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搶人

永春園正房,永安長公主斜倚着藕荷色織錦引枕,手心捧着雕牡丹花紋暖爐,通身慵懶的阖着眼皮,右手輕輕摩挲腕上的羊脂白玉镯子。

入冬後她就提不起精神,還沒到晌午,就泛起困來。

“殿下,人帶過來了。”李嬷嬷掀開氈簾,從外面進來後,站在門口抖了抖雪。

雪片細細碎碎的砸在屋檐,發出唰唰的響聲。

李嬷嬷身後跟着個模樣俊俏的姑娘,唇紅齒白,細腰豐臀,打眼看去,帶着股惹人憐惜的美感。

是新買進侯府的丫鬟,名字叫月寧。

“坐下說話。”長公主打了個哈欠,坐直身子後,擡眼掃向堂中人。

嫩生生的面孔細若凝脂,即便不說話,不出聲,都是極美的,像幅畫,也像文人用盡風流筆墨寫出的仙女瓊瑤。

月寧規矩地福了福身,依言坐在塌前玫瑰椅上,她交疊着雙手,脖頸微沉,烏黑的發攏了一绺垂在胸前,愈發襯的皮膚白淨。

“祖上都是讀書人,會寫字算賬,女紅針線,怎會淪落到給人做奴做婢的地步?”喚她過來前,長公主便将她身份仔細核查過,知道是個家世清白沒甚污髒的姑娘,只是有些話需得當面問清,若不然也不放心留用。

她有兩兒一女,此番正是為着長子房中打算。

“回殿下話,奴婢祖上雖出過秀才,可家道中落,爹娘去的早,便只剩下奴婢與兄長相依為命。兄長有心疾,做不得重活,然讀書勤奮得以中了舉子,奴婢為供兄長繼續讀書科考,這才找到牙婆,想着賺錢補給家用。”

月寧說話條理,也沒有因為身份而顯得畏手畏腳。

長公主嗯了聲,顯然對其舉止很是滿意。

“聽聞你兄長是個有出息的,年紀輕輕既能中了舉子,想來開春春闱亦能高中。”長公主啜了口茶,又道:“若他能入仕做官,也不枉你放低身段伺候人。”

月寧低着頭,沒有做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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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公主打量着她的反應,不動聲色問道:“你兄長議親了嗎?”

月寧擡起頭,對上長公主沁着笑意的眼睛。

“沒有,兄長未曾與人議過親。”

長公主會意,既然兄長都不曾議親,那麽月寧自然也是沒有議親的。

她讓人先回去。

李嬷嬷往炭爐中添了銀炭,回身聽見長公主吩咐。

“侯爺回了嗎?”

“剛回,眼下正在書房與幾個下屬議事。”

“晚上讓小廚房炖羊肉湯,算算日子,裴淮也該回京了。”

裴淮是侯府二公子,年關将近,侯爺有些不便外出打點的關系,便都由他代勞,半月前他啓程去往京郊,按照帖子上的名錄,一一走訪還禮。

“可是,二公子頭一回離府這麽久,回來若是能喝碗熱乎乎的羊湯,定能解乏不少。”李嬷嬷笑着附和。

長公主起身從榻上下來,院中黑壓壓的,雪片打在楹窗上噼啪作響,房內暖的跟春日一般,她貼着手爐,思量少頃道:“讓侯爺忙往過來一趟,我有話與他商量。”

淮南侯寵妻,李嬷嬷與他說完,他連氅衣都沒穿,就急匆匆從書房趕往永春園。

進門時候又怕過了寒氣給長公主,自行搓了搓手掌,貼着臉覺不出冷,這才跨步進門。

“夫人的意思我明白,且不說裴景願不願意,單單這姑娘的身份,便有些棘手。

雖然咱們兒子腿殘了,可尚有不少能挑能選的世家貴女,何以非得找這麽一家去低就?”

并非淮南侯居高,只是宋家門第着實太低,便是墊着幾個墩子,也夠不着侯府的門沿。

“我打聽過,月寧兄長春闱上榜的可能性極高,屆時你再提拔一下,門第上橫豎也能說得過去。再者咱們侯府也不指望宋家能幫襯什麽,不都是為了兒子麽?”長公主挽着他的手臂,嘆了口氣道:“裴景自打腿殘被人退婚後,哪裏肯再與人議親,我都打算好了,月寧是個本分端莊的姑娘,合我眼緣,我沒把她戶籍身契送去官府充作奴籍,就是想以後給裴景娶妻用的。”

淮南侯見狀,拍拍她的手笑道:“夫人說的是。”

“只是這事你跟那姑娘提了嗎,她若是不願意,你又當如何?”

長公主睨他:“她怎會不願意,怕是高興還來不及,光耀祖宗的好事就像天上掉餡餅,可不是人人都有機會。”

傍晚時候雪下的更大,鵝毛一樣劈頭蓋臉打來。

月寧捧着手哈了口氣,迎面被雪禾撞了個趔趄,她扶着門框,險些滑倒。

雪禾斜她一眼,顧不得說話就火急火燎沖進房去,進門翻箱倒櫃找衣裳,她挑了件薄軟繡花的對襟襦裙,比着身量看了看,臉上盡是興奮激動。

“你不怕冷?”月寧見她美滋滋換了薄衣,脖頸手腕透風一樣,看一眼都覺得生冷。

雪禾把領口扯開些,不屑回話:“冷也架不住它好看。”她從包袱裏取出一枚鑲着玉石的銀簪,小心翼翼插進發間,面上忍不住的歡喜:“說了你也不懂,日後等我...我同你說這些作甚,忙你的去吧。”

