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第二十一聲汪

殺生丸是百毒不侵的體質,不畏毒,能食毒,甚至連妖力都帶毒。

但這并不意味着他願意拿毒物當飯吃……

當看見半妖端着碗毒藥走來,還告訴他這是“早食”時,殺生丸面上毫無波動,可心裏卻想了很多。

他居然開始“反省”究竟是哪裏出了錯,才讓事情的發展脫軌到這一步?

追溯起因,帶半妖歷練只是他的一時興起。

他給出門檻,半妖達到标準。按承諾,他會帶他一段時間,等半妖學會使用爪牙,他就會徹底放養半妖。

說到底,教養半妖不是他的責任和義務,而是看在血脈的份上,他施舍給對方的一點仁慈。

只是,實際情況與他預計的完全不符。不僅不符,還稱得上“魔幻主義”。

首先,半妖沒有忍饑挨餓,他只要手裏有一把刀,就能讓整片森林的妖怪變成他的食物。

其次,帶幼崽的麻煩事并未出現。半妖白天不嗜睡,晚上不哭鬧,一邊把自己的事處理得幹幹淨淨,一邊又把他的事安排得明明白白。

最後,他沒有照顧半妖分毫,倒是半妖承包了他的早食、晚食,還兼梳毛、鋪草墊、狩獵、收拾物品……

而現在,半妖已經到了擔當“藥郎”這一要職嗎?

他最初只是想讓半妖學會使用爪牙而已……結果呢,半妖什麽都能當,就是不會當狗。

“兄長?”毒藥舉高高。

殺生丸面無表情道:“半妖,你的鼻子是擺設嗎?”

緣一懵懂。

“連毒物與藥材的氣味也無法分清,半妖就是半妖。”殺生丸終是伸出手,接過緣一的大葉薄碗,“只憑眼睛看,你連怎麽死也不會知道。”

他側手,大葉碗中的藥汁便落在地上,燙出絲絲縷縷的白煙。在半妖驟縮的瞳孔中,他當着半妖的面将大葉碗送到嘴邊,仰頭喝了下去。

張嘴一時爽,回味火葬場。

陰間的味道充斥口腔……殺生丸本就面癱的臉頓時更癱了。

“兄長!”難得的,緣一的聲音帶出了情緒。

他終于明白,有些毒藥與草藥長得一模一樣,不是光記住一個藥方和藥草的樣子,就能熬出一致的湯藥。

他在身為人類時記住了藥方和草藥,可記住的只是形态,不是本質。

是他太相信自己的眼睛,也太相信通透世界看到的“原本”了。

而他的兄長為了讓他明白這一點,居然以身試毒,這……

殺生丸扔掉了碗,紋絲不動地站在緣一面前。他的面色如常,身上也無不适,只是俯視着緣一,平靜道:“你以為我會被毒死嗎?”

“半妖,你又被眼睛騙了。”

“你連我的妖力是什麽都不知道。”

反轉再反轉,緣一只覺得腦內升起了一點空明。

“你被人類教壞了。”殺生丸冷聲道,“他們馴服你,讓你從始至終都以為自己是個人類,并按照人類的方式活着。”

“可你真的是人嗎?”

“你是半妖。”殺生丸訓道,“體內流着一半屬于白犬大妖的血,卻沒有一點妖怪該有的樣子。你把鼻子、獠牙和爪子當作什麽,只是呼吸、吃飯和幹活的工具嗎?”

緣一發愣,可頭腦中的空明越來越大、越來越亮。

殺生丸說的每一句話都譬如霹靂落在頭頂,讓他通了個中的關竅。隐約間,他仿佛悟出了什麽。

……他一直活在“人”的束縛之中。

人會把看見的片面當作全部,人的鼻子嗅不到很多氣味,人的牙齒撕不開生肉,指甲也劃不開獵物皮毛……他曾是這樣的人啊。

可如今,他已經不是人了。

“人”的束縛早已不适合他,再用人的标準要求自己,非但得不到成長,還會埋沒半妖本身具備的才華。

野性、妖性、殺性,那是他從未開發過的作為“妖”的本能。

一點通透,悟于無形。剎那,緣一的五感與頭腦融合得更緊密了,當他疏通內心的枷鎖,掌握妖性的一面不在話下。

“告訴我,半妖,我身上的氣味是什麽?”殺生丸道。

兄長的氣味……

是冷梅的味道,極淡極寒,如雪如月。

但透過他的表面,直刺他的血脈,那順着毛孔由內往外揮發的味道,是陽剛爆裂的妖氣與劇毒!

難怪……

難怪兄長不畏毒,或許毒物還是他的食物之一。

不愧是兄長啊。

“是毒。”緣一道,冷梅香味的毒。

殺生丸的唇角上揚了一點點,對答案算是滿意:“好好去找你血脈裏藏着的東西,半妖。”

“嗯。”緣一點頭。

“去狩獵,不準帶刀。”殺生丸蹙眉,“再帶些野果回來。”

緣一歪頭:“兄長居然要吃野果嗎?”兄長平時壓根不碰野果和蔬菜,只吃肉,還特別挑嘴。

殺生丸不語,先是看了眼地上的藥碗,再轉頭看向緣一。

神色毫無波動,但指責意味明顯:你自己煮的毒藥有多苦,你心裏沒點數嗎?

