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一夢綿長,光怪陸離,緣一醒來時已近黃昏。

他睜開眼,發現身上蓋着羽毛大氅。阿吽趴在他身邊休息,只是不見兄長。

緣一揉着眼,打了個小小的哈欠。接着,一股熟悉的味道鑽入鼻尖,讓他怔了幾息才回過神。

“少爺,你醒了!”冥加跳上了緣一的肩膀,“餓嗎?冥加去給你找吃的!”

“冥加爺爺?”緣一看到冥加,沒有重逢的驚喜,反是被吓了一跳,“你怎麽會在這裏,是犬山出事了嗎?”

犬山同築前相隔半個大島,若是沒急事,冥加怎會千裏迢迢找過來?

“不不不,沒事,沒有任何事!”冥加道,“只是遵十六夜夫人的囑托,來追随少爺而已。”又湊到緣一耳邊,用最小的聲音道,“千萬別讓殺生丸少爺知道,不然我會被殺死的。”

緣一認真道:“兄長說他不殺弱小。”

你弱小,你安全。

冥加:……

雖然我各方面都很弱小,但是少爺,你這樣說話是會被讨厭的。

緣一起身收拾大氅,對睡着前的記憶不甚清晰。他只記得自己失态了,抱着兄長的褲腿哭個不停。也不知過了多久,他眼前一黑睡了過去。

像是被打暈的……

可後頸沒有疼痛感。

“冥加爺爺,母親最近怎麽樣?”緣一把雜物放進背簍,又背起了兩把妖刀。雖不知兄長去了哪裏,但只要燒起鍋子,兄長總會回來。

“十六夜夫人一切安好。”冥加的語氣有些欣慰,“我離開之前,她走出了西北屋那個三疊大小的院子,向三島家主要了一些便利,開始操持犬山的紫藤花生意。”

“夫人可是貴女,識字、數算都會,如果……”不是遇上了老爺,她現在必然是某座大城的主母,過着風光無比的生活。

冥加頓了頓:“如果讓夫人做與花相關的生意,再合适不過了。口脂、香粉、釵笄,都是夫人擅長的事物啊。”

緣一聽着,嘴角勾起一個溫暖的弧度。

他的母親十六夜,滿打滿算也才雙十年華。雙十,多麽年輕啊。

他很高興她不再圍着他打轉,也很樂意見到她的世界裏裝下更多的人。她的人生還很長,不應該再為亡夫和幼子所困了。

“嗯。”緣一眉眼溫和,“那我送母親一些築前的珠花吧。”

“诶?”

“風的味道……”緣一道,“人類的大城距離這裏不遠,夜裏總有惡鬼出沒。兄長允許我外出狩獵,我可以靠獵鬼換一些銅錢。”順便追殺無慘。

冥加不吱聲了。

不知為何,他感覺哪裏不對的樣子……無論是“狩獵”還是“獵鬼”,聽上去都不像是小孩子該幹的事情好嘛!

殺生丸少爺,你究竟是怎麽帶孩子的?

……

殺生丸帶娃,活着就好。

看自家少爺架鍋燒水,給獵物剝皮松骨,再涮上野菜果實,又準備碗筷湯勺,再蹲下守着火候——動作之熟練,讓跳蚤看了心疼。

當香味順風而去,天邊劃過一道雪白的身影。

殺生丸踩着飯點回來,迎着冥加震驚的目光,他不僅沒給孩子搭把手,還坦然地坐下等飯,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

“兄長是去沐浴了嗎?”緣一嗅了嗅,有溫泉的味道。

殺生丸:“東南。”

“嗯。”緣一道,他會在回來前去東南方的溫泉洗個澡,處理好身上獵過鬼的味道。

冥加:……

他看着一大一小兩張面癱臉,再聽了這段加密對話,只覺得完全跟不上倆兄弟的節奏。

他們到底在說什麽?

