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我這人脾氣不好,喜歡獨來……

水底下埋得有東西。

自從穿越過來這陌生的朝代之後,謝如琢覺得自己已經算是見過大風大浪的人了,但是當她從水下的淤泥裏刨出來一個人的時候,她又不得不感嘆,大風大浪自己還是見少了。

她刨出來的這個人是個少年,渾身冷得跟冰塊一樣,四肢被水泡得腫脹,面色白中透青,身上還有好幾處灌了膿的傷口,足足有兩根手指那麽長。詭異的是,她拖他上來的時候,不小心挨到了他的脖子,脈搏還在跳。

謝如琢出來是找謝父的屍體的,屍體沒找着,卻是救了個活人。也是他運氣好,沖到這兒的時候,碰巧遇到了小型滑坡,非旦沒死,反倒因此救了自己一命。

謝如琢把少年挪到了火堆旁邊,她沒有穿越金手指,也不會醫術,不知道怎麽救人,唯一能做的,就是保持這火不熄,至于能不能醒,全看這少年的造化了。

少年顯然命不該絕,太陽快要落山的時候,他醒了,但他沒睜眼。他先聽到的是柴火燃燒發出的輕微的哔剝聲,就在耳邊,然後是細細的水流聲,大概離他五尺遠。還有一道呼吸聲在他頭頂,緩慢悠長又如蚊蚋,他立時斷定,這是一位不會武功的女子。

至于最後一道聲音——

忽然間原本躺在地上的人一躍而起,手中飛速扔出一塊石子,砸到地上發出“噗”的一聲鈍響。

謝如琢正在打盹,被動靜驚醒,下意識去看地上,空空如也。一扭頭,吓得差點魂飛魄散,一條紅花蛇吐着信子直直的挨着她臉頰,碩大的蛇頭上瞪着一雙快要凸出來的眼睛,她甚至能看到圓滾滾的蛇眼中她緊閉着的嘴,以及被吓得扭曲的五官,狹長的信子絲絲往外吐着粘液,謝如琢仿佛已經感覺到了那種舔在臉上的濡濕感......

她二話不說,随便從手邊摸出一根棍子,劈頭蓋臉的一通亂揮。想吃她的肉,也得看看她願不願意。

謝如琢揮出去的時候就感覺不對勁兒,因為沒打到東西。她慢慢睜開眼,原本躺在地上的少年站在三步開外,指尖掐着那條紅花蛇,極其陰鸷的盯着她。

少年躺上地上戒備的感知周身的環境,不料卻聽到了這條蛇靠近的聲音,這才于黑暗中投石打蛇,但這蛇應該是餓狠了,不僅沒走反而繼續往前,他上手去捉卻是吓到了火堆旁邊的少女。

他捏着蛇頭正欲走開,卻兜頭迎上毫無章法的攻擊。

那眼神令謝如琢心中一震。這是怎樣的一雙眼睛,冰冷無情、晦暗無光。眼皮很薄,眼仁極黑,擁有這種眼神的人,合該是一個殺人如麻的劊子手,而他不像。這少年雖一幅病容,外貌卻出衆,身形雖還是少年,卻已然如修竹般挺拔,身上的衣服被刮了很多道口子,而他卻并沒有畏縮之态,虛弱之時仍如此警惕,可見防備心極重。

如果一定要形容的話,他就像是一頭受了傷的豹子,時時刻刻都準備着同傷害他的人以命相博。

謝如琢還要再看,那少年已經收回了視線,走到火堆另一邊坐下。他一只手随手撿起一根柴火,另一只手指微微一擰,蛇頭便松松的垂了下來,緊接着目無波瀾的把蛇纏上棍子,架在火堆上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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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方隔着火堆,一個烤蛇,一個烤魚,井水不犯河水。這跟謝如琢想象的救人場景不一樣,在剛剛那種劍拔弩張的氛圍之後,她很快明白,這少年應當是察覺到了有蛇靠近,才會采取攻防的姿态,雖然差點誤傷了她,但實際上救了她。

太陽已然落山,夜色漸漸籠罩了小屋村,唯有兩人之間的火堆散發着明亮的光。謝如琢在這種靜谧中決定緩和一下兩人關系,她把新烤的魚遞到少年面前,大方道:“這條魚我放了紫蘇草的,比蛇肉好吃,送你了。”

少年聞言,擡頭冷漠的看了她一眼,卻并未接受,他把烤好的蛇肉取下來,不顧尚且燙嘴,便迫不及待的往嘴裏送,也不知幾天吃過東西了。

謝如琢只好自己幹巴巴的慢慢吃,邊吃邊觀察對面的人。這少年餓了許久,吃相急切卻并不狼狽,甚至于因為食物的原因,周身那種冰冷的氣質比之前弱化了幾分,但是他沒有主動與人攀談的意願。

很快,食物吃完了。謝如琢擡頭看了看天空,寶石般黝黑的穹頂上,是明亮閃爍的星子,月亮也挂上了枝頭,黑夜披上了一層白紗。她站了起來,如同單人相聲,對枯坐的少年道:“吃也吃了,喝也喝了,大家各回各家,後會有期。”說罷,她轉身走近月光裏,辨認着來時的路,往山上走。

少年這時才終于擡起頭來,看着漸行漸遠的人,目光不複初如的陰鸷,表情有些微的迷茫。不一會兒,月光裏已經見不到少女的身影了,仿佛這天地間,她的出現只是昙花一現,匆匆的來,又匆匆的走掉了。

