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沒有提要

“喂,你緊張的話可以直說的。”陸瑾睨了一眼坐在對面的江流意,“雖然我不是修仙人士,但除魔嘛,像那些話本子裏說的那樣,都是危險與機遇并存的。”他笨拙的出聲安慰。

“不,我不是緊張……”江流意總覺得馬車越向前一陣,心中那種不祥的預感就越重一層,“我只是……有種不好的預感。”

她掀開馬車的簾子,探頭向前方看去,路的盡頭就是東武國的大殿。

東武國的宮殿比江流意想象中的更加輝煌一些。或許是曾經有過仙氣加持的原因,從遠處看去,建築整體比江流意印象中的宮殿更添了一份磅礴的氣勢。

只可惜如今宮殿上空,萦繞着暗紅色的魔氣,久散不去,讓人不想靠近一步。

江流意總覺得,這件事情的嚴重性可能比自己預期的還要大一些。

眼前的魔氣,很難讓江流意不覺得自己是在進行什麽拯救世界的副本。

她放下簾子,從自己的儲物戒裏拿出一沓符,珍重的拍在陸瑾手裏:“如果有什麽意外的話,你就拿着這些跑,遇到狀況直接扔。”

陸瑾只拿了最上面的一張,将剩下的符咒又塞回了江流意手中:“放松點,這裏畢竟是東武。”

他伸手指了指上空:“天道還在呢。”

喬承意和淩恒二人速度比坐馬車的兩人快上許多。

在不用掩人耳目的情況下,楚淩恒毫不猶豫的選擇了用飛的方式去結界。

和他們前後腳到的,是接到楚淩恒消息的靈素長老和道玄長老。

“這真的是法陣結界?”靈素修煉千年,也不由得驚嘆,随即便疑惑了起來,“魔域那幫老東西沒有這樣的創造力吧?”

“師弟,好久不見。”道玄雖也驚訝于此處的法陣結界,但他天性不似靈素那般,終究是先與多日未見的師弟打了招呼。

這擡頭一招呼,便見到了自己本應隕落在神魔淵的小弟子。

“承意?!”道玄又驚又喜,驚的是想不到落入神魔淵的小徒弟還活在世上,喜的也是她活着就好。

道玄難得失态,他快步走到喬承意面前,上下仔細的将她打量一番後,将失而複得的小徒弟抱入懷中。

但不過片刻,他便将人松開了。

道玄拍了拍喬承意的肩:“……回來就好。”

他的一番動作也讓喬承意知道了眼前的人是誰,但她雖然擁有喬承意的靈魂,可到底還是覺得自己是個冒牌貨,有些心虛的看了身邊的寧衡一眼。

道玄的目光有些沉了下去。

“好了,是久別重逢沒錯,但危急時刻還是把這些兒女情長往後稍稍吧,道玄師兄。”靈素素手一伸,衆人面前便出現了一道符文繁雜的陣法。

陣法上的靈氣才剛剛泛起,便遭到了法陣結界上魔氣的瘋狂反噬,暗紅色的魔氣缭繞在衆人身邊,似乎只需要一個機會,便可将幾人吞噬進去,成為法陣結界的補品。

見此狀況,靈素立刻雙手掐訣,呼吸之間,那道繁複的陣法飛速變幻,最後變成了一道封字訣,化為一縷金芒,驅散了那些缭繞的魔氣。

靈素做完這些,向來散漫的面容變得嚴肅了起來:“這個法陣結界決不是魔域那些老東西能弄出來的。”

她面容凝重:“法陣結界千年前被研究出來時,是為了避開天譴。”

所謂天譴者,必是為天道所不喜之人,或觸犯了不可為的禁忌。

而法陣結界的出現,則是想要逃脫天譴之人付出極大代價後,為自己奪得的一線生機。

“而自古以來,每一次出現的法陣結界,無不給生靈造成了極大的傷害。”靈素眼中難得的帶上了憤怒之色,“我記得上一次法陣結界的出現是那個為了青春永駐的瘋婆子。”

靈素口中的瘋婆子,在修真之人中是頂有惡名的。

她為了自己的容顏,将獻祭了千萬名嬰幼兒先天之氣,最後還是靈域幾個宗門聯合才将其圍剿。

楚淩恒與道玄的面色都沉了下去。

“而且,那個瘋婆子可不會創新法陣結界。”靈素沉聲,“我觀此處結界,應當是準備以東武國的氣運為祭。”

以一國之運為祭品的陣法,所求的能是何物呢?