緣一舀湯盛肉,遞給殺生丸:“兄長,之前對不起。”弄髒了你的褲腿。

殺生丸:“沒有下次,半妖。”

“嗯。”

冥加:……

或許是狗跟跳蚤物種不同的緣故,他确實聽不懂狗兄弟的話。不明覺厲,閱歷增加,他決定好好記下來,帶去讓樸仙翁給他解讀。

“兄長,是你打暈了我嗎?”直球!

殺生丸不語。

緣一颔首,兄長這态度基本是等于默認了。但脖子上沒有痛感,看來兄長用了妖力治療。

明明說過不會有第二次,可兄長依然會出手。或許,這就是大妖怪對手足的慈悲之心吧?

“兄長,謝謝。”超速直球!

“愚蠢的半妖。”普通格擋。

冥加:……

奇怪的對話增加了,而有些場景只有身臨其境,才能察覺出其中無法言喻的微妙,一如眼下這倆兄弟的相處方式。

或許是他的錯覺,向來冷清的殺生丸竟會沾上一點煙火氣。

譬如他來時,大妖的絨尾卷着半妖休息。可不知是他太礙眼,還是大妖耐心告罄,待日頭西斜,大妖一把抖落了半妖,徑自朝東南方飛去。

也不管這一抖孩子會不會醒,可謂是任性得很。

但,依然沒有殺意。

到現在,倆兄弟面對面坐在一口鍋前說着令人費解的話,可氣氛卻彌漫着一股恰似人類家庭的溫馨感。即使很淡很淡,卻如火光溫暖。

恍惚中,冥加仿佛從殺生丸身上看見了鬥牙王的影子。強大而溫和的白犬大将,是讓他這種小妖怪願意用一生去追随的信仰。

老爺啊,殺生丸少爺他……

這時,殺生丸冷飕飕地刮了冥加一眼,殺氣四溢。

冥加:……

不,老爺,殺生丸少爺一點也沒有變。就像淩月王說的那樣,他仍是個不可愛的兒子。

“冥加爺爺,你怎麽不吃?”緣一問道。

“不,少爺,我飽了。”被吓得。

也是這一眼讓冥加醒悟,自家少爺能茍到今天還沒被打死,多半是血緣關系占了大頭。但,即使是血緣……

如果殺生丸有朝一日得知鐵碎牙被老爺留給了犬夜叉,是否還會因血緣而優待他?

如果殺生丸為了鐵碎牙對少爺出手,那少爺……在把對方當成兄長後,卻見兄長對自己下殺手,一定會很傷心吧。

可是,鐵碎牙的問題終究會被擺到明面上。

老爺啊老爺,你可真是留下了個大難題……

“冥加爺爺,只剩一個鍋底了,你真不吃嗎?”緣一再問。

“少爺,我不餓。”冥加淚目,他愁飽了!

……

築前境內,立花,本鄉城。

為了不吓到人,緣一用頭巾把犬耳包了起來,再背起兩把刀入了主城,尋覓許久才找到放着告示的地方。

說是告示,其實并沒有告示。

兩百年後的人尚有一大批不識字,更何況是如今的鐮倉。識字從來是貴族的事,往下的平民只能看懂畫。

故而,本鄉城的城主省了筆墨,只讓武士和家臣留在告示處,希望能請到術士幫忙解決城內的大患。

據說兩個月前,城裏陸續有年輕男女失蹤。每天一人,至今已有六十個下落不明。

因活不見人死不見屍,鬧得城內人心惶惶,夜間也愈發死寂。哪怕城主召集大量武士日夜巡邏,也沒能抓住作亂的妖怪。無奈之下,他們只能往外傳遞消息,請求術士和除妖師的援助。

可惜,本鄉距離大京太遠,路上危難重重。不是送信的人被鬼殺害,就是前來的術士死于非命。

久而久之,本鄉城中人想外逃。可外逃,更躲不過惡鬼的捕食。

緣一不知築前傷亡了多少人,但他知曉了一點,惡鬼很喜歡呆在偏遠的、沒有術士和除妖師的地方。

難怪無慘會去犬山城,犬山與本鄉有很多相似之處。

這麽一來,他追殺惡鬼的範圍還能再明确些。或許,他可以去三關之外的蠻荒地獵鬼,比如陸奧、出羽,沒準會有額外的收獲。

緣一來到告示處,憑着罕見的白發,被誤認成術士。

家臣态度恭敬:“請問您是五條家的術士嗎?”

