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認親(1)

第三十八章認親(1)

明照書院

李淑昨日給金家去了書信, 清早金家媳婦,也是魏國公府二姑娘,李衍的二姐坐着翠頂華車悠悠然來了書院, 她穿着一襲緋紅色廣袖寬身上衣,外罩月白描金暗花紋對襟褙子, 下面穿着繁複華麗的裙子, 腰間纖細,佩戴散着暗香的繡金線香囊, 她手扶鬓角,慵懶的斜觑一眼, 丫鬟立時上前攙她下車。

寶相雲紋綠緞錦鞋前段嵌着兩顆碩大的明珠,彎腰時,發間的攢珠紅翡鳳頭釵步搖迎風輕曳, 嫩白的耳垂上懸着時興的赤金紅寶石石榴耳铛,蔥白腕間套着一對纏枝石榴色鑲紅寶石镯子,一舉一動無一不是金銀累疊的象征。

李凝嫁的是揚州城首富金家, 坊間有傳言稱, 金家富可敵國,手裏捏着半個揚州城的地契田産, 此話雖虛,卻也暗指金家財大氣粗, 若不然也不會以商賈之姿高攀魏國公府二姑娘。

金家祖上也曾做過官, 可都是幾十年前的舊事了, 如今與魏國公結親, 兩家相得益彰,生意做得愈發浩大。

李淑聽見熱鬧聲,沒擡頭便知是李凝來了。

這個妹妹, 自打嫁去金家,衣着品味皆變得浮于表面,出趟門打扮的猶如娘娘出巡,惹得滿城姑娘跟風效仿,倒是旺了金家鋪面,每每珍寶閣進什麽新興樣式,都會很快一搶而空。

李凝進門後,高挺的肩松了下,門一關便趕忙坐在李淑對面的圈椅上,後脊斜靠着椅背,擡起腳來搭在矮杌上。

“長姐,書院這是新添了不少學生,我瞧着好些個面生,還有一些不像是揚州城的。”

李淑約她上門,為的便是談書院經費一事。

李淑開院後,未曾用過朝廷一分一厘,也是為着自家夫君名聲,故而金家便成了最大的捐贈方,起初是李凝和她夫君金景輝主動提供,後來一連數年,李淑用慣了,每逢缺少銀子,便把李凝喚過來盤賬要錢。

兩姐妹情誼深厚,從不在錢面上多費口舌。

果然,李凝粗粗翻了幾頁賬簿,不以為然地靠上前去,看李淑筆下仍在謄寫案錄,不由笑道:“堂堂揚州刺史的兒媳,跑到書院做苦工,你也是頭一份。”

“魏國公府清流端莊的二姑娘,如今成了明豔俗氣的金家活招牌,你也是辛苦了。”

兩人互相促狹,末了相視一看,露出閨房時才有的純真笑容。

“晌午我讓人送銀子過來,我瞧着好幾處講堂都該修繕了,不若金家再捐幾個講堂,連同花園子一塊兒修了,到底是咱們揚州城讀書人的門面。

到時你給金家立塊牌子,讓人知道我們捐款出資了就好。”

“成,立牌子事小,講堂暫且不必修繕,才用了三五年,哪裏就破舊了。”李淑伸了伸腰,素淨的面上挂着淡笑,她伸手,給李凝抿了抿耳邊的細發,而後又像小時一般,戳了下她的鼻尖。

“你親自過來,想必是要八一八咱們三郎的事。”

李凝一聽,登時咧嘴笑道:“知我者莫過長姐。”

李淑去信時,在紙上特意提了一嘴李衍吩咐劃掉宋月寧名錄一事,只這一句,吊足了李凝胃口。

李衍清心寡欲,君子如璧,家裏頭雖然給他和成國公府千金訂過娃娃親,可早就随之囡囡走丢不作數了,爹娘每每嘆氣,想抱孫子,李衍總能搪塞不談,眼見着成了揚州城的高嶺之花,除去他以外,家人都憂慮的不成樣子。

這還是他頭一次主動給人姑娘使絆子。

李凝好奇極了。

待李淑将事情原委說了一遍,又提到宋月寧如今就住在書院廂房,李凝當即站起來,被李淑一把拉住。

“你去哪?”

