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接受條件 “把帽子摘掉”
“林杳然!”
身後傳來賀秋渡悶着狠勁兒的聲音。
林杳然回過頭,不及反應,眼前那抹高大身影就覆罩而來,長臂一伸撐在牆上,輕而易舉地就将他整個人困锢在無路可逃的死角。
“剛才的話,給我解釋一下。”
賀秋渡居高臨下地盯着他,墨瞳半隐在濃暗陰影中,視線愈發淩厲懾人。
林杳然微笑着別過臉,“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下颌突然一緊。
他被賀秋渡捏住了下巴,強制地轉過頭去。
“我不接受。”
又冷又兇的聲音。
林杳然嘴角依舊保持着上揚的弧度,鏡片反着光,整個人看起來還是那麽平和可親。開口時的語氣也很平靜,甚至有些木然。
“我只想恢複到之前的生活狀态,這有什麽不對嗎?不妨告訴你,我最後悔的就是接下《低溫燙傷》,給誰寫歌不是寫……唔……”
賀秋渡顯然被他的話激怒了,失控般地加重了手上的力道,使他無法繼續說下去,只能發出一點模糊的喉音。
但林杳然不甘示弱,犟着脖頸跟他較勁。
僵持沒多久,終究還是賀秋渡先松開了手。他什麽都沒說,視線停在他的下颌。
林杳然本來就白,此刻被拘在黑黢黢的陰影裏,更是白得沉澱出一圈光。而且他天生皮膚薄軟,輕輕一碰就容易留下痕跡。所以,适才手指留下的印痕很快就浮現出來,淡淡的紅,卻格外明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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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晃眼。
賀秋渡喉結微一滾動,“要我接受也可以。”
聲音不自覺地沉了下去。
“把帽子摘掉。”
林杳然愣住了,他做夢都沒想到賀秋渡竟會說出這種話。
對旁人而言,這自然是微不足道的玩笑。但對他而言,無異于要他把最羞于見人的一面暴露出來。
住在苦荞村的那段時間,因為不怎麽和外人接觸,所以縱使不願留着這樣一頭長發,卻還是能勉強忍受。
況且,有那個男孩子在。
只要是有關他的,那個男孩都會覺得好。
好幾次,他發現對方會趁他不注意的時候,小心而迅速地觸一觸他的發梢。一旦被他當場抓包,平日裏驕傲的小王子就會微紅了臉,小聲分辯道:“因為杳杳的頭發真的很漂亮。”
然而,離開苦荞村後,頭發帶給他的只有無窮無盡的煩惱。
在學校,他每一天都要忍受同學們異樣的眼光。在他們眼中,自己就是一個格格不入的異類,不男不女的怪胎,還經常有調皮的男生去扯他的頭發。
有一次,在上體育課的時候,班裏身高體壯最喜歡欺負他的男生,用力去抓他束在腦後的馬尾,結果害他摔倒在地,胳膊肘和膝蓋都擦破了好大一塊,血肉模糊的恐怖,還差點骨折。
林鴻知道這件事後自然大為震怒,勒令校方讓那男生強制退學,之前欺負過他的所有男生也一并受到嚴重處分。
傷好重回學校的那天,他開始戴起了帽子。明知是掩耳盜鈴,卻多少能給自己一點心理安慰,好像只要遮住就不存在。
沒人敢再明目張膽地欺負他了,大家都心有靈犀般換了另一種方式。
走過他的身邊,他們會突然發出尖銳的笑聲,間雜着正好能讓他聽見的諸如“好惡心”、“我要吐了”之類的刻薄笑語。
又或者,下課時故意碰掉他的水杯,收發作業時存心漏掉他的本子,春游分小組時把他當成空氣。
慢性的、綿裏藏針的、鈍刀子割肉似的排擠。
後來,學校開年級大會。有人在校長的提問環節舉手,故意大聲質問:“為什麽只有林杳然可以戴帽子上課?”
“老師不是一直說人人平等,為什麽就林杳然能被特殊對待?”
“現在是年級大會,難道林杳然不該把帽子摘下來嗎?”
整個禮堂,所有人都把視線齊刷刷地投向他,像深海中蟄伏的水母,突然伸開觸須,密密麻麻地朝他包圍過來。
“怎麽不摘啊,快點啊。”
“快把帽子摘掉啊,別讓其他人陪他等着。”
“有什麽好死撐的啊,誰不知道他是個長頭發的娘娘腔。”
——因為,杳杳的頭發真的很漂亮。
他擡起手,抓緊帽子,扯了下來。
林杳然眼眶升騰起一片迷蒙水霧,淚意潸然上湧,只能看見賀秋渡高大而具有壓迫感的輪廓。
“為什麽……你也要我摘掉帽子?”他吹出啞啞的火燙氣音。
“沒為什麽,就是好奇。畢竟認識你到現在,我還從沒……林杳然?”
賀秋渡适才還冷淡閑散的聲線,陡然生出一絲難以遏制的慌亂。
“你是……哭了嗎?”