冥加扒着緣一耳朵,小小聲:“快認,快認!我見過那個術士家族的人,全是白發!”

緣一勉強點頭。

家臣大喜:“您能驅鬼除魔嗎?”

緣一認真道:“會。”

“太好了!”家臣淚如雨下,雖然眼前的孩子年紀不大,但他能背着兩把刀入城,還是獨自一人,說明是真有本事。

他是聽說過“五條”名諱的人,相傳姓五條的術士極強,沒有他們解決不了的難題。

“請您跟我來,事情是這樣的……”家臣詳細解釋道,“如果您能幫我們驅鬼,家主會為您奉上三十枚金判。”

三十枚金判……

緣一想,這足以買下一大塊地方養牛了。

“我明白了。”緣一回道。

人類的交易貨幣主是金判、銀判和銅錢。金判通用于國與國的交易,銀判流通在城與城的貿易,而銅錢遍布百姓生活,是最尋常的貨幣。

緣一原以為殺只鬼得的是銀判或銅錢,卻不想本鄉城主如此大方,一出手就是金判。

可見情況很嚴重了……

“給少了。”冥加見多識廣,扒着緣一耳朵道,“少爺,築前多火山,火山一多金銀就多。本鄉什麽都沒有,就金銀多,卻只肯給你三十金判。”

緣一輕輕捏了捏冥加:“不是為了金判。”

他純粹想獵鬼而已。

“請問,您叫什麽名字?”家臣小心翼翼道。

“犬……”緣一陡然想起該裝五條,可犬字已經出口。

無奈之下,他只好生硬地說:“五條犬。”

家臣:……

冥加:……

你說什麽?你叫五條狗?

……

緣一的效率極高,尤其搭配通透世界和狗鼻子殺鬼,可謂事半功倍。

他不僅能一眼看出對面是不是人,還能聞出對方是不是鬼。這不抓不知道,一抓吓一跳,本鄉城內居然潛伏了三只惡鬼。

一只是武士隊的首領。

打了個照面,身邊跟着的武士剛低下頭行禮,緣一便抽出了刀。沒給家臣和武士們反應的機會,他火光一閃掠過“武士”的脖頸,一刀首落了對方的頭顱。

“你、你居然……”衆人大驚失色。

可斥責的話尚未出口,就見“武士”斷成兩截的身體開始化作飛灰散盡,這根本不是死人會有的形态,這——

家臣吓得一屁股坐倒在地,臉色蒼白無比。

緣一:“別跟來了。”

“是、是!”對不起!五條狗大人,是我們太礙事了!

之後,緣一幾個起落消失在屋頂,速度之快,讓圍觀的人類目瞪口呆。他們傻了好久才爬起來,忙不疊地逃進城主家,趕緊準備三十枚金判。

太可怕了!這就是五條家的術士嗎?

如此稚齡,居然能一刀首落惡鬼!不愧是五條家出來的強者!

這廂的人類忙着備錢,那廂的緣一已首落了第二只惡鬼。當他前往第三只的方向時,卻發現對方已察覺到不對,拔腿飛竄。

漆黑佝偻的背影,像是一名老妪。但它身下有六只腳,跑的速度不是一般得快。

緣一與對方足有半座城的距離,追之不及。

他沒有猶豫,猛地把手中的刀往高空一甩。緊接着,緣一騰空而起,翻轉身體凝聚力量,把妖力凝聚在足尖的位置。

瞄準,飛踢!