“我只去逛逛。”

哪裏會是逛逛,她要去親眼見見宋月寧。

今日是劉夫子的課,因為是從蘇州請來做講兩日,故而要一直講到晌午才下學。

月寧坐在最末尾,依舊穿着蔥白色院服,劉夫子語速很快,堂中學生反饋又很是積極,這一堂課下來,手指難免酸疼。

李凝過來時,正好看見月寧側着小臉,手中羊毫筆飛快地在紙上寫着字,左側整理堆疊着記好的文錄,遠遠看去,字跡工整,成行成列。

再轉頭看她相貌,皮膚嫩白如雪,烏發宛若流雲,盤在方巾下掉出細細一绺,滑軟細長的頸項端的筆直,從側面看,長睫如鴉羽般濃密烏黑,眼尾暈出淺淺的影子,整個人看起來招人喜歡。

李凝回頭,與李淑附耳道:“果真出挑。”

李淑招招手,領着她走到外面廊下,神情肅重:“這姑娘嫁過人了。”

李凝驚了一大跳,半晌摸着胸口問:“三郎別是想搶人妻子。”

李淑睨她:“她夫君死了,婆家嫌她克夫,容不下她,這才來到揚州謀事養活自己。”

李凝籲了口氣,不以為意地笑道:“那便好,我以為三郎要做出什麽驚天動地的駭人之舉。

橫豎是清白身,婚嫁自由,我瞧這姑娘很對三郎眼光。”

“我摸不準三郎脾氣,你要問便自己去問,別拉上我。”李淑知道她接下來的話,索性直接堵了出路。

李凝鼓起腮幫子,攬着她的胳膊央道:“好姐姐,咱們晌午用膳,把三郎喚來,你敲打敲打他,我覺得有戲。”

遠遠垂花門處,進來位雍容華貴的夫人。

兩人認出來是成國公夫人,便趕忙迎了過去。

孫成周看見月寧當夜,回府便與母親說起此事,激動的成國公夫人一宿沒睡着覺,她覺得是冥冥自有天意,本想翌日趕來書院,又怕興師動衆引起旁人懷疑,這才在府裏強行按捺住歡喜,待了兩日才來。

她是要親眼見見宋月寧,從前是隔着車簾晃了眼,如今越發覺得機緣奇妙,她剛進門,就被李淑和李凝撞上。

認親的事,是不能說出嘴的。

李淑引着她往茶室去,成國公夫人只得匆匆瞥了眼。

月寧往外側臉。

四目相接。

成國公夫人的手登時攥緊,捏的帕子水淋淋的,她眼一熱,鼻子跟着泛酸,若囡囡長大,模樣約莫就是月寧的樣子。

李凝心裏頭琢磨,便悄悄順着成國公夫人的視線看過去,見她也在看月寧,便有些着急了。

三人在茶室各有心思,聊得都是家常,卻都坐不安生。

待成國公夫人尋了說辭要去淨室,屋中只留下她們姐妹二人後。

李凝急的一拍桌子,小聲道:“壞了,成國公夫人怕是要搶人!”

李淑蹙眉。

“孫成周大概看上宋月寧了!”

兩人雙雙瞪大了眼睛,半晌,李淑沉着心思道:“你跟過去看看夫人想作甚,我着人去找三郎,不能由着他慢條斯理,拖拖拉拉了,若真是喜歡,就得在夫人動手前挑明了,若不喜歡,也省的咱們白費心思。”

“長姐說的是,我這就去盯着。”

隔着花窗,成國公夫人看見裏面伏案整理文錄的人,她側身坐在榻上,榻上的小幾并不舒坦,略微有些低,故而她是微微下傾的,頸部柔軟的弧度泛着日光的薄暈,好似人籠在淡淡的霧氣中,她生的白淨,盤起的發髻露出纖長的脖頸,姿容端莊,舉止妥帖。