寧衡與身邊的道玄對視一眼,頗有默契的祭出了各自的法器。

“無用的。”靈素仔細探查一番後半晌開口,“這方法陣結界的陣眼不在法陣內。”

“如我所料不錯的話,這法陣的陣眼”她望向皇都,“應當在這座城池內。”

靈素精通陣法一道,單論布陣與結界,是當之無愧的靈域第一人,她的判斷自然是不需要質疑。

“寧衡!流意兒與陸瑾所去的皇宮!”喬承意第一時間反應過來,剛想指個方向,寧衡的身影就消失在了衆人眼前。

“陣眼交給他的話……”靈素看向道玄與喬承意,“我們幾人就在此處為他們争取時間吧。”

說完,她手中出現了一個散發着瑩瑩玉光的羅盤,靈素口中念念有詞,玉盤随着她的法訣之聲化成一道玉芒射入結界之中。

道玄也絲毫不敢怠慢,持劍淩空,将靈力化成千萬道劍氣,對着魔氣濃郁的結界,沖擊而下。

江流意打死都沒想到,自己能在走流程一般的‘給主人家自我介紹’見面上看見熟人。

“大師兄?!”她震驚的看着二皇子所介紹的貴客,那個人看起來還是那般風光霁月,整個人上下都透着一股溫潤公子的氣質。

陸瑾與二皇子并不對付,他甚至懷疑魔修禍亂就有二皇子的功勞,此刻見江流意與二皇子口中的貴客似是熟識,他不動聲色的拉了兩下江流意的衣角。

“師妹,好久不見。”顧既明還是那個顧既明,淩霄宗公認的脾氣最好的大師兄,連說話都溫溫柔柔的,讓人心中不自覺地放下警惕。

江流意知道陸瑾在提醒自己,可眼前的顧既明實在是太沒有值得懷疑的地方了。

他周身萦繞着純淨的靈氣,沒有半點魔修或是入魔的跡象,除了出現的時間和地點有些奇怪以外,江流意也說不出什麽可質疑的。

而且……

大師兄會不會是宗門派出來幫他們的呢?

江流意很難不往這方面去想,她所認識的顧既明,是淩霄宗裏最好的大師兄,是那個會耐心帶路一招一式給弟子解惑的人。

“師兄你怎麽來東武國了啊?”她順着自己的內心問。

“下棋。”顧既明笑着解釋,他将目光落在殿外的中正天梯上,“來走最後一局。”

江流意心中那陣不安的預感陡然拉滿,盯住了站在不遠處的顧既明。

“師妹啊。”半晌,顧既明回過頭,笑着對上江流意懷疑的目光,也不生氣,“要不……聽我講個故事?”

不知為何,他說話的時候,似乎連空氣都沉默了下來,來往行走的宮女不知什麽時候消失了,二皇子與坐在主坐上的皇帝目光裏也失了顏色,皇帝帶來的紅衣貴妃倒是仍然笑吟吟的,靜下來時,還起身為顧既明倒了一盞茶。

“讓我想想……”顧既明眯着眼睛,像是在估計着什麽,“時間還早,那故事就從五百年前說起吧。”

五百年前,仙魔大戰結束之後,小男孩在一個山洞裏醒了過來,山洞口并沒有遮擋物,刺骨的寒風夾雜着冰雪往山洞內刮,寒意像是要透過衣物,鑽進人的骨頭縫裏一般。

小男孩本能的想要溫暖自己,但他很快發現,他似乎并沒有自己想象中的能力,他能感受到自己的丹田內空蕩蕩的,連他隐約能記起的血脈天賦都發揮不出一點。

他看向山洞外,沒有火也沒有食物,小男孩只覺得自己可能熬不過這個寒冬了。

但他的體質似乎與常人有所不同,幾天餓下來,他雖然饑寒交迫,但卻還有一口氣。

在他不知道是第幾天的時候,天道似乎眷顧了他一次,有人走進了山洞。

“咦?這個地方還有孩子嗎?”他聽見走進來的男人這樣說,“我還以為自己這卦算錯了呢,北域極寒之地還真有我命中注定的徒弟啊!”

他被男人帶回了宗門。

宗門是個修仙的地方,帶他回來的男人是二代弟子中的大師兄,為人很是仗義,将他帶回來後,似乎真的把他當成了五歲的孩子,哄孩子的東西沒少買,從撥浪鼓到布影戲,從虎頭娃娃到騎大馬。

但說起他修煉一事,男人卻也絕不含糊一點。

他将小男孩正式請碟為親傳弟子,起名為既明,親力親為的把自己的內心功法傳授給他,盼他成長為黎明到來前最堅定的希望。

小男孩也很争氣,不論風霜雨雪,他的修煉沒有落下過一天,很快成為了三代弟子中的佼佼者。

而他的師父,在掌門飛升以後,不負衆望的成為了新一代掌門,小男孩也長成了少年模樣,成為了新一代的大師兄。

那個時候的小男孩心裏所想的事物非常純粹,當男人問起他的道時,少年毫不猶豫:“我的道就是像師父一樣守護宗門!”

