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上)

1、

琴川的梨園班子裏，水袖善舞的戲子不勝枚舉。雖說琴川不及通邑大都，但就唱腔而言也能選出一二人與名角并駕齊驅。但怎麽說是個小城，便是唱腔有些磕着絆着，只要走步能上得了臺面，奏樂一起，一回眸一低眉帶着點味道。觀戲的也不會多說什麽。

可有一人，卻也是看官老爺們求着喊着也不敢恭維的。王岳橋邊那間戲班子裏，那頭牌賀小梅。若是一年前倒還好，看着那姿态模樣，便這腔調差了些也能堪堪入耳。就這年初後，不知是着了什麽魔，老愛在這夜裏唱戲。不但唱的咿咿呀呀不知所以，連抛個水袖也能将自己絆着。

——真真是造孽喲。

方蘭生第一次聽賀小梅的戲完全是個意外。

青天白日裏，禦劍不成。搓衣板在空中倒了個個兒，慘叫着整個人從梨園大門裏翻了進去。戲園子吵吵鬧鬧得，他在地上摔的天昏地暗，連帶着桌子板凳掀成一團。

《昭君出塞》的尾音在剛落下，戲臺上的花旦水袖一揮，青衣濃黛，一雙眉眼正正落在他的身上。

“這不是方家的二少爺嗎？”

看戲的人群一下子圍了過來。方蘭生一個面朝地趴成了大字。疼着龇牙咧嘴。

“聽說方家二少爺好修仙之術，看來是真的。這是練得怕是禦劍吧。”

“用搓衣板禦劍，我倒是第一次看。看這樣子這摔的可不輕。”

“看，看！看什麽看！”小少爺的暴脾氣，抓起地上的搓衣板，擦了擦鼻血朝四周熙熙攘攘的人群一推。“不就是摔了嗎，有什麽大不了的。砸了你東西還是怎麽的。摔壞了什麽找我二姐。”

腦子摔的暈暈乎乎，也不知是什麽地方。方蘭生眼睛轱辘轉了一圈，卻瞥了見戲臺上的花旦。那人正撚着水袖掩嘴笑，像是見着什麽有趣稀罕玩樣兒似得。

少年心性，臉皮卻是不薄，可惜禦劍之術練了幾天不見成效。倒是埋了方蘭生一肚子火。

“有什麽好笑的！”賭氣似得瞪了一眼，方家少爺大喊了一聲。“這戲唱的真難聽！”

然後，抓着搓衣板就朝大門外走去，頭也沒回一下。

>>

方蘭生自然是沒有聽到賀小梅唱戲的。摔的天昏地暗疼都來不及。可他那句倒真是說對了。江湖上賀小梅“能唱善變”，精通千機之法，善易容術。可就這唱戲，真真兒是不能入耳。

早在方蘭生摔進門之前，臺下倒喝彩的早就鬧開了，不少人砸東西讓他下場。對此，賀小梅早已見怪不怪，正打算一閃身躲過臺下砸來的一顆青棗。門外卻砸進一個方蘭生。

搓衣板抛在臺下晃晃悠悠轉了幾個圈，人和蛤蟆一樣趴在地上，衣服顏色還偏偏和這青棗子一模一樣。

也不知摔傻了沒有。

只不過被他一鬧，喝倒彩的人也忘了正事。身後奏樂聲慢慢響了起來，看官落座。賀小梅抖了抖水袖，擡手抛出一個好看的弧，又接着上句唱了起來。

只是，本該咿咿呀呀，期期艾艾的調子，花旦眼底噙着的笑意卻久未褪去。

2、

江南方家。但凡來往琴川商賈、旅人皆知一二。

若是這江南水道的生意，除了方家，琴川之內怕也無人敢稱第一。方家早些年攬下各方要道，做的是金石、書畫買賣。陸上地方也涉足一二。方家老爺雖是個一心向佛之人卻比那老練商伐更懂得斂財之法。短短幾年，江南方家的聲名雀起，生意也水漲船高。