成國公夫人默默拭了拭眼角,心裏想的是,孩子定是長在書香門第,若不然養不出這樣的從容模樣。

只是恐非衣食無憂之家,否則哪裏需得她抛頭露面,自立營生。

又想着孫成周說的,她嫁過人,婆家還嫌棄她克夫,成國公夫人心裏又氣又惱,囡囡若是養在膝下,何至于被人如此譏諷奚落。

什麽克夫,自己命不好就賴到囡囡頭上,越是窩囊無能的人,越是愛輕賤親近的人。

她根本就沒意識到,雖然并未确認宋月寧的身份,自己已然将她當成走失的女兒,情緒的起伏也都因為月寧的坎坷而不斷起伏。

她将要進門,忽然看見李凝搖曳着身姿走來。

“夫人。”清爽的一聲。

月寧從內擡起頭來,看見院中站着兩位衣着華貴的夫人。

她心裏頭有些不好的念頭。

兩人一前一後進門,年歲稍長的自進門後就一直盯着自己看,她面容慈善,眸中隐隐泛着水光,攥着錦帕的手卻在打顫。

月寧為兩人倒了熱水,繼而站在對面。

李凝先開口:“姑娘不必緊張,我們只是過來尋人。”

她見成國公夫人神色專注,便愈發肯定了想法:決計是為孫成周相看來的。

“坐,坐這兒。”

成國公夫人拍拍自己身邊位置,數次忍不住眼紅。

她那模樣落在月寧眼中,甚是奇怪,尤其在李凝說起她是孫成周的母親,成國公夫人時,月寧只覺得一陣頭重腳輕。

孫成周不會想把自己弄去做通房吧!

這是她腦中首先浮現出來的想法。

有錢有權人家的公子哥兒,想要什麽,向來都是獨斷專行,比如裴淮。

她小臉瞬間慘白,看着成國公夫人的時候,眼神中也出現了躲避恐懼。

“你家裏還有什麽人?”

跟長公主近乎相同的盤問方式。

月寧倒吸了口氣,摳着手心表面鎮定道:“家中只我自己。”

“你是京城人士,哪年生辰?”

“夫人是有什麽事嗎,若無事,我還要去給監管送堂錄。”

月寧握卷的手有些發抖,渾身血液跟涼了一樣,她從她們面前抱起書本,起身時候,便見國公夫人站了起來。

她被吓到,跳到旁邊。

“我走了。”

芒刺在背,月寧不敢與兩人多待,抱上書卷匆忙離開了廂房。

李凝覺出氣氛有些詭異,不點破,反倒暗自查看國公夫人的反應。

待晌午李衍過來,李凝才忍不住。

“三郎,與我們說說宋月寧吧。”

李衍心事重重,聽到她們提到月寧,不禁蹙了蹙眉,廣袖襕衫下的修長手指捏在一起,拇指與食指交替揉搓。

“你對她,究竟是個什麽想法。”

“總之不是你們想的那般。”

“你又怎知我們想了什麽?”李凝抱起手臂,斜睨着他故作無恙的神情,點了點桌面道:“再不說實話,姑娘可就成了成國公府的人了!”

“二姐說的什麽渾話。”

李衍驚訝地看着她,話落在對面兩人耳朵中,卻不是他說的意思,反而有些欲蓋彌彰被人發現的含義。

“這是急了。”李凝擺出一副你別說,我都懂的樣子。

“她跟孫成周不成的。”

李淑與李凝換了個眼神,低聲道:“那跟誰成?”

李衍擡眸,溫潤如玉的面上淡定如常,他眉眼清隽,定定地看着兩位姐姐,足足看了大半晌後,終究嘆了口氣,面容松動。

“總之,往後你們會明白的。”

他內心煎熬,始終輾轉難眠,尤其想到成國公夫人與近在咫尺的女兒不能相認,始作俑者還是自己,他便由衷的瞧不起自己。

僞君子,冠冕堂皇的小人。

他知道,這種煎熬會伴随他每回看見成國公夫人,每回看見孫成周。

日益加劇,永不休止。

只有将真相坦白告知,才能終結這磨人的羞愧之心。

可要怎麽開口,先跟誰開口。

難不成要告訴國公夫人,她女兒給淮南侯裴二郎做過通房,落水時被自己所救,然後掀開衣裳看了眼花瓣小痣?