這天地之大,除了野地裏的一盞篝火,身邊竟然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汲取溫暖,他突然間氣極敗壞起來,發狠似的把火堆撲滅,直到一點火星也見不着。暗夜裏,傳來幾聲似有若無的嗚咽,一陣風吹過,什麽都消失了,原本少年坐着的地方,只剩幾根未熄透的柴火飄着無人在意的濃煙。

謝如琢來到小屋村以來,是第一次走夜路上山,光線不好,再加上她怕出現蛇,所以她走得很慢很專注,以致于身後什麽時候多了一個影子都不知道。但她骨子裏不是真正的毫無戒心,在一個上坡的時候,她停住了,後面的影子也不動了,謝如琢轉過身來。

月光從身後折射下來,把謝如琢的臉藏在陰影中,也讓對面的少年的臉顯露出來。羊腸小徑,她利用地形優勢,自上而下的先聲奪人:“為什麽跟着我?”

少年不說話,微薄的唇緊緊的抿着,透出一股子倔強,偏偏他又生得好,劍眉橫陳,鼻梁高直,站在那兒一動不動,生生又溢出了些許傲慢。

謝如琢知道這少年家境應該是不錯的,但是她這人交朋友不看家境,看脾氣。短短兩次照面打下來,這少年的脾氣又臭又硬,陰鸷又冷漠,不好相處,如今的不好相處又要加上一條——大寫的矯情。

悄悄跟人跟了一路,肯定是想投宿的,然而別人正經問起來,又傲慢的不說話,謝如琢生氣了。她面無表情道:“第一,我這人不喜歡欠人人情,雖然你救了我,但是論起來,是我救你在先的,我們就算扯平了。第二,我這人脾氣不好,喜歡獨來獨往,不樂意跪舔人也不接受別人輕視我。。”

“不管你是什麽目的,都不許再跟着我。”

這話說得直白又不留情面,事實如此,兩人之間沒有任何情分可言,謝如琢完全不必對他客氣。

少年應該從未被人這般刻薄過,僵直在原地,到底沒再跟上來。

這天半夜,謝如琢失眠了,少年瘦削的身影總是在她眼前晃來晃去,一會兒是沁着血的傷口,一會兒又是吐着信子的蛇頭,擾得她煩不勝煩。人在深夜的時候,情感總會格外的充沛,她開始反思自己剛剛是不是過于無情。

洪水後肆虐的老鼠在廳堂裏叽叽喳喳的鬧,正好給了謝如琢一個宣洩的出口,她坐起來,抄起鞋板子氣勢洶洶的開門滅鼠,所見情景卻叫她大吃一驚。

廳堂的地上,靜靜躺着一個人,就是那個擾得她思緒紛亂的源頭,也不知是睡着了還是怎樣,老鼠蹦蹦跳跳的啃他胳膊都沒反應。謝如琢原以為他走了,誰知道這人很能屈能伸嘛,竟然一路跟到家裏來了。她一鞋板子趕走老鼠,上前踢了踢他,沒反應,後來幹脆從院子裏端了一盆水,對着他澆了下去。

第二天又是個好天氣,田大山見昨天謝如琢下山沒找到謝父又那麽晚才回來,怪自己之前沒想周到,遂今日一早,他便來謝家打算一起去找謝父。

謝家的院子門還緊緊的關着,田大山敲了敲門,過了會兒,才遠遠聽到屋裏傳來謝家丫頭的聲音:“田叔,我今日身子有些不舒服,改日我再去找您。”

田大山是知道她自小身體不好的,聽罷忙應了一聲,隔着院子門交待她好好休息,才轉身走了。

屋內,謝如琢與地上的少年兩相對峙,謝如琢坐在謝家唯一一只靠背高腳椅上,居高臨下的瞪着地上的少年。少年剛剛醒來,目光中露出短暫的迷茫之後立馬又浮起重重的戒備之色,在他看清面前的人之後,又慢慢的變成了不知所措的局促。謝如琢欣賞完他的變臉,不輕不重的“哼”了一聲。

她拿着一支簽在手裏轉着玩兒,一邊轉一邊盤問他的來歷,小小一個人,又瘦骨伶仃的,氣勢卻是十足的霸道,手裏的卦簽與她一點也不匹配,合該換成一把金光閃閃的大刀才是。

謝如琢從姓名開始問,一直問到他身上的傷,然而少年除了一張恢複冷漠的俊臉之外,什麽回應也沒有,極為不配合。

謝如琢叉着腰,深吸一口氣,又端詳他良久,忽然懷疑的湊近他道:“你不會是個啞吧吧?”

少年緩緩擡眼,一雙桃花眼如墨般幽深,醞釀着不知名的情緒,他迎視着謝如琢的目光,在她疑惑的眼神裏,點了點他高貴的頭顱。

謝如琢擰着兩道眉,杏眼一瞬間瞪得滾圓,上上下下把他看了個遍,難以相信這麽出衆的一個少年竟然真的是個啞巴,這難道就是傳說中的“老天爺給你開了一扇窗,必然會給你關上一扇門”?

震驚過後,謝如琢從廚房翻出一塊燒過火的木頭放在他面前,對他道:“我以後怎麽稱呼你?”

少年敏銳捕捉到了話語中的“以後”兩個字,飛快的拿起那塊碳頭,以地為紙,三兩下寫出一個名字來。

謝如琢的視線随着他游龍般的字跡終結,三個初露鋒芒的大字彙合成一個底蘊十足的名字:宋宜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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