小廚房炖了兩個時辰的羊湯,還沒進門就能聞到濃郁的肉香味。

月寧肚子不适時宜的咕嚕了聲,廚房管事抄着湯勺挨個吩咐。

“仔細瓷煲燙手,裏面可都是滾燙的羊湯。”一轉頭看見月寧,苛責的臉上立時堆滿笑,“月寧姑娘不在殿下身邊伺候,怎還親自到廚房來了。”

管事是人精,知道眼前這位入府沒幾日就挑到長公主身邊伺候,又長得雪膚花貌,手指蔥白,不似做慣粗活的樣子,自然待她高看一眼。

月寧福了福身:“徐媽媽,殿下讓來說一聲,大公子最近染了風寒,讓您幫忙煮一盞銀耳雪梨湯。”

徐媽媽笑着應聲:“行,到時煮好了,老奴叫人送過去。”

“有勞徐媽媽了。”

人一走,徐媽媽就斂了笑意,拿手在衣服上擦了擦,“她這樣好看,于你而言可不是什麽好事。”

雪禾從門後出來,不以為意道:“娘你放心,我私底下聽長公主與李嬷嬷說話,殿下是想把她給大公子。”

雪禾擺弄着發間的簪子準備往永春園去。

徐媽媽看她穿的單薄,忍不住心疼:“我只盼二公子明白你的苦心,早早把你收房。”

雪禾勾唇篤定:“早晚我都是他的人。”

倒不是雪禾異想天開,二公子遲早都要有通房的,侯府丫鬟中,無論模樣資歷,她都是最合适的一個。

永春園炭火添的十足旺盛。

月寧回去沒有一炷香的光景,裴淮便乘着大雪挑簾進門。

李嬷嬷最先反應過來,驚喜地笑道:“二哥兒回來了!”

長公主難掩喜色,用帕子拭了拭眼角說道:“今歲雪多,路上必定泥濘難行,快進來暖暖身子。”

裴淮還穿着銀灰色狐裘氅衣,肩膀上是沒有消融的雪片,腳底的靴子沾着髒泥,卻看不出一絲窘迫。

烏發束以玉冠,眉目清隽,姿容金貴。狹長的黑眸深邃幽靜,冷若深潭,冷不防對上的一剎,月寧屏了呼吸。

裴淮眼神略過她,看向長公主後,拱手行禮:“母親,兒子回來了。”

長公主被他說得又是一陣酸澀,揚揚手吩咐:“月寧,快幫二公子解下氅衣,把手爐給他。”

月寧墊着腳,卻不敢擡頭看他,一雙手顫顫的落在領口,指尖觸到帶子,渾身血液像是被凍住似的,她拙笨的解了又解,卻把絲帶系的更牢。

“怕我?”語調淡淡,挾着冷意。

月寧滞住,清水明眸往上擡起的瞬間,裴淮的手覆了上來,修長如竹的手指圈住她的手背,涼浸浸的不似活物。

怔愣間,裴淮自行撥開領口,把氅衣扔到月寧胳膊上。

“母親,新買的丫鬟?”

淚珠啪嗒一下掉在臉上,月寧忙吸了吸鼻子,拿手擦淨後,抱着氅衣去了偏廳。

裴淮坐在長公主身邊,眼眸斜觑,瞥見她倉皇離開的背影,掌中的杯盞被捏的澀澀作響。

晚膳後,永春園暖閣。

因着雪大,淮南侯親自把長子送回蘭雪堂。

閣中只餘長公主和裴淮。

門外,李嬷嬷攔下要進去送果子的雪禾,示意她候在廊下。

雪禾凍得唇齒打顫,忍不住央求:“嬷嬷,您好歹讓我放下果子,都是從福壽齋買的,別受了潮。”

李嬷嬷低頭看了眼,可不都是二公子愛吃的,再看雪禾,一身名貴蜀錦制衣,單薄的仿若能透出肉來,腰帶勒的緊,逼出飽滿的胸脯,嘴唇塗着口脂,通紅似火,秀氣的眉眼咕嚕轉着,帶了讨好的意味。

她這點心思,可謂是明火執仗。

“回房換身衣裳。”李嬷嬷作勢要接托盤。

雪禾忙往旁邊閃避,悻悻道:“怎好勞煩嬷嬷,我候着便是。”

長公主瞟了眼門外,輕笑着拍拍裴淮的胳膊:“怎麽,賴着不走,是有事求我?”

裴淮移開眼,平靜的目光望着不停搖曳的燭火,少頃,薄唇輕啓:“是有事求您。”

長公主蹙眉,不疾不徐收回指尖,上下逡巡一番後,眉眼兀的彎沉:“別是在外頭惹了禍事。”

“不會。”

聞言,長公主悄悄松了口氣,笑道:“那你說來聽聽。”

裴淮支着腦袋,右手蘸了茶水點在桌上,胡亂畫了幾筆。

“我想同您要個人。”

頓了頓,長公主恍然明白過來,禁不住低呼:“二郎這是長大了,年輕氣盛,忍不住也是難免的,母親明白,明白.....”

“先前我還同你父親提過,只是總覺得你還小,沒成想,竟然逼得你腆着臉跟我要人,是母親思量不周。”長公主端直身子,使了個眼色:“其實母親早就有個人選,咱們侯府管家和廚房管事的女兒,雪禾。

家生子,知根知底,她爹娘又是頂頂忠心的,雪禾長得俊俏,心思單純,你可喜歡?”

裴淮搖頭:“太蠢,不喜歡。”

長公主被他噎住:“你是看中誰了?”

裴淮叩着桌案,慢悠悠擡起眼來:“就剛才你新買的那個。”

“月寧?”

“是,宋月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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