上的時鐘。四點三十二分。

天花板上是長條白熾燈,白天也開着。屋裏沒人。她一個人醒了。

外面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有一聲響,那聲響令她皺了眉頭。目光轉到門口,許多人往外走,她也跟着人潮去了。

她與他們穿着一樣的病號服。他們走得忽快忽慢,到臨近現場便往後縮了。她一直擠到了最前排。

一股血腥味沖進鼻腔,場面也令人懼怕。但她沒有後退,她只是扶了一下腦袋,短暫地暈了一會兒。

死掉的是個女人,躺在一個男人懷裏。

有人在問:“怎麽回事啊到底?”

“不知道,聽見一聲響我就跑出來了。”

“這男的怎麽回事?死的是他女朋友嗎?”

“誰知道,這女的都那樣兒了還拿刀出來挨了槍子兒,圖什麽啊?”

“我看她就是不想活了,所以才拿刀做出一副要行兇的樣子,正好給了便衣機會殺掉她。”

“啊?會是這樣嗎?”

“反正肯定不是個好人,要不怎麽能當場殺掉。”

“我的天!”

“我聽說啊,這是個連環殺手,逃了好幾年,這回跑醫院來也是有目的的。”

“不會吧,這種事別亂說。”

“噓,我也是有內部消息。”

看客們七嘴八舌,冷眼旁觀。也有欷歔流淚的。

她挪了個角度,死者的面孔剛好正對着她。

她下意識摸向自己的臉──她們長得極其相似。

她死了?

這是夢,還是真的?

忽然之間,她的頭好痛,痛到她差點倒下去。一瞬間,太多聲音,太多畫面,一齊往她腦袋裏面擠,天旋地轉。緩了好一會兒才好。她感覺嘴角有腥味兒,一摸一手血。

醫院後門沒什麽人,都去看熱鬧了,只有劉健一個站在這兒。他已經連着抽了好幾根煙了。

腦海裏不斷回響着喬言喬老師曾經對他說的話“正義不來,我不走。”

到了這一刻,哥哥可以瞑目了。才想到這兒,眼淚就湧上來。嗆在嗓子裏,好難受。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他蹲在牆腳,偷偷哭了一場。

人潮漸漸被驅散,該回病房的都回病房了。有一男家屬奔下樓,十分緊張,直到看見大廳中間站着的女人。

他原本着急,這會兒腳步卻停了,似乎有些不可置信。

女人回過頭,兩人打了照面。

女人表情木然,但眼睛紅了。她緩緩走向他,直到他懷中。男的一時沒反應,過了一會兒才緊緊擁住她。

不知道男的說了些什麽,激動地直掉眼淚,女的被他蹭了一臉淚水,但還是那個表情,一句話也沒講。

她醒了,陳銳柯大喜,哪一個人格都沒關系,醒了就好。

他拉着她上樓,迎面遇到了Jason。

Jason看着他倆,笑得比哭還難看。

“醒了?”他問。

“嗯。”陳銳柯仍有些激動。

她還是沒講話,只是瞧了他一眼。

原本是件高興的事,雖然發生在這樣的一天裏。

可她不講話,一個字也不講,總是坐在窗前,一個姿勢能坐很久。外面不過是人來人往,不知道她到底在看什麽,在想什麽。

不管誰與她講話,都得不到回應。

經過一番檢查,她的各項指标都是正常的。可以出院或者說,轉到專科醫院繼續治療。

老大夫聞訊而來,也與她講了幾句話,她仿佛沒聽見,誰也不理。

老大夫面露難色,勸說家屬,這種病不能急,家屬要有足夠的耐心。

陳銳柯沉默地點頭。

“這是哪個人格?”老大夫忍不住問。

陳銳柯望向那扇小窗,她安安靜靜地站着,像一棵随風飄搖的小草,雖然柔弱,但絕不倒下。Jason也看着那兒,什麽也沒有說。

吉首之行落幕了。陳銳柯與Jason一同将她送回家去,人就安排在老李的診所,所有專家出動,沒日沒夜研究治療方案。然而數個日夜交替,她仍然是那一個樣子,一個字也不講。

從未碰壁碰成這個樣子,一衆醫生或激起鬥志,或垂頭喪氣。

陳銳柯與Jason也在他們中間,日夜守護,輪番與她講話,盡可能通過重複快樂回憶刺激她“醒”過來。

Jason坐在她面前,關掉錄音筆,沒用筆記本,繼續講舊事,“小時候我們兩家就是鄰居,我爸給我取名一個‘簡’字,希望我活得簡單快樂。後來因為一些原因,我出國了。再後來我收到他的郵件,就回來了。但是你不認得我了,之前你問我,我的中文名是什麽,我沒告訴你。你現在能想起來嗎,你看看我的臉。”

不管他怎麽說,她還是不瞧他,只盯着桌面看。

“喬言,我是時簡啊!你不認識我了嗎?”