不成,不體面。

總不好去直接找月寧,告訴她,我看了你身子,知道你是成國公的女兒,你去認親吧。

月寧是個什麽人,他還未深入了解,若是個糾纏不清的呢。

到時牽連的不只是成國公府,連他們魏國公府都不得安寧。

是非曲折盤根錯節,李衍一拖再拖,拖到成國公夫人辦了場花宴。

借着宴請書院師生的名義,将月寧也列在宴請名錄中,再有便是與孫成周關系好的幾位世家子,外面倒瞧不出什麽名堂。

只是李衍清楚,是成國公夫人想要借機一探究竟。

國公府的花廳稱得上一步一景,當初請的是能工巧匠按照風水排布特意做的設計,游廊做成長拱狀,與兩側花木水池交相輝映,此時正值夏日,園中風光無限,鳥語花香。

闊水池子裏,碧綠的蓮葉承托着粉的白的蓮花,幾只水鳥卧在水面蓮葉間,或是交頸或是把頭埋入水中覓食。

沿着池畔往前走,是修築的長廊,看景的同時,不會覺得炎熱,再往前有座暖閣,冬日看雨看雪都是極佳的觀景點。

此次請的學生中也有不少姑娘,月寧起初推脫不肯來,可秦筝不知怎的了,與幾個女學生一起将她拱了過來。

如今坐在花廳下,那些人似乎都認識,圍在一起熱熱鬧鬧聊得甚是投機。

月寧只盼着時辰趕緊過去,可熬到現下,還未開席。

秦筝被人圍在中間,手裏攥着一只蝴蝶紙鳶,此處有片空地,平日裏用來捶丸,算得上敞亮。

蝴蝶紙鳶迎風飛起,一衆女學生盈盈笑着,笑聲透過風不絕如縷地傳到月寧耳中。

她摳着手心,警惕地看向四下,雖然知道國公府風聲好,卻也怕他們用什麽陰詭手段,逼迫自己做不喜歡的事。

她沉不住氣,有些想走了。

剛起身,秦筝就握着紙鳶的線倒退着來到她面前。

娴靜若水,與她交手的時候,帶着不容回絕的肯定。

“你來試試,快。”她把線放到月寧掌心,側臉沖她柔柔笑着,說罷就松開手,把手挽在月寧手肘處,很是熱絡的模樣。

月寧忽然就想起在曲江別院時,裴淮站在她身後,籠着她放紙鳶的情形。

壓迫,緊張,令人想要逃避的窒息感。

現下一模一樣。

她想拒絕,秦筝忽然松開她的手臂,轉而站在旁邊樹下,與幾個相熟的貴女攀談起來,目光卻一直盯着半空中的蝴蝶紙鳶,似乎沒有注意到月寧的窘迫。

月寧籲了口氣,忽然就松開了長線,本來飄飄蕩蕩的蝴蝶驟然失了依托,左搖右擺直直就往水池裏掉落。

她轉身,想走。

不知是誰迎面撞來,撞得她一個趔绁,倒退着眼看就要掉進水池裏。

不遠處與成國公夫人偷觑的孫成周急了眼。

昨晚與母親因為此事讨論到深夜,無非想要尋個合适的由頭看看月寧後背。

起先說到制造落水,然後将人救起,趁着私下換衣裳的空隙,看看她後背有沒有小痣,可母親說不成,鬧不好還會壞了姑娘的名節,兩人便打消了這個主意。

想按國公夫人說的,在席面上佯裝灑了水,請她私底下去偏房換件幹淨的衣裳,屆時由國公夫人親自看看,也不會引起不必要的事端。

沒成想,竟有人把月寧撞向池裏。

此處男女學生都有,若姑娘掉進水池,怕是渾身都會濕透,這樣的時節,本就衣裳單薄,倒是濕漉漉地貼在身上,叫月寧臉面往哪擱。

孫成周一個箭步沖了出去。

