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雪場

那年，在一個元旦跨年夜。

許清慕到現在還記得那個跨年夜發生的事情。

那天晚上，她本來是在高興地趴在任星遠家窗戶前看煙花，但任星遠嘴賤，賤兮兮地在她面前說了好多嘚瑟話，她突然就被氣到號啕大哭起來，眼淚鼻涕流成一片。

他聽到她的哭聲來到她身邊，溫柔地用手帕擦幹淨她臉上的眼淚和鼻涕。

之後，他蹲到她面前，讓她趴到他肩上，他沉穩地站起來，穩穩托住她，一腳腳踩在雪地裏背她回家。

無人的胡同裏，亮着燈籠，閃着彩燈，她趴在他背上，雙手緊緊摟着他脖子，哭聲抽搭搭的，流着眼淚的冰涼的臉貼着他發熱的臉。

她哭得又累又困，還記得和他發號施令，一遍遍哭哭啼啼地跟他說：“哥哥，你以後給我放個比星星家大一百倍的煙花，好不好？”

那晚，在很冷很冷的夜裏，她那個過世已久的哥哥，不假思索地回答了她一個字：“好。”

好似一諾千金的一個“好”字。

許清慕從往事中回過神來，慢慢望向大門外。

剛才還站在那裏問她“好看嗎”的人，這時又不見了，那裏空空如也，就仿佛他今夜從沒有來過。

許清慕再次擡頭看向夜空中在繼續燃放的煙花，心想自己的想象力着實是有點豐富了，有點太異想天開了。

不說放一個這麽大的煙花的價錢得多麽的貴，單說紀燕北剛才站在她姥姥家大門口的位置，煙花可是要在遠一些的地方才能放出這個效果，哪可能是紀燕北放的。

所以應該是巧合罷了。

但今晚的煙花，确實是她有生以來她見過的最大最漂亮的煙花。

許清慕仰頭望着夜空，仍有煙花在綻放，燦爛奪目，絢爛若星河。

煙花映在她閃亮的眸光中，她雙眸亦若星河。

**

晚上十一點多吃餃子，許清慕一沒注意，被餃子裏包的硬幣硌得虎牙一疼。

她吃到了一個五角錢的硬幣。

除夕夜吃到硬幣是福，将行好運，姥姥和姥爺笑着恭喜她二〇一四年馬年發大財行大運學業有成。

許清慕乖巧說謝謝，起身去把硬幣在水池裏沖洗了一下放好，回來坐下繼續琢磨紀燕北是怎麽回事。

她正想着，忽聽小舅舅往門那邊問：“二姐，這什麽啊，大除夕的，有人給你送禮？”

許清慕擡頭看向門口。

她媽剛從外面回來，手裏拎了些東西，把東西放到腳邊，脫着外套說：“我閨蜜她兒子，今年他也回他外公家過年了，送了些魚形狀的糕點過來，年年有餘嘛。”

許媽媽說得有些含糊，沒有說哪個閨蜜的哪個兒子的哪個外公。

小舅舅也沒有再問，都像是在故意繞開這個名字不提。

還好像，在放煙花的時候，他們都沒看到大門外的紀燕北，搞得好像剛才她看到煙花下的紀燕北的那一幕是她的想象。

許清慕無心繼續吃餃子，也不想下桌，在那兒用iPad看法語版的小豬佩奇。

過了好一會兒，許清慕到底還是沒憋住話，小聲對坐她身邊的媽媽說：“媽媽，那個……”

她剛開了口，又停住。

許媽媽随口問：“寶寶怎麽了？”

許清慕張了張嘴，到底還是把想問的停在嘴邊的“你們剛才沒看到紀硯北嗎”和“紀硯北為什麽住我們家，欣姨和紀叔也回來過年了嗎”這些話給咽了回去。

許媽媽看她支支吾吾的，卻是明白了，笑着放下筷子，在許清慕耳邊小聲問：“寶寶是不是來事兒了？沒帶衛生巾？”

許清慕：“……”

**

一家人一直看春晚到十二點，跟着電視倒數鐘聲，一家人一起大喊“過年好”，随後各自去給親朋好友打電話拜年。

許爸爸有些不同，他業餘愛好是攝影，拿出單反拍照，拍好後連接手機将今天拍的照片同步到手機相冊上，選了九張照片發朋友圈。

許教授平易近人，不高冷，沒架子，但有點愛顯擺，平時最愛拍老婆女兒，大事小事都發朋友圈。

今天發打鼓很飒的老婆，明天發女兒滑雪要被吓哭苦着的臉。

今天發老婆帶女兒逛街給他買的衣服，明天發女兒和小叔學的法語又進步的得意臉。

許家的家風是各自愛好互不幹預，所以許媽媽和許清慕也沒阻止過他。

因此誰若是有許教授的朋友，能在許教授的朋友圈裏看到他家的整個世界。

許爸發好了朋友圈後才去接拜年的電話。

許清慕也接了兩通拜年的電話，挂斷後，走到窗邊看着外面的雪人和彩燈打給任星遠。

很快電話接通。

新年新氣象，許清慕高興說：“星星，過年好呀！代我跟叔叔阿姨也說聲過年好呀！”