回答他的永遠是沉默。試了上百次,上千次,還是這個樣子。時簡撇開眼,忍着眼淚退出去了。

桌上留着他的筆記本,空空的什麽也沒寫。她瞧了瞧,摸向那支筆。

陳銳柯回了一趟家。甚是疲憊,在沙發上歪了一會兒竟睡着了。

等他醒過來時,他撸了一把頭發,上樓,直接去到她的房間。

他不知道他要找什麽,但是他不停地找。直到打開她的衣櫃,發現一個盒子。盒子裏有許多身份證、護照,都是她曾經的身份證明。另外還有一個黃色便簽本。

裏面記了好多內容,帶着日期,類似日記。落款是陳香與貝兒。她們兩個把自己經歷過的事情一件一件寫下來,希望下一個人格看見,把記憶串起來。然而裏面只有陳香與貝兒兩個人。

在即将蘇醒的時刻,陳香感到“時日無多”,就把保護主人格的任務交給了貝兒。貝兒怕Anni殺掉主人格,偷偷在Anni最喜歡的草莓汁裏放了藥。借助一切力量與Anni抗衡。

最後一篇是貝兒寫的,她說:“不管我是誰,是真的,還是假的,是存在的還是虛幻的,我都愛着你,阿柯,我愛你。我願意用生命去愛你,保護你,我想,她也會的。”

眼淚滴在便簽紙上,字跡模糊了。他把東西重新放回去存好,抱着頭枯坐許久。直到他發現衣櫃裏一雙斷了鞋跟的紅色高跟鞋。

他把盒子與高跟鞋一并裝好,出門了。他忍不住在腦袋裏想象她被喚醒的樣子,無數次想象,無數次失望。這一次,不知道會怎樣,但他總是抱有希望。

半路,老吳來電,激動地告訴他,她開口講話了,要見他。

陳銳柯以為自己聽錯了,“你說什麽?”

“她說話了,想見你,快點來!”

“………馬上!”

一時着急,陳銳柯自己給自己絆了一跤。待他拍拍屁股爬起來,立刻奔赴診所,整顆心快要從胸腔蹦出來。Jason已經站在201號房間門口,對他點點頭。

這道門,不知通往何處,何方,何人。

站在它面前,陳銳柯有着捋不清的矛盾與掙紮。待他緩緩推開門,時光的縫隙越露越大。她在裏面目不轉睛地看着他。

沉默,有一個世紀那麽長。

“聽說你想見我,那你知道,我是誰嗎?”

這句話準備了太久太久,不敢問。只留在這樣的時刻。

她看着他,流下眼淚,卻笑了。

她從桌子底下拿出一個筆記本,是老吳他們常用來記錄用的。她把本子攤開,裏面一頁一頁全是她的畫。

她把他們的點滴畫在本子裏,足足畫了半本,從香港初見,到貝兒離開。

她端着筆記本,像個孩子一樣迫切地呈給他看。

“餘………修………”

太久不講話,她的聲音很低,嗓子也啞了。

“餘………修………”

她再次喚他的名字。用雙手呈上她的畫,着急地翻,一頁一頁地翻給他看,一邊翻一邊指自己,再指他。

東西全都掉在地上,包括那雙高跟鞋。陳銳柯望住她,好幾次才将這簡單的四個字說得完整,“你認得我?”

她慢慢點頭。

“你說………我叫什麽名字?”

“餘………修………”

他以為再也聽不到她喚他的名字,他幾乎忘了自己是誰。他不可置信,他不敢眨眼,他怕這是一場夢。

他掩着嘴,眼淚大顆大顆往下掉。他才知道,男人也可以這樣哭的。

怕他不相信,她撿起那雙斷了鞋跟的紅色高跟鞋,一手拎着鞋,一手指着筆記本上的第一幅畫──香港之夜。

之後,她扔了所有東西,把他受了傷的左手擡起來,貼向臉頰。

“餘修………我是………喬言,是我,喬言。”

期盼了太久,夢了太久。她蘇醒了,她回來了。

“寶貝,我一直在等你。”

“天天陪着我的………真的是你………你還活着………這不是………夢吧?”

“不是,我一直都在你身邊,從來沒有離開過。”

他們久久地抱在一起,願與世界,與自己,與一切和解,只求長相厮守,再不分離。

這一路,走得好長好長。好在,一直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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