卻見有人比他更快,一把抓住月寧的手腕,另一只手利落地攬過她細腰,往懷裏一帶,堪堪沒有掉落下水。

反倒是撞她那人,直愣愣地撲了空,沒收住腳步,猛地紮進水裏。

撲通一下,濺起的水花打在月寧身上。

随即,周遭熱鬧的人群聚到一起,齊刷刷把眼光投到水池裏。

“姐姐,姐姐救我。”

秦筝攥着手骨,聞言将眸中一閃而過的狠戾隐去,焦灼緊張地撲到池邊,喚着:“三娘,三娘!”

然後回過頭,凄楚的求救:“三娘不會凫水,勞煩諸位救救她吧。”

落水的人正是秦家三姑娘。

很快便有男學生跳進水裏,把人救了上來。

三姑娘一上來就吐了好幾口水,倚在秦筝懷裏瑟瑟發抖,衆人不好直看,有人且把外袍拖下來給她穿上,薄軟的面料貼着身子,早就把那身段都露在人前了。

三姑娘愈想愈氣,擡手指着月寧,咬着牙根道:“都怪她,是她故意絆我的。”

李衍握着月寧的手腕尚未松開,掌中人滑膩柔軟,腕子不堪一握,他動了動唇,松手後微微側過身子。

秦筝暗道:雖然落水的不是宋月寧,到底被人所指,只要咬定了是她害人,那麽便是旁人再喜歡,也不敢收她。

今日成國公夫人設宴,本就蹊跷,在秦筝看來,成國公夫人是看中了月寧,她去廂房與李凝坐着談話的時候,她就在對面廂房冷眼看着。

一個沒甚身世背景的女子,也配同她争。

不管是孫成周,還是李衍,宋月寧都配不上。

如是想着,秦筝眼圈一紅,抱着妹妹的手用了力,三娘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宋姑娘,三娘都救上來了,你認個錯總不為過吧。”秦筝語氣嬌弱,含着隐隐容忍與悲戚。

周遭人眼神複雜地投向月寧。

月寧咬着唇,剛要辯解,便見孫成周從後頭竄出來。

擋在她身前。

“怕是有人不長眼,橫沖直撞害人不成,反噬把米,到頭來還想倒打一耙,呵,天底下可沒這個道理。”

秦筝聽得心裏一愣。

三娘抓着她手臂,嗚嗚咽咽地哭:“孫世子紅口白牙說什麽瞎話,分明是她絆的我,受苦被欺辱的人是我,不是她,你怎幫她說話,不幫我。”

孫成周哼了聲,言語卻帶着犀利:“你弱你有理?快起來去換身幹淨的衣裳吧,別叫人瞧了秦家的笑話。”

孫成周對待姑娘從來都是禮遇有加,哪裏像今日這般夾槍帶棒,毫不留情。

故而秦筝聽出不對勁,便低頭柔聲問:“三娘,你與我說實話,究竟是你撞得人,還是宋姑娘絆了你。”

三娘仰起頭,嗚咽着喊了聲“二姐,”便擠不出什麽話來。

衆人窺出蹊跷,也都明白是誰有錯在先。

秦筝紅着眼眶,起身走到月寧面前,福下身去的同時,眼角啪嗒掉下淚珠,精準到不差分毫。

“三娘錯在先,是我沒查清楚便冤枉了宋姑娘,還望姑娘大人大量,原諒三娘的冒失。”

三言兩語将錯歸結到冒失上。

月寧垂眸,淡聲回她:“無事便好。”

方才事發突然,她沒緩過神,如今卻是想的明明白白。

自秦筝把紙鳶交到她手上,她所處的位置便堂而皇之落在她們姐妹倆眼中,從哪撞來可以把她撞進水裏,是顯而易見的事。

她們對自己有敵意。

月寧不明白哪裏得罪了她們,故而也不想多待,轉身便要走。

孫成周和李衍不約而同叫道:“等一下!”