這兩年，方家老爺看透了世俗出家為僧。将手上的生意交托給了方家二姐，方如沁雖未女子手段也不在其父之下。只是這方家小少爺，和老爺一般心性。自幼愛修仙練道，方如沁不止一次苦惱過弟弟的婚事。

“上簽姻緣天定，情系三生。呵。”方家少爺拿着自己搶來的簽筒晃了晃。看着手裏掉出三次一模一樣的簽百無聊賴得呷了呷嘴。

——蘭生，你明日去月老廟上香祈福。不去？不去也得去。

——二姐……

——你若不去，今日你砸了的攤子我一文不賠。讓你過去當工抵債。

“姻緣天定，若是姻緣天定要這月老廟來幹嘛。”撇撇嘴，小少爺随手把搶來簽桶朝遠處挂滿紅絲帶的姻緣樹一抛。竹簽嘩啦啦在空中落下，噼裏啪啦一陣，好似一陣大雨落地。

然後幾乎一瞬間，一只修長手在眼前輕輕一晃，竟在竹簽未落之時撚住了其中一片。

“上簽姻緣天定，情系三生？”

耳邊響起一陣低喃，介乎男女之間的聲線，像是梨園戲子般軟糯的音調。

“诶，我說你……”方家少爺有些沒反應過來，擡頭，所有的話都被噎在了肚子裏。

常有人說方家公子男生女相。好在這一副好皮囊在男子身上也不違和。幾年來方蘭生雖不如習武之人一生陽剛之氣，卻也是風度翩翩，甚得女子青睐。

若是世間有個與你七八分相似的人卻也難的。

可這眼前之人，卻身着一身綠蘿長裙，頭頂步搖，嘴角含笑。手執這那根姻緣簽，眉眼與他竟有九成相似。

——這月老廟可真靈驗。

方家小少爺不知怎麽的腦子裏閃出這麽一句話。呆愣愣得看着那人，幾乎挪不開步子。滿腦子不知道閃過什麽光怪陸離的畫面，眼神渙散了半天，直到對方走遠了才忽然回過神，大步追了上去。

“诶诶诶！！你等等！”

月老廟每日都擠滿了乞求姻緣的善男信女。方蘭生搖搖晃晃擠在人群裏，不出一會就被擠得老遠。像是聽到了什麽女子回頭瞧了瞧，撚住衣裳遮着嘴角淺笑，一雙眼裏像揉進了星光。他忽然覺得那張他在鏡子見過千次萬次的眉眼，竟在這一刻美得不可方物。

上簽姻緣天定，情系三生。

方蘭生定定站在往來的人群中，眨了眨眼。許久，忽然和兔子一樣蹦跶了起來，嘴裏不知念着什麽。一轉身，樂呵呵得給廟祝送香火錢去了。

3、

三兩戲文，道的是一生浮華。看戲聽曲的，聽得是古往今來，前世今生。

戲班子便是個做夢的地方，聽一曲折子戲，真真假假虛虛實實，又有誰說的清楚。

不過要說起來，望江樓的戲班班主近幾日裏心情分外舒暢。

自家頭牌賀小梅不知用了什麽方法，竟然入了琴川方少爺的眼。連着五日每每都來看戲，來的打賞也從來沒少過。自家生意翻了一番，連呼吸自然暢快了許多。

“方少爺，給您換壺新茶。可還要點什麽？”

“不了不了。”戲臺下，方蘭生揮了揮手，腰酸背痛得扭了扭身子。嘆了口氣像極了深秋霜打過的茄子。

若是幾年前，他絕不會想到，自己會坐在這戲班子裏聽了整整五日的戲。方蘭生自小學的都是詩經佛法，對着梨園戲班本就興致缺缺，讓他聽戲子唱戲還不如讓他到廟裏清修一日。可造化弄人，方蘭生查了才知，當日廟中女子，恰是望江樓的頭牌賀小梅。

戲子多不願已真名示人，在入行前大多會選個詩情畫意“花名”替上。賀小梅，一聽便是個花名。他來這聽了五日的戲，也照例打賞了五天。第一日賞了個上等玉石雕刻的扇墜。第二日是一幅名家字畫。如此以往，次次都價值不菲。