緣一的足尖擊中了刀柄,他旋轉落在屋檐上,而刀如離弦之箭般射出。它勢如破竹地沖開氣浪,劃出一道銀弧,以萬鈞之勢紮進了惡鬼的後腦,再從它的腦門前段刺出。

“啊——”惡鬼慘叫出聲。

日輪刀铿一聲紮進了樹幹中。

還沒完呢,只要不是首落,惡鬼就會迅速複原。

它們分工明确,一只吃城中年輕男子,一只吃年輕女子,另一只截殺報信者和術士。要是沒猜錯的話,最強的應該是這只……

緣一全力奔跑,卸下了炎牙的裹布,第一次握住了它的刀柄。

“殺了你!”頭顱破碎的惡鬼露出了原形,它膨脹成一灘蠕動的水鏡,裏頭倒映着無數人類求救的面孔。

“救我!求求你救我!”人類在哀嚎。

但通透世界告訴他,一切皆是虛妄。

緣一拔出了炎牙,剎那的心意相通,瞬間的靈臺清明,讓他悟出了新的招式。他無法為之命名,可心底的觸動卻像是見到兄長使用蒼龍破一樣震撼。

他看見不死鳥從火海展翅飛起,沖向高天。

一擊揮落!

“唳——”恍若火海狂湧,形同火鳳長鳴。

轟轟轟!

此時此刻,烈火如驕陽升起,将整片黑夜照亮。光與熱席卷大地與森林,将惡鬼與妖魔一道吞噬,不剩一點殘渣。

緣一握着刀落在一片焦黑的地方,神色怔怔。

他知道炎牙很強,但不知道會強到這種地步。

剛才那一瞬是陽光點亮黑夜的威力,他清晰地看見惡鬼眨眼化灰的身體。

那麽,要是遇見無慘時也來這麽一下……

緣一決定掘地三尺也要把無慘拖出來曬太陽。

……

緣一抱着一只小小的千兩箱回程。

在他身後,本鄉城的城主、家臣和平民夾道相送,态度恭敬不已。

“五條……犬大人。”家臣望着本鄉城外焦黑一片的土地,已經對五條家佩服得五體投地,“請問您的斬鬼之刀叫什麽名字?”此等名刀,一定要昭告天下人才對!

斬鬼之刀?

只能是日輪刀。

緣一:“叫小牛。”

很好,五條狗用小牛擊敗了三只惡鬼。

冥加捂住臉:……

衆人失了聲:……

在一片死寂之中,緣一踏着月色前往東南方,又打開千兩箱看了看。

金判、珠花,還有一條他相中的緞帶。

緞帶以紫色為底,上頭繡着大小不一的銀色弦月,倒是與兄長很相襯的樣子。說起來,兄長的頭發也很長了,應該紮起來。

是夜,弦月高懸。

泡完澡的緣一回到樹下,卻見兄長沒有休息,而是站在遠處的崖頂吹風。

他握着緞帶往崖頂走去,待接近時,突然聽見他的兄長說了聲:“做得很好,犬夜叉。”

緣一:……

風拂過,揚起兩人的白發。殺生丸背對着緣一面朝弦月,緣一仰頭注視着他的背影。

一如四年前的月升大海,鬥牙王背對着殺生丸面朝圓月,而殺生丸只能注視着父親的背影……

殺生丸沒有察覺,這一刻的他與生父的高大是如此接近。

他已是一個孩子心底的燈塔。

“兄長……你看到了嗎?”緣一喃喃。

曾經,他的父親沒有回頭看他一眼,可這一刻,殺生丸回首看向了身後的半妖:“炎牙很适合你。”

“我要你變得更強,犬夜叉。”

他的兄長希望他變得更強!

無需束縛實力,不要有所顧忌,兄長站在這裏,等到這時,只是為了轉身告訴他:【去變強,變得更強,犬夜叉。】

似乎……不論他展現出多麽卓越的才能,他的兄長永遠喜聞樂見。

甚至,他在期待他的成長。

“兄長。”緣一垂眸,複又擡頭,素來沉寂的眼眸被光點亮,“作為對半妖的嘉獎,可以請你收下一條小小的發帶嗎?”

他笑了:“這條發帶很适合兄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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