但任星遠根本沒跟許清慕拜年，而是神秘兮兮又興奮不已地說：“慕慕！小郗姐給我打電話拜年了，你說她是不是也喜歡我！”

許清慕：“？”

任星遠是不是太自信了點兒？

許清慕剛猜到任星遠暗戀小郗姐的時候，就仔細琢磨過這事。

任星遠讀高二，而小郗姐讀大二，雖然說也就只差三歲而已，可是，高中和大學之間有一個很奇怪的鴻溝。

大家都認為，高中生和大學生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世界，所以任星遠和小郗姐其實也是兩個世界的人。

許清慕這麽想着，也不知道是在勸自己，還是在勸任星遠。

她輕聲說：“星星，不是姑奶奶打擊你，但我真的感覺，他們是不會喜歡高中生的。”

任星遠卻是十分敏銳：“們？誰們？”

許清慕咬了下舌頭，很快給出回答：“我說大學生們，大學生們是不會喜歡高中生的。感覺上，好像是大一的喜歡學姐學長，大四的喜歡學妹學弟，高中生好像不太可能在他們考慮範圍內的。他們對你好可能出自禮貌？或者可能出自對自我人格的完美追求？好像是，大概率不可能出自喜歡。不然你說說，我們小屁高中生哪裏值得他們喜歡？”

任星遠想了會兒，越想越陷入了她這個理論邏輯裏，竟還覺得她說的有道理，一下子好生氣：“你閉嘴，挂了吧。”

許清慕瞬間後悔大過年的說實話了，她忙說：“星星，等一下。”

任星遠十分不耐煩：“又幹嘛？”

許清慕認真勸導：“星星，你平常也要健康些，不要總是夢到小郗姐。夢醒後，傷心又傷身，知道嗎？”

任星遠：“？”

任星遠“啪”的挂了電話。

好像是羞憤了。

他完全忘記思考，許清慕是不是也做過不健康的夢，才會如此教導他。

但是挂了電話後，許清慕拿着手機沒走，站在窗邊想了一會兒。

她好像對任星遠這感受還挺感同身受的，莫名其妙還挺理解任星遠的。

最後，許清慕想了又想，還是在大過年的除夕夜裏，貼心地給任星遠的微信發過去一行暖心文字：“星星，小郗姐很好，你也很好，我也希望小郗姐喜歡你。”

任星遠卻突然化作不留證據的律師，給她回了一行字：“我什麽時候說我喜歡她了？”

許清慕：“……”

這白眼狼□□崽子，她就多餘安慰他。

許清慕又給蔣涵涵打了拜年電話。

打完電話後，回房睡覺。

路過陽臺時，她看見媽媽在那兒喝紅酒，爸爸在那兒抽煙。

平時爸爸不讓媽媽喝酒，媽媽也不讓爸爸抽煙，現在倆人這樣合夥同謀多少有點過分了。

許清慕悄聲走過去，準備去拍下這倆人抽煙喝酒的證據，留着以後拿捏和威脅。

走近了，她站住。

聽到他們好似在談論紀燕北。

她媽媽喝了酒後，聲音懶洋洋的，她笑說：“剛才放煙花的時候，咱家小北也在，你看見了吧？”

許清慕：“……”

所以确實不是她的想象。

她媽媽感慨：“小北，多完美的一個孩子啊。”

她爸爸談起紀燕北的語氣也挺自豪的：“小北确實，穩重，優秀，聰明，去年才讀大一，數學建模賽就比很多大三學生的成績好了，今年大二，比去年更……”

許清慕舉起手機偷拍了她爸抽煙和她媽喝酒的背影。

拍完聽到她爸爸說：“他在工作室參加的智能車比賽也是……”

許清慕轉身走了，氣呼呼的。

紀燕北八成是他們倆親生的，至于這麽誇嗎。

**

許清慕終究保留了心裏的一些疑問，沒有問出口。

大年初三，許清慕拿着從長輩們那裏收來的好多紅包，跟着爸媽回家。

到家後的第一時間，她就把紅包都塞進她的超大的金豬存錢罐裏了，之後才發現家裏沒有人來住過的痕跡，也就是說，紀燕北肯定是沒來住過。

緊接着，她大年初三剛回家，初五就再次偶遇了紀燕北。

這都讓許清慕一度懷疑，她隔兩天就碰見他一次，是不是他們倆之間有什麽玄學磁場，怎麽近來總能碰見。

大年初五，衆多收到新年紅包的同學們相約去冰雪樂園滑雪場滑雪。

許清慕其實不會滑雪，還很怕，只是湊湊熱鬧而已。

她平生怕的事情很少，偏偏滑雪占一件。

許清慕在家門口要出發時，準點收到了任星遠的嘲笑電話。

任星遠可能是因為初七就可以跟小郗姐繼續補課了，很是開心。

他一開心，就在電話裏過于得意：“女明星，聽說你要去滑雪場摔屁股墩兒玩了？”