或許是面癱之間的默契,緣一也是先看了看碗,再看向兄長。

雖面無表情,但犬耳下垂:對不起兄長,是我錯了。

……

事實證明,爪子并不好用,尤其是幼崽的爪子。

雖尖銳,但不鋒利。要是捕食防禦較高的獵物,極有可能在打鬥中折斷。

而爪牙斷裂的疼痛會幹擾幼崽的戰鬥意識,僅需要片刻的差池,幼崽就有可能被獵物反殺。

因此,白犬幼崽在捕食時總有父母一方看顧。他們會隐藏在暗中保護,絕不讓幼崽知道,除非幼崽遇到生命危險才會出來。

遺憾的是,殺生丸捕食從未失手,沒給過父母救他的機會。如此,他也不知道白犬一族還有這個“傳統美德”。

直到半妖的血味傳來他才發現,放任一只幼崽單獨狩獵似乎不太安全。

他起身離開,去往血味的源頭。

很快,他找到了與蟲怪戰鬥的半妖,不過這戰鬥勝負已定。

半妖的右手指甲翻起,鮮血淋漓,明顯是操作不當搞傷了自己。不過,半妖對傷處不甚在意,就算指尖滴血也沒影響他的行動。

甚至,他還利用鮮血與妖力開發出了一招斬擊——

五指張開,妖血在指尖淬成長鋒。半妖躍至空中,隔着數丈的距離沖蟲怪揮下一擊,就見妖力融入長鋒彙成五道月牙形的紅芒,交錯着劈向蟲怪,直接将之斬成了六段!

騰空的半妖翻身落地,動作稱得上漂亮。

手指還在滴血,緣一像是沒有痛覺似的,他随意甩去血漬,靜待傷口複原。

“兄長。”

“勉強能看。”殺生丸對那一招表示滿意,“那招叫什麽?”

“嗯?”緣一的金眸微微睜大,“叫什麽……這個,也要起名嗎?”

給刀起名就算了,為什麽還要給“抓”這個動作起名?兩百年前的人類和妖怪都活得這麽麻煩嗎?

但既然是兄長問的,他就起個名吧。

緣一:“剛學會的,就叫‘爪子’吧。”

殺生丸:……

感覺到兄長流露的不滿,緣一換了名字:“那叫‘紅爪’吧?”

沉默,沉默是這邊的森林。

“紅色的狗爪?”

更加離譜。

殺生丸朝他走去,平靜道:“飛刃血爪,它的名字。”

飛刃血爪……緣一記下了這個招式名。不知為何,聽到兄長的起名後,指尖的疼痛愈發淡了。

“手。”殺生丸站在他面前。

緣一會意,擡起了五指翻蓋的小手。還在淌血,散發着一股暴戾的氣息,與半妖無甚波動的臉形成鮮明對比。

仿佛孩童的身軀下包裹着一只兇殘的怪物……

殺生丸垂眸,纡尊降貴地伸出手,輕觸半妖的指尖。

瑩綠色的妖力凝聚,融成一團生氣覆蓋在半妖手上。修補、治愈,全新的指甲長了出來,消弭了翻蓋的痛楚。

緣一呆呆地注視着手,張開又合攏,有些難以置信。

藥是毒,毒也是藥。他又被眼睛騙了。

“這是獎勵,半妖。”殺生丸收回手,指尖沾了血,“第一次用爪子狩獵成功,值得嘉獎,但不會再有下一次。”

幼崽必須從疼痛中學會成長,才不會輕易被殺死。

緣一彎起眼,露出了小小的笑容:“謝謝兄長。”

冥加爺爺總說妖怪兄長十分可怕,動不動就殺人宰妖,毫不講理。可他與兄長相處,所聞所見都是他好的一面。

會贈他禮物,會教他道理,會在他狩獵時看顧他,還會給他治療傷口。

兄長其實是世界上最溫柔的人。

“兄長,附近只有這只蟲子,沒有別的獵物了。”緣一道,“要吃嗎?”

殺生丸:……

奇怪的食譜又增加了。

就這樣,早食時間拖到了正午。回程途中,殺生丸走在前,緣一拖着蟲怪跟在後,陽光拉長了他們的影子,一大一小。

本能作祟,殺生丸擡起爪子做個清潔,舔去了爪上的血漬。

突兀地,他的腳步頓了頓。

緣一立刻警覺:“兄長,怎麽了?”

殺生丸沒有回答,直接往前走——這半妖的血,燙嘴。

“半妖,你體內的另一半人類血脈出自哪裏?”忽然起了點探究欲,畢竟不是誰的血液都飽含這股滾燙的靈力。

緣一搖頭,表示不知。殺生丸很快失了問的興趣,三歲的半妖确實不懂什麽。

“兄長,可以不叫我‘半妖’嗎?”緣一道,“我有名字。”

“……”

殺生丸淡淡道:“除非你得到我的承認,否則不要有不切實際的妄想。”

……

深夜密林,緣一熟睡,樹下已沒了殺生丸的影子。

與此同時,另一片密林深處,已經熟睡的樸仙翁活生生被殺生丸的死神聲線吵醒,吓得血條瞬間去了一半。

“樸仙翁。”

你又要幹嘛!樸仙翁在內心嘶吼,面上卻穩如老狗:“這麽晚過來,又是問鐵碎牙的下落嗎?”

殺生丸冷着臉道:“我問你,那只半妖叫什麽名字?”

那只半妖叫什麽名字……

叫什麽名字?

名字!

樸仙翁:……

半妖快四歲了你竟然不知道他叫什麽,冥加總有說禿嚕嘴的時候,我看你不是沒聽過,是壓根沒打算記住吧?

難怪你一直叫“半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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