可即便是如此，賀小梅依舊是不願見他。

用戲班主的話，這梨園裏他誰都請得動，唯獨這賀小梅，他是請不動的。別人拿的是他的工錢，賀小梅是給他工錢要上臺唱戲。算是半個金主。否則就他這嗓子，怎麽能次次砸場怎麽能日日在這臺上。

實在是對戲提不起半點興趣，方蘭生喝了幾口茶強撐着眨了眨眼，終究是迷迷糊糊得睡着了。不遠處賀小梅借着燈光臉上笑意漸濃，一個水袖朝他抛來，雙腳碎雨踏步緩緩舞了一個圈。

方蘭生醒來時，扭頭看到微微的燭光，一名女子在自己不遠處的鏡臺前梳妝。燭火映着她的面容柔和，銀钿子在燭光下閃着光美輪美奂。

他眨了眨眼，又使勁眨了眨。然後猛地跳起來，磕到了床沿。

“方公子，你醒了。”軟糯好聽的聲音響起。轉頭不失禮節得微微颔首，向着方蘭生解釋道。“方公子剛才在外頭睡了，見你睡得深，便叫人将你移進屋裏來了。”

方蘭生捂着頭站了起來，看着賀小梅還帶着脂粉的臉發了好長的呆。然後忽然意識到，他此刻便在他費盡心思想進的賀小梅的屋子裏，不但進了，還……躺在了對方的床上。方家少爺當下傻了眼。

“聽說方公子日日要見我，不知道為的什麽？”對方似乎對方蘭生的反應并不在意，看着鏡子摘下頭上的頭飾，滿不在意得問了一句。

雖說已到婚配之齡，方蘭生更多的是少年心性。日思夜想的人就在眼前，縱使情況唐突，他依舊咬了咬牙，道：“我想知，你可願意……願意……”

“願意什麽？”賀小梅眯起眼睛，笑着看他。

看着賀小梅的模樣，他忽然覺得心裏頭突突得跳，嘴裏的話磕磕巴巴不知道成了什麽。

“是否願意嫁與你為妻？”賀小梅對着銅鏡拆下最後一個首飾，歪頭挑了挑眉。

“你就說你答不答應吧！”破罐子破摔，方蘭生提起勇氣幾步走到那人面前。

賀小梅倒不急，嘴角的笑意半日美褪去。施施然謝了妝容站了起來。青衣的戲子抱着幾件白衫緩緩走進屏風，不消數秒。屏風裏走出一個書生模樣的人。一身男裝和方蘭生幾乎十成十的相似。

他手中執扇，走進呆住的方蘭生面前，軟糯的聲音響起。

可與往日相似卻略微低沉，分明聽得出是個男子的聲線。

“方公子。可有人告訴過你，賀小梅不但是個戲子，還是個男子。人稱千面郎君。最善的便是易容變聲之術。”

方蘭生看着對方的眼睛，有些呆愣愣得退了一步。不小一刻，見鬼似得奪路而逃。

方家少爺的初心萌動死在了這個天朗風清的夜裏。

那天夜裏，醉江樓傳來方家少爺鬼哭狼嚎的聲音，少年心碎的聲響雖說低不可聞，但就着賀小梅壞笑的嘴角哐啷啷碎了一地。

4、

自打那日起。方家小少爺整整半月精神不振。

不愛搓衣板，不愛禦劍，自然也到街上惹是生非。只是沒事在這太陽底下唉聲嘆氣。方如沁見他似乎斷了修仙的念頭也就随他去了。

只是，蘭生素愛青綠顏色。一身白緞青邊的衣裳在日頭下，更像一顆愈發茁壯成長的白菜。

“少爺？”

“不吃。”

“不是少爺。”

“和我二姐說我沒空。”

“不……二小姐也沒找您……”

“二姐沒找我，那你來煩我做什麽！”少爺心裏難過，沒空搭理那些有的沒的。一個哀怨的眼神瞟了過去。又埋進膝蓋裏傷心。

仆人無措得撓了撓頭，有些為難得說。“是有個望江樓的夥計來找您，說是有東西要給……”