說完,兩人俱是一愣。

旁人也跟着納悶起來。

李衍跟過去,颀長的身形朗如玉裁,霁月清風,他微微低頭,靠在她耳邊小聲道:“我有話與你說。”

孫成周看着兩人,莫名其妙的摸摸後腦勺,跟上去也湊過頭:“我先說。”

于是,便有兩人走在兩側,月寧走在道中間,三人一同往廳堂走去。

秦筝攥着手指,三娘凍得直發抖,小聲哭道:“二姐,我可怎麽辦?”

她心煩意亂,胡亂給她攏了攏衣裳,扶起人來道:“別哭了,回去再說。”

丢人丢的沒臉看。

偌大的廳堂,燃着袅袅熏香,淡雅的味道撲進人鼻間。

月寧被領到堂中。

成國公夫人甫一出來,她就想走。

再看孫成周一臉熱絡的模樣,她摳手心的手指越發使了勁兒。

“衍哥兒,你先回去,有什麽話等明日再說。”

國公夫人蘇氏望着月寧,又看向孫成周。

孫成周咳了聲,走到李衍面前:“今日有要緊的事兒,你先走吧。”

李衍穩如青松,站在原處拱手作揖。 Ding ding

“夫人,您想問的事,不正與我有關聯嗎?”

思忖再三,他還是不想直接告訴國公夫人。

而今日,月寧的身份便要水落石出了。

他會替她隐瞞,畢竟在京城給人做了通房,不是什麽光彩的事,他不會說。

但他猶豫着,要不要事後點點月寧。

或許她會知難而退,主動與國公夫人退了娘胎裏定下的親事。

李衍知道,他在此事上辦的極為小人,可他不悔。

京城淮南侯府,根大葉茂,豈是普通人家能招惹的起的,便是裴二郎舍棄的通房,也沒人敢收入房中,若有朝一日被他發現,不定引起什麽滔天巨浪。

裴二郎的風評,這兩年很是極端。

有人說他俊美無俦,是貴女争相追捧的郎君。

也有人說,他行事詭異,手段狠辣偏激,招惹過他的不是死了,就是下落不明。

更有人穿,如今關在刑部大獄裏的晉王,便是被裴二郎下了套,連帶着鏟除了晉王老丈人一系。

這樣的人,李衍惹不起,魏國公府更惹不起。

若他一意孤行,與月寧真的成了夫妻,他得拿出破釜沉舟的勇氣,拿出玉石俱焚的底氣。

否則,他斷不敢貿然行動。

國公夫人領着月寧入了後面房中。

孫成周嘆了口氣,負手走到他面前,拍了拍他肩膀道:“天意。”

月寧進了房間,才發現是間布置生動清幽的房間。

迎面有扇落地寬屏,屏風上繡着桂花飄香,小扇流螢,偌大的拔步床,吹落下櫻粉色的帷帳,四角懸着挂有鈴铛的香囊,寬大的花梨木方案,上面擺置着玲珑可愛的物件,有泥人,有筆挂,還有顏色各異的木雕。

床頭矮幾上,放着撥浪鼓,桌面一塵不染,像是時常有人清理。

被褥鋪的很平整,柔軟的紗衾被風吹得邊角揚起。

月寧恍若來過,她慢慢走到屏風後的楹窗處,忽然回頭看向國公夫人。

國公夫人咽着嗓子,拿帕子擦拭眼角。

月寧走到楹窗前,擡眼,看見半月形的窗牖,雕花木窗精美細致,她吸了口氣,伸手往外推開。

院中栽着成片的桂花樹,比夢裏的更加濃密幽綠,桂花樹旁有棵半人粗的梧桐樹,樹上垂下秋千,正迎着風,慢悠悠蕩着。

月寧身後站了個人。

國公夫人看着她,眸眼沁紅,心尖抖動。

她擡手,拂過月寧白嫩的額頭,将那绺發絲抿到耳後。

月寧看着她,又看向房中一切,喃喃道:“夫人,我仿佛來過這裏。”