男人欣慰的拍了拍大徒弟的頭,連聲道:“師父沒白養你!”

慢慢的,少年成長為了謙謙君子般的人物,就在他以為他的人生就是要守好宗門的時候,魔修卻找上了他。

“小主子!您要殺了那個叛徒!為老尊主報仇啊!”幾人跪在他面前,“還有這淩霄宗內也不是什麽好人!要不是這幫靈修,那個叛徒也沒有機會對老尊主動手!”

這幾人告訴他,他的師公重創了他父親,而他的父親又被叛徒所殺,他本應是魔域新一任尊主,現在卻成為了正道魁首的親傳弟子。

顧既明幾乎沒有猶豫,将來尋他的幾人重創。

他的道是守護宗門,而他決不會動搖他的道。

什麽魔域尊主,什麽複仇,顧既明只想做個好人。師父眼中的好徒弟,師弟師妹眼中的好師兄。

他還是那個溫文爾雅辦事利落令人放心的淩霄宗大師兄。

是什麽時候開始變的呢……

顧既明覺得大概要從那場夢開始算起。

夢裏的他在血脈的影響下,還是替他的親生父親複了仇,成為了新的魔尊,但他并沒有忘記他來時的路,天生萬物,這世間的一切都有其運行的法則,靈修與魔修的平衡自然也在這法則之中。

雙方停止争鬥,聯合發展,是顧既明認為最有效且最合理的方式。

這次他守護的,不止是他的師門,還有這靈氣滌蕩的修真界。

可有人打斷了他的計劃。

那個叫喬承意的女人和她的愛慕者們打着除魔衛道的旗號,殺進了魔域。

那是顧既明夢裏最黑暗的一天。

黑暗的并不是即将面對的死亡與消散,而是他曾經想要守護之人的言語。

“魔族就該是這個下場!”

“什麽聯合啊,區區一個魔修而已!”

“靈修才是這方天道的偏愛!別白費功夫了!認輸吧!”

……

魔族就是原罪嗎?魔修就該成為靈修的養料嗎?

顧既明覺得不應該是這樣的。

可與靈修聯合的事情耗費了他太多的心力,他注定無法在這樣的情況下守護好魔域了。

他戰死之後,整個魔族都淪為了靈修的階下囚,可笑的是,靈修并沒有将所有修魔之人趕盡殺絕,而是充分将他們的價值最大化,能當奴隸的就用去當奴隸,根骨好的就用去當煉丹采補的材料,臉蛋好的……

顧既明覺得自己根子裏其實是個好人,但看見魔族最後的結局時,他出離的憤怒了。

一夢十年。

顧既明醒來之後,并不覺得這單單是一場夢境,因為當他回憶起夢裏他所參悟的天道法則之時,他明顯感覺到了此方天道的動搖。

這就是一個世界。

他覺得是天道在冥冥之中提示他的未來。

所以這次他毫不猶豫的聯絡了魔域之人。

“既然那些人都仗着天道不把魔族與魔修當成生靈看,那我若是将這天道逆了,他們是不是就也能體驗到不被當人看的心情了?”顧既明說得輕飄飄的。

“可你現在獻祭的是與修煉毫不相關的普通人的命運!”江流意質疑。

“不止如此,”顧既明笑着解釋,“五域之中其實都有安排啊,師妹。”

“只不過,東域之中的氣運是大陣之中的核心罷了。”顧既明擡起手,漫天的金光從四面八方而來,彙聚在他的掌心之內,“靈修與魔修關于天道寵兒一事争論許久,也沒比出個高下,師妹你知道是為什麽嗎?”

“為何?”