胸膛上突然傳來推拒的力量。
雖然對他而言,這麽點力氣不過小貓抓撓,實在毫無作用,但他還是不由自主地退開一些距離。
“對不起,我……”
“出去。”
林杳然低垂着頭,聲音中哽咽之意很濃。
賀秋渡慌得更厲害了,臉上破天荒地顯出迷茫惶恐的神色。他雙手急急地伸出去,想幫林杳然擦眼淚,又頓在半空,緊張地繃緊了。
“我錯了,我不是故意的,你不要哭了。”
林杳然理都不想理他,他不走,自己替他開門。
握住門柄用力一轉,擰不動,好像卡住了一樣。
心裏憋着氣,林杳然“喀噠喀噠”瘋狂轉動門柄,沒用,整扇門依然紋絲不動。
“怎麽了嗎?”
身後傳來賀秋渡小心翼翼的問話。
林杳然絕望地一頭抵在門上,“我們好像被反鎖在裏面了。”
幸福灣小區都是很有年頭的居民樓,很多設施已經老化。他又是直接租的房子,也沒裝修過。平時湊活着倒也都對付過來了,誰能想到偏就在這時候出了幺蛾子。
抹了把眼淚,林杳然面無表情地朝賀秋渡伸出手。
賀秋渡不明所以。
“手機。”林杳然冷冷道,然後打了個哭嗝。
他的手機留在外面,只能借賀秋渡的手機打電話給華桦,讓她找房東拿鑰匙開門。
賀秋渡無奈攤手,“我手機也不在身邊。”
“晚上華桦會來給我送飯,到時候就能出去了。”林杳然不想再跟他廢話,自顧自縮到床邊的懶人沙發裏,小小聲地繼續打哭嗝。
從小到大,他每次哭,都要打很久的哭嗝才能停下來。有時候哭得厲害,會打哭嗝打到胸口悶痛,連氣都透不過來,需要媽媽抱着他,一下一下輕拍他的背脊給他順氣。
一想到媽媽,林杳然就特別想見她,尤其在受委屈的時候。他輕輕拉開床頭櫃的抽屜,拿出相框。相框是天藍色的,是媽媽最喜歡的天空的顏色。他很小心地把相框揣進懷裏,虔誠地和媽媽相見。
爛漫粉色花雨中,媽媽正沖他靜靜地微笑。黑發如雲,月淨花明。
比天使還天使,比仙女還仙女。
這麽多年過去,媽媽一點兒都沒變。他想。
所有人都在大步往前,沒有任何留戀地大步往前走,他們還逼迫自己也開始那所謂的新生活,只有媽媽永遠被留在了過去。
如果此刻媽媽能在他身邊,一如往常地抱一抱他、溫言安慰他,該有多好啊。
“你還好嗎?”
身後響起賀秋渡沉悅動聽的聲音,随之萦繞而來的是他身上特有的清冽氣息。
林杳然把相框放回抽屜,臉深深埋進胳膊,聽不見也看不見。
“對不起,我真的沒有要欺負你的意思。”
林杳然感覺身側沙發向下塌陷,是賀秋渡挨着他坐了下來。
“我不知道帽子對你這麽重要。早知道會讓你深感冒犯,我絕對不會說出那句話。”
賀秋渡定定地注視着他的側影。孤獨的,固執的,清瘦單薄的背脊微微弓着,蜷縮成小小一團。
“還有,雖然現在道歉也已經遲了,但我還是想說,退婚的事我很抱歉。我不該擅作主張,讓你獨自承受一切。”
賀秋渡想起自己之前曾問方荷芝,為什麽要對林杳然那麽好。方荷芝說,我不是因為婚約的關系才對然然好。因為然然讓人心疼,值得我對他好。
然後,方荷芝又說,你就算現在不喜歡然然,也要對他好一點哦。你不妨換位思考一下,如果你喜歡的那個鄉下姑娘也和然然一樣,你心裏會怎麽想?你會不會覺得心痛?
賀秋渡眸光暗了暗。
如果心裏那個荒謬猜想是真的,那豈不意味着曾經被他奉在心底最柔軟位置的小神仙,在和他分別的十幾年裏,一直過得很糟很糟。
糟糕到他連想都不敢細想。
“你不要難過了。”
賀秋渡輕聲道。
林杳然還是背對着他,肩膀高高低低地聳動,臂彎裏傳出的悶悶哭嗝聽着都讓人覺得揪心。
賀秋渡猶豫了一下,擡手貼上他瘦削得仿佛只剩一層薄皮的脊骨凸起,一下一下有規律地輕拍,幫他把氣息慢慢平緩過來。
“我以後會好好對你的,不會再惹你哭了。”
“喀噠。”
門開了,傳來華桦嘹亮的嗓音。
“老板你怎麽把門鎖上了啊,別以為鎖門就能逃避吃飯,我特地給你買了……卧槽?賀秋渡?你怎麽又來這裏了?”
林杳然終于有了反應。
他緩緩擡起頭,“……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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