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只要是半妖,都會在每個月的某一天褪盡妖血,變成純正的人類。
在這天,失去妖力的他們會跟人類一樣脆弱。受了傷無法很快痊愈,遭了災不能飛速逃離,甚至連平日不起眼的樹杆高度,縱身躍下後也會摔個半死不活。
如果不幸遭到強敵追殺或人類圍捕,那麽半妖會有極大的概率夭折。
因此,對于所有半妖而言,變回人類是虛弱期也是災難日。這特殊的一天必須藏着掖着,除非萬不得已,否則不會讓任何人知曉。
但,這“所有半妖”之中不包括緣一。
殺生丸問了,緣一如實回答。哪怕問題詳細到“什麽時候變回人”,緣一也沒有絲毫隐瞞。
實誠孩子的實誠做法,讓殺生丸在受用的同時又覺得半妖太蠢。
他不過是帶了他幾天而已,半妖就交付了信任。要是換了另一個居心叵測的人,朔月便是半妖的死期。
即使他從未拿半妖當弟弟看待,但半妖一直把他當哥哥敬重。看在半妖識相的份上,他殺生丸不介意施舍一點微末的憐憫,以庇護這只蠢半妖度過最易夭折的一天。
故而,在嗅到惡鬼的氣味時,殺生丸還是起了身。
他篤定半妖會遇到麻煩,殊不知——
“朔月變人”這件事在緣一眼裏,根本談不上是性命攸關的大事。恰恰相反,緣一很享受變成人類的短暫時光。
是夜溪邊,妖珠微亮。
緣一用草葉刷去油污,看魚群圍攏争食殘渣。在飛濺的水汽中,他仰頭深呼吸,感受着夜風的清涼。
真好啊,變成人的感覺……
自從嗅覺被削弱數百倍後,聞什麽都是甘甜清冽的氣味。不像半妖,深呼吸前還得考慮身邊有沒有動物的屍體、沼澤的瘴氣、臭鼬的足跡,以免不小心吸入了什麽怪味,惡心自己一整天。
他如此,兄長更甚。
緣一很理解殺生丸的挑剔,無論是不遠萬裏找一個幹燥的落腳點,還是非得選擇河流上游歇息,亦或是喜歡站在山崖、樹頂、林深處吹風,其實都是為了保護鼻子。
白犬的嗅覺太敏銳也太傷了。
偶爾他們兄弟行走林間,一旦靠近人類居住的村莊時,也會被怪味熏走。大城倒還好些,他尚能忍受,但兄長萬萬不能。
在兄長的嗅覺世界中,就連稍重一點的脂粉味都是“臭”。
緣一把碗刷了三遍,确定碗裏只剩青草味後才将之堆起。他正準備起身,卻發現夜風送來一陣血腥味。
人血的味道,即使是人類的鼻子也能聞到。再加上一股獨有的屍骨腐臭,構成了他前世最熟悉的主旋律——惡鬼将至。
很近了,就在他身後不遠處。
緣一平靜轉頭,便見一頭生兩角的男性惡鬼站在不遠處,正盯着他垂涎三尺。
它很高大,渾身肌肉虬結。上身光膀,下着麻布,腰間挂滿了叮當脆響的人骨。它的手中提着兩根被磨到鋒利的椎骨,眼瞳全黑無光,只剩霜白的字符刻在裏頭。
左眼是“上弦”,右眼是“六”。
鬼分上弦和下弦,上弦鬼的實力往往是下弦鬼的數倍。
比如他前世的兄長岩勝,在化鬼之後是“上弦一·黑死牟”。他的實力之強足以站在與鬼王同階的位置,跟無慘算是互利互惠的關系。
只是,強如惡鬼岩勝也沒有在緣一手下走過一刀,更遑論鐮倉時期的區區上弦。
緣一握住了刀。
林葉沙沙,殺生丸無聲無息地出現在密林內,隐沒于黑暗中。
他一只手搭在絨尾上,安靜地觀察着溪邊的動向。眼見半妖遇到惡鬼沒有驚慌,反而是握刀相向,他無疑是滿意的。
這只半妖還算有點氣概。
但在敵我差距懸殊的情況下,半妖該做的是向他求救,而不是自負到以為幼童之身也能斬殺惡鬼。
殺生丸做好了撈人的準備。
“小鬼。”惡鬼發出了黏糊的笑聲,“只有你一個人嗎?”