顧既明手中的金光讓人忍不住向往,江流意稍作思考便認出了那是何物。

氣運。整個東武國,所有普通人的氣運。

“因為天道從始至終偏愛的,都是人啊。”比起解惑,顧既明似乎更像是在感嘆。

“只有人,才有選擇的權利,也只有人的氣運,才能改換陰陽秩序。”顧既明站在金光之中,一身白衣将他襯的更加有神性,紅衣貴妃一邊高聲‘我主聖明’,一邊跪拜在了他足下。

大殿裏沒有受到影響的只有江流意與紅衣女子,而陸瑾二皇子與皇帝自氣運消失後,整個人就像少了一股魂一般,精氣神似乎都被抽走了。

“陸瑾!陸瑾你快醒醒!”江流意試圖将人搖醒過來,但陸瑾卻沒什麽反應,江流意無奈,只得祭出一堆守護陣法,不要錢一般的給幾人先套上。

“師兄!你這樣做也得不到你想要的結果啊!”江流意此刻深知自己憑武力一定打不過,只得腦子轉的飛快,“依你所言,你所期待的是那個衆生平等,種族和功法之間沒有隔閡的世界。”

“可你現在做的,世界不僅不會變成你喜歡的樣子,甚至比過去更有過之而無不及,”江流意強迫自己冷靜分析,“而師兄你所痛恨的人呢?他們是會受到所謂的懲罰,但當人的處境與他人別無二樣時,懲罰又怎麽能稱作懲罰呢?”

“他們只會覺得,雖然災難很痛苦,但還好我不是一個人!”江流意聲音清淩,目光堅定。

她清楚的知道,此刻她丁點都不能動搖。

顧既明似乎被她說動了,慢慢的走向她,江流意将手藏在袖子裏,只能靠握成拳來減輕自己的顫抖。

她聽見自己說:“師兄,你現在的做法,換種角度來說就是令親者痛、仇者快,還将萬千無辜之人的性命填進去。”

“更重要的是,你的未來呢?”

“一輩子躲在法陣結界裏嗎!”

江流意發誓,她此刻的堅定意志,不亞于向組織宣誓的時候。

顧既明思忖半晌,欣然笑了出來。

他真心笑起來的時候與大多人都不一樣,眼睛彎彎的,似乎滿眼都是笑意,站在那裏笑時,帶着幾分書生意氣,不像是修煉之人,倒像是剛中舉的清冷秀才了。

“你說的對。”他拍了兩下江流意的頭,似乎又變成了淩霄宗上那個給她帶路的大師兄。

紅衣貴妃見自己所追随的主上就因為這人幾句話動搖,面容有些猙獰,暗紅色的魔氣裹住了她全身,她繞過顧既明,向江流意背後心口處襲去!

锵——

一道劍光應聲而落,紅衣貴妃姣好面容上的驚恐只持續了瞬息,便在劍光之下化為了湮粉。

江流意眼中出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師……”她看着那個和她相處了這麽長時間的身影猶豫了片刻,眼睛發酸,“師父!”

顧既明還沒轉身,只憑一道劍氣,就猜到了來人。

他比江流意篤定的多:“小師叔。”

楚淩恒并沒有收起手中的劍,走到江流意身邊後,一手拉住她,一手将劍架在了顧既明的心口處。

“诶诶诶,我們好說也這麽久沒見,小師叔怎麽一上來就要替我師父清理門戶了?”顧既明玩笑道,“小師叔的劍,我可懼怕的很。”

楚淩恒沒有理他的嬉笑,确認了江流意沒事之後,冷聲:“你幹的好事?”

顧既明大方坦然:“對啊!”

“緣由。”

“小師叔你還真是……”顧既明見他模樣不由得心間升上一陣暖意,“師叔,你這麽面冷心熱的話,很容易被人誤解的!”

“廢話什麽。”

“師叔不善言辭,我這做師侄的最後一遭當然要幫幫忙。”顧既明意有所指,“不然,師叔錯過了命定的姻緣可怎麽辦啊……”

“好好說話。”楚淩恒沉聲,“陣眼交出來,戒律堂自然會處置你。”

顧既明聽他所言,終究還是放下了最後一絲不甘,他看向江流意,嘆道:“師妹啊,你說的對。”

“就是有點晚了。”

顧既明掌心的金光化為了道道金芒将他覆住,他的身形漸漸與千萬道金芒融為了一體,化成一道厲光,射入黎明前最深的夜色之中。

乍然間散開。

“……師父?”江流意似乎意識到了什麽,她匆匆跑出門,眼見着點點金光散開、落下,有的落入她掌心之中,似乎暖融融的,“大師兄他……”

“恩。”楚淩恒什麽都沒說,只握住江流意的手緊了緊。

東武國都內。

“這個金光……”靈素看着結界一點點被散落下來的金光融化,“誰用功德與法則之力祭道了?”

“祭道會如何啊師叔?”喬承意有些茫然。

“會化為天道的一部分,完善此方天道。”

淩霄宗。

宗主望向自己蔔算羅盤上已經斷成兩塊的命牌,沉默了許久:“命罷……”

而東武皇宮外,江流意看着那輪陽光慢慢從山裏透出光來,從一絲光暈到整輪太陽,她回握住自家師父的手——

天,亮了。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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