許清慕：“……”

其實許清慕心想就算她不滑雪，去看看滑雪場雪景也是蠻好的，所以心情也還不錯，不跟任星遠計較。

她只說：“星星，聽說小郗姐有男朋友了？”

任星遠：“……”

啪的電話挂了。

許清慕在門口樂得不行。

她猜想任星遠剛剛可能是在他家客廳給她打的電話，他爸媽都在他旁邊，不方便他發揮。

任星遠此時應該在回他自己房間的路上。

許清慕站在門口沒出去，等任星遠再給她打來電話，順便給爸爸發了個微信說讓爸爸在車裏稍等她一下。

很快，不到兩分鐘，任星遠氣急敗壞的電話給她打了過來，他壓低聲音吼她：“許清慕你從哪聽說的？！”

許清慕也壓低聲音，用的很小心的氣音：“是昨天晚上，小姑奶奶，夢見的。”

任星遠：“…………”

啪的電話又挂了。

許清慕反擊成功，樂得不行，愉快地出門下樓去找爸爸。

許清慕一大早因為跟任星遠通過電話，尤其她還贏了，整個人都洋溢着青春的朝氣，精氣神兒特別足，神氣得像要去參加表彰大會。

許爸爸開車送她和蔣涵涵到滑雪場，她們倆拿東西到雪場前臺集合，還有同學未到。

等了一會兒，同學到齊。

班長謝岫給大家買了團體票，一起進場。

許清慕在滑雪這一塊，屬于是差生文具多類型的。

二十來位同學，就她的滑雪裝備最多。

許清慕兩腿兩胳膊和腰上共綁着五只烏龜護具，雙手抱着板子跟同學們往前挪着龜速步，遠遠瞧着，就她最笨的樣子。

班長謝岫走到了許清慕身邊，笑問她：“小慕，需要幫忙嗎？我技術還可以，我陪你滑？”

謝岫才說完這兩句話，同學們就不約而同地發出哄笑聲。

很奇怪，好像每位同學都知道班長喜歡許清慕。

許清慕被同學們哄笑得不自在到臉紅，慶幸的是她戴着頭盔和護目鏡，只有鼻子和嘴在外面露着，叫人看不出她滿臉緋紅。

許清慕改為一手抱板子，另只手去摟蔣涵涵胳膊，輕聲說：“謝謝班長，不麻煩了，我去初級場找教練，你和同學們玩吧。”

細聲軟語，仿佛銜有羞澀。

同學們又開始哄笑。

不是嘲笑，沒有惡意，是年輕的男同學女同學在戶外沒人管了，洋溢着青春的笑聲便更大了。

更有男生在起哄班長。

說班長被拒絕了，讓班長再接再厲。

這是班級裏的常态，許清慕都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只要班長和她說話，周圍聽到的同學就會跟着大笑或偷笑。

在班級時，怯語笑聲收斂卷室。

而今在雪場，笑聲肆無忌憚飛揚四周。

謝岫感覺到這樣可能會帶給許清慕一些困擾，便沒再說要陪她一起滑雪的話，跟她揮揮手，把最會起哄的幾個男生給帶走了。

那幾個男生走時，許清慕還聽到有男生笑着建議謝岫說“班長你得去追啊，這麽好的機會，得抓住啊”。

蔣涵涵也聽到了這些話，她不禁對許清慕感慨說：“慕慕，班長确實挺好的，學習好性格好。可是你說為什麽呢？他和你那位學長相比，明明你更讨厭你那位學長，怎麽好像還是你那位學長更招人喜歡呢？”

許清慕：“……”

許清慕把蔣涵涵也給趕走了。

倒也不是因為蔣涵涵提到了紀燕北，主要是上次來玩時，蔣涵涵在初級場陪了她半個多小時。

半個多小時的時間裏，她一直在做心理準備，還一次沒滑，對蔣涵涵有點內疚。

同學們都散開去玩了，許清慕一個人抱着雪板在初級場下面跐溜着慢慢走，在場裏找挂着教練牌子的教練。

花錢讓教練陪着她消磨時間，她比較不會有內疚感。

她正尋着，身後忽有聲音詢問：“需要教練嗎？”

許清慕愣住，不大敢相信，懷疑聽錯了。

這聲音好耳熟，又是那道如清泉般沁人心脾的聲音。

白茫茫雪場間，動聽的聲音仿佛讓她身後開出了一朵花。

許清慕抱着板子，徐徐轉身，慢慢擡頭。

冰天雪地的滑雪場裏，面前的人一身滑雪服，未戴護目鏡，眼角像生出了梅花一樣并含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