緣一抽出了刀,殺生丸抓住了絨尾。
“嚯,看上去真是有氣勢啊。”惡鬼張狂大小,“沒哭沒跑,我都有些欣賞你了!哈哈哈小鬼,那種普通的刀傷不到我,我可是鬼啊!”
“知道鬼是什麽嗎?”
“鬼是只吃人類的怪物!哈哈哈!看見這些骨頭了嗎?你馬上就會跟他們一樣了!”腰間的白骨晃蕩出輕響。
噼裏啪啦,是死者的哀鳴。
緣一擺開架勢。
預想中的哭喊和恐懼沒有出現,在惡鬼眼中,對面的小孩無波無瀾,吓唬他完全沒有成就感。
“真是無趣的小孩。”惡鬼的臉突然扭曲,“既然哭不出來,那你就去死吧!”
它猛地躍起,高舉白骨錐刺朝緣一砍來。
瞬間,殺生丸甩出絨尾,眼見快卷住緣一的身體。可緣一卻壓低身體橫過刀,于電光石火間驟發一躍,竟是直接跳出了絨尾的包圍圈,迎向惡鬼的面龐。
旋轉的火光綻放,殺生丸微微一怔。
他看見半妖頂着人類之軀騰空而起,眨眼斜過刀刃,以無比流暢的動作一刀劃過惡鬼的咽喉,幹淨利落地将它的頭顱整個兒砍了下來!
一刀,僅僅只是一刀!
沒有妖力的波動,也沒有靈力的翻湧。這純粹是半妖身為人類的力量,而沒有摻雜任何別的能力。
原來……
原來火焰與劍招并不是妖怪血脈帶來的天賦嗎?
不是血脈天賦,那只能是半妖體內另一半人類血脈的問題了。難道,這就是父親看上那個人類女人的原因嗎?
也對,他殺生丸至今還沒見過哪個人類的發色是黑中帶紅,或許這就是半妖屬于人類那一部分的力量。
烈火消卻的那刻,緣一輕盈地落在地上。
黑帶紅的發絲飛揚,火鼠裘的衣袍獵獵作響。他收刀入鞘,循着絨尾轉過的方向看去,待瞧見殺生丸的身影後,緣一道了聲:“兄長。”
他彎起眼,露出了溫暖的笑意:“是因為擔心我才過來的嗎?”
身首分離的惡鬼逐漸化為灰燼,殺生丸也從黑暗中走來。
“你很自以為是,半妖。”殺生丸收起絨尾放上肩膀,冷笑,“只存在于人類之間的擔心,你以為我會有這種無聊的情緒嗎?”
緣一略懵,不懂見好就收的孩子萬分耿直:“可是,兄長剛才甩出了絨尾,明明是想救我。”
兄長,你的絨尾不是這麽認為的!
殺生丸:……
“啪!”
緣一:……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不提絨尾倒還好,一提絨尾,兄弟倆忽然聞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好像是什麽燒了起來,還泛着一股烤肉的香氣。
順着味道看去,緣一的目光從殺生丸肩上的絨尾滑落,聚焦在這條長長的尾巴尖端。
那裏……
起火了!
緣一的呼吸帶火、劍招帶火,就連重鍛後的小牛也是千夜紅用熔之力鑄造,哪還有燃不起來的道理。
而殺生丸的絨尾主成分是狗毛,是易燃物,在近距離接觸日之呼吸的情況下,星星之火足以燒烤!
緣一:……
殺生丸:……
“兄長,對不起,我燒了你的尾巴。”緣一當機立斷抽出小牛,在火勢尚未蔓延之前閃電般出手,一刀削掉了燃燒的狗毛。
就聽得“铿”一聲響,殺生丸的絨尾立馬禿了一大片。
那飛揚的狗毛在空中燃燒,漸漸化為灰燼。
殺生丸:……
沉默,沉默是今夜的溪邊。
“犬夜叉。”殺生丸的語氣很平靜,有一種閱盡千帆後不得不佛系釋懷的淡然感,“你是不是嫉妒我有尾巴?”