“做夢的時候。”

國公夫人的眼淚登時破防,再也沒能忍住,沿着腮頰撲簌簌滾落下來。

她顫着唇,小心翼翼摸着月寧的臉頰:“孩子,讓我看看你的背。”

白潤無暇的後背,赫然露出一顆花瓣形狀的小痣,月寧沒回頭,卻能覺察出國公夫人泣不成聲。

她掩着唇,哭的淚人一樣。

月寧攏起衣裳,寬松的領口微微敞着,扭頭,被國公夫人摟在懷裏,啞聲喚着:“囡囡,我可憐的囡囡啊....”

孫成周沖了進來,在聽到母親哭的時候,他就知道,是他妹妹了。

一進門,便見母親緊緊抱着月寧,哭得老淚縱橫。

他張了張唇,又瞥見月寧露出半邊肩膀,忙轉過身去。

誰知竟看見李衍進門,沒等他開口,便見李衍的視線落在月寧肩上。

孫成周忙推了把,把人退出門去。

直到深夜,月寧仍覺得自己在夢裏,一切都不真實。

好到讓她覺得恍惚後怕,怕睜開眼,還是一場夢。

她坐在膳桌前,看國公夫人和孫成周不斷給自己夾菜,小碗裏滿滿的都是香氣,她動了動唇,卻嘗不出味道。

國公夫人拉着她的左手,眼眶還是紅的。

她想起孫成周說的話,便忍不住問:“囡囡,你嫁了什麽人家?”

月寧知道必是孫成周說過在書院聽到的事,面上一熱,搖頭道:“那是我胡亂編的。”

孫成周咦了聲,國公夫人松了口氣。

誰知月寧又道:“我給人...給人做過通房。”

膳廳裏,寂靜一片。

雖然只有國公夫婦還有孫成周和月寧四人,可話音剛落,廳內靜的掉根針都能聽見。

月寧低着頭,放下箸筷,又慢慢擡起頭來,紅着腮頰道:“如果怕我辱沒國公府聲譽,國公爺和夫人便不要對外公開我的身份,我..我權當不知道,也沒來過,往後我還是宋月寧,我不會對旁人說起的。”

“囡囡!”國公夫人拽住她的手,紅着眼睛道:“你當母親在意?憑他是誰,我也不怕,你是我女兒,前些年弄丢了你,是爹娘不好,若不然咱們囡囡....”

她說不下去,國公爺給她遞去帕子,肅聲道:“你不知你母親心裏苦,她是在意你被人欺負,被欺負時,你爹,你哥都不能伸手幫你。

囡囡,回家就好,回家就好!”

孫成周附和:“你若是覺得不高興,告訴哥哥那孫子的名字,哥哥替你去宰了他。”

想起裴淮,月寧趕忙搖頭。

淮南侯府的勢力,炙手可熱,避之不及。

她忽然覺得好高興,她從未想過會有這麽好的家庭,這樣好的父親母親,還有哥哥,像是假的,又像是沉浸在夢裏不敢醒。

她甚至想,如果是在做夢,但願這輩子都不要醒好了。

“囡囡,你能叫一聲父親母親嗎?”

國公夫人問的小心,問完又緊緊抓住月寧的手。

像是怕松開就能飛走。

月寧張了張唇,喉嚨裏發出淺淺的聲響:“父親,母親。”

兩人登時熱烈盈眶。

孫成周湊上前,趴在國公夫人肩上指着自己臉道:“快叫哥哥!”