“望江樓？！”方蘭生整個眼睛滴溜溜轉了一圈，倏地跳了起來。“在哪？讓他進來。”

>>

說是夥計，确實也真是。懷裏抱着一堆七七八八的玩樣兒，他瞅了幾眼竟發覺有些眼熟。好家夥，全是他送給賀小梅的東西，竟然原原本本給送回來了。

“送回來做什麽，賀小梅要是不喜歡，就扔了。”他本就不在乎這些身外物，送回來也無妨。只是他看見這些便想到，那個自己心心念念的賀小梅竟然是個男人，心裏頭真是堵得慌。說着抓起一張字畫就往地上砸。

“好好的東西扔了做什麽。”

身後軟糯的聲線緩緩響起，比往日來的低沉，方蘭生卻一下認了出來。

“你？！”

晨光恰好，身後白衫的夥計微微笑着。歪過頭伸手在自己臉頰處一撕，竟扯下一層薄薄的人皮。而人皮下的那張真臉與方蘭生就九分相似。除了望江樓的頭牌賀小梅還能有誰。“來去我也就看中一樣中意的。其餘的留在我那兒還不如還給你。”

“你！你怎麽……”方蘭生磕巴着嘴，伸手把賀小梅從上到下指了一遍。

“我和你長得太相似，怕直接進來，要吓死府上所有仆人。”賀小梅笑了笑，也不管方蘭生反沒反應過來。徑自在石椅上坐下。手一攤，一把十二骨的白紙扇倏地展開。

“在下一生單愛珠寶黃金。書畫丹青我是無緣欣賞，白玉扇墜倒是實用，還是要謝過方公子了。”

“方公子？”見對方半天沒反應過來，他伸出扇子在方蘭生眼前搖了搖，白玉扇墜輕輕晃着。

方蘭生只是眨了眨眼。半晌，轉過頭幽幽吐出一句。“原來你真會易容啊。”

“恩？”賀小梅有些不明所以得皺起眉。只見小少爺兩個嘴角慢慢咧開來，笑的像一朵向陽花。“天哪！我第一次見易容術！竟然能真的變成完全不同的容貌！賀小梅，賀小梅你教我吧！”說着拽着賀小梅的手使勁搖。

“你……”一把折扇捂着臉憋着笑。

賀小梅這次本來是聽說方蘭生郁郁寡歡想來道歉。可沒想到這小少爺可愛得緊。一見着易容術，什麽癡心錯付，美人無緣的小心思竟全丢到九霄雲外去了。

“行行。”将扇子一收，賀小梅斂了笑，一副正經得敲着石桌說。“那，你要有東西和我交換呀。”

“交換？那我教你禦劍！”說着不知從哪裏拿出的搓衣板子，像猴兒一樣跳了上去。

小少爺手中結了個印，青玉司南佩的青光乍起。竟晃晃悠悠得升了起來。

“怎麽樣，厲害吧。”雖說是個半吊子，禦劍升騰的還是做得似模似樣。可賀小梅還沒來得及開口……

“方蘭生！！”

“诶！！二姐！！”

方家少爺像不倒翁在天上倒了個個兒。忽然像是見鬼似得，重重從搓衣板跌了下來。不過一秒，便被一個橙衣女子揪着耳朵提溜了起來。

“和你說過多少次了，不要學這些你就是不聽。”

“二姐，疼！”

“疼什麽疼！二福和我說你近日把這瘾給戒了我還欣慰了一下。這可好，一回來你又沒學好。你是要氣死姐姐嗎？”

方蘭生嘴裏咿咿呀呀得喊着二姐我錯了。看着好不凄慘。賀小梅側了身轉成掃地仆人的模樣，眼睜睜看着對方就這樣被拖出了院子。

——看來今天東西是借不成了。

他終是搖搖頭，正打算離開，一轉身瞥見了腳邊的一個物件。青色水玉被雕刻成司南模樣，在陽光下泛着流光。

賀小梅蹲下身将玉佩撿起，他沒有急着追上方蘭生。只是靜靜看着手中的司南佩，平日見人三分含笑上不帶一絲表情。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