純血大妖遭到半妖的嫉妒,很正常。
緣一搖頭。
“是嗎?”
“嗯。”緣一老實人,“雖然兄長有尾巴,但我有耳朵,我不會嫉妒兄長的。”
接着,是一陣令狗智熄的沉默。
“啪啪啪!”
“……”
今天的緣一依然不明白自己做錯了什麽?
……
晨曦的第一縷光落下,緣一變回了白發金眸的半妖,殺生丸的絨尾也恢複了原狀。
緣一着手準備早食,又在生火做飯時用商量的口吻對殺生丸說道:“兄長,我想去人類的村落和大城看看。”
殺生丸閉目養神,不理會。
緣一解釋道:“我想狩獵鬼。”
昨晚出現的上弦六,吃掉的人已不在少數。
按理說,吃的人越多,鬼越會成為各方追殺的目标,可上弦六不僅沒被追殺,還大咧咧地将人骨裝飾在身上,唯恐別人不知道他是惡鬼。
只能說,要麽是築前太偏遠,鬼殺隊的勢力尚未覆蓋在此;要麽是上弦六太強,導致追殺者全軍覆沒。
但這種一刀就能殺的鬼,怎麽也算不上強啊。緣一如是想。
所以,築前是一塊沒有鬼殺隊的蠻荒地,也是惡鬼最喜歡的獵場。
“它們會藏匿在村落和大城裏,我想把它們找出來,一一殺死。”緣一道,“如果我開始狩獵的話,能請兄長等一等我嗎?”
“這是你的事。”殺生丸淡淡道。
幼崽想要狩獵,他不會阻止。不過,思及半妖狩獵的手段,殺生丸難得對所謂的“呼吸”有了些興趣。
他記得,每當他問及半妖如何辦到時,半妖總是會提到“呼吸”。他之前并不在意,現在倒是有了詢問的心思。
“半妖。”殺生丸看向他,“你的能力是源于‘呼吸’嗎?”
緣一颔首。
“你說的呼吸是什麽?”殺生丸問道。
“呼吸是——”緣一認真解釋道,“一種從外面汲取力量、交換力量的呼吸方式。只要一呼一吸,就可以讓力量在體內生生不息。”
緣一比劃道:“外面充滿了力量,吸入後,它們會被聚集在這裏。”
緣一指着自己肺的位置,再張開手掌,做出一個放射狀的動作:“力量會在體內張開,進入經脈,流轉全身。然後,就可以使用呼吸帶來的力量了……”
近似于人類僧侶常做的“吐納”法,可又有些不同。
随着半妖的逐步講解,殺生丸明白了呼吸法到底是什麽。
呼吸法是人類以燃燒生命為代價,提前向自然支付“生命力”的報酬後,再從自然汲取“風火水雷”等力量的一個交易過程。
人類本身沒有強大的實力,他們要想獲取超越“人”的力量,就必須付出更多。
付出生命,得到力量。一旦透支,就會走向死亡。
呼吸法固然強大,可之于人類而言,沒有足夠的覺悟根本無法駕馭它。但,要是換在妖怪身上……
是個讓身體變得更強大的方法。
殺生丸:“呼吸法怎麽修煉?”
緣一舀湯的手微微一頓:“兄長,你要修煉呼吸法嗎?”
殺生丸不語。顯然,這個态度是默認了要學。
“兄長。”緣一正襟危坐,鄭重道,“人類将呼吸法修煉到開啓‘斑紋’之後,就活不過二十五歲,我不知道在妖怪身上會不會發生這種事?”
“不要把我和人類相提并論,半妖。”殺生丸道,“大妖,從出生起就得天獨厚。”
“人類所付出的生命代價,之于我殺生丸不過是妖力的交換而已。”
聞言,緣一安心了。
于是,他搜羅着記憶中別人學呼吸法時所做出的努力。
他記得第一步似乎是……
“兄長,你可以把妖力封起來嗎?”緣一道,“要學呼吸法的話,你得像一個普通的人類一樣去學,因為我也是這麽學的。”
“我不知道該怎麽教妖怪學會呼吸法。”
殺生丸:……
隐約有種不好的預感,但說不出哪裏不對。
緣一:“兄長,那就這樣吧——你把妖力封起來,我帶你去爬山。”
殺生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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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