月寧小臉微熱,擡頭乖巧的喚了聲:“哥哥。”

孫成周哎了聲,膳廳內傳出笑聲。

翌日,李衍看見孫成周,他面色紅潤,舉手投足間透出得意。

兩人甫一碰面,孫成周就忍不住感嘆:“當哥哥的感覺,真是意想不到的好啊。”

李衍不動聲色,推到他跟前一盞熱茶。

“怎麽個好法。”

孫成周嘿嘿一笑:“就是想把天底下所有好的東西都擺到她面前,緊着她挑,她選,怎麽看都看不夠,怎麽寵都不為過。”

李衍淡淡的笑。

忽聽孫成周鄭重其事道:“三郎,有件事替父親母親轉告與你。”

見他一本正經,李衍也正襟危坐,擡手示意他說。

“從前咱們兩家定過娃娃親,只是時日已久,你們兩人也沒甚交集往來,爹娘的意思,是想告訴你,他們想多留妹妹幾年,咱們兩家的婚約,就不作數了罷。”

聽到這個消息,李衍知道自己該松口氣的。

可他覺得胸口有些發悶,說不上為什麽。

他不知月寧與國公夫婦說了哪些事,也不肯定她有沒有說起在京中給人做了通房,不管說了什麽,他都不好開口問。

“對了,母親挑了幾個适齡姑娘給我相看,到時你便一起,我瞧着十幾幅畫像,沒準真能挑到如你意的。”

李衍啜了口茶,眉眼冷淡。

“你昨日想跟妹妹說什麽來着,我光顧着高興,也忘了問問你了。”

“忘了。”

的确也沒甚可說的了。

........

淮南侯府

不過短短幾日,揚州城成國公府找到走失千金的消息便在京中貴人圈傳開。

成國公夫人娘家在京城,當初也在京裏使過力氣找人,沒想到找了十幾年,忽然就真的如願了。

長公主摩挲着孩子的鼻梁,抱起來在房中踱步。

對面圈椅上坐着裴淮,擰着眉,神色郁郁。

“蘇州你表妹的婚禮,無論如何你都得替我去一趟,你表舅只是個通判,能跟蘇州刺史結親,想來是鎮不住的,你去權當給他撐撐臉面。

還有,你表舅母杜氏,怕是有點跳不出自己給自己設的坑底,總覺得所有人都對不住她,我這兒新得了好些補品,吃不完,你一并乘船送到梅家,親手交到杜氏手上,別給你表舅,省的都便宜那幾房妾室。”

裴淮嗯了聲,扭頭看向孩子。

到如今,連名字也沒取。

長公主嘆了口氣,又道:“臨走前,我也得知道孩子叫什麽吶。”

“叫阿念吧。”

長公主一愣,沒再說話,只是低頭喚了聲:“乖乖。”

她不會叫出那名字,亦不會讓裴淮再怨怼許久。

那日去東宮,女兒給自己看了京中合适的貴女,兩人挑了幾個出挑的,等裴淮從蘇州回來,也該給侯府娶個大娘子了。

“阿念,跟我回屋給你母親上柱香。”裴淮接過孩子,單手抱在懷裏,長公主把薄紗覆在孩子面上,跟過去囑咐:“別讓蚊蟲咬了,你仔細點。”

青松堂的主屋,進門赫然可見一個紫檀牌位。

上面題着“吾妻月寧。”

長公主想着,待裴淮去了蘇州,她就把牌位燒了。

裴淮點了香,抱着孩子沖牌位站了半晌,卻是什麽話都沒說,随即把香插進香爐裏。

沒說話前,總覺得好些話都想跟月寧講,真正要他開口,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好像說什麽她都不喜歡。

那便罷了,橫豎她在這兒,哪都去不了。

等日後他死了,也得跟她合葬在一塊兒。

這是命。

他好像忘了從前的裴淮,與月寧是如何相處的了。

盡管那些回憶清晰,畫面中的兩人,說不完的悄悄話。

寬敞的書房,就連密室他都跟她說了,有時兩人躲在裏面,月寧會為他謄抄侯爺罰的書籍,她寫字秀氣,也會仿着裴淮的字跡去抄。

他樂在其中,站在旁邊給她扇小扇。

看她發絲飄起又落下,眉眼如水如霧,暈紅的腮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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