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長空杳杳 長空碧杳杳,萬古一飛鳥……

林杳然聽話地依順了, 陷在溫熱的黑暗裏,确實遠比漫步在淩空湖景上令他安心,因為他相信賀秋渡, 并且本能地依賴他。

在斷續搖晃的黑暗中走了一段,他忽然陷入一種微妙的熟悉感之中,好像這蒙覆在自己眼睛上觸感并非第一次感受。尤其是自己因太過貼近而下意識掙弄、試圖脫離的時候,這份觸感帶來的力度也會随之加強,幾乎帶點兒蠻不講理的獨占欲。

就和昨天晚上一樣。

他電光火石般地意識到了什麽, 後脖頸那塊皮膚的記憶被喚醒,驟起的灼熱癢意如觸電般瞬間襲遍他的全身,尤其是正與罪魁禍首接觸相貼的部分, 幾乎要冒出青藍色的火花。

他當真是睡昏了頭,怎麽會傻到以為只是單純的蚊蟲叮咬。

如果是對親吻這種行為,他還尚且能夠理解,畢竟吻再平常不過, 就算在歌裏也是被寫到泛濫的元素。可他實在不懂賀秋渡為什麽要那樣“咬”他。賀秋渡是狗,但他不是香噴噴的肉骨頭。他分辨不清這一行為中包含的感情,只是茫然然感覺很糟糕、很不對勁。

賀秋渡還不知道他已經發現了真相, 只看見那薄薄的耳廓逐漸染上紅色, 手掌底下的肌膚也升騰起了熱度。不難想象, 此刻林杳然整張臉一定紅透了,于是忍不住起了一點促狹心思, 想讓對方生出更多羞赧之意。

“再堅持一下,還差幾步。”他在林杳然耳邊低低輕笑,“杳杳哥哥。”

林杳然本來氣得想用手肘用力撞他,一聽“杳杳哥哥”四個字,頓時渾身一顫。賀秋渡從來都對他直呼其名, 他根本沒想到他會突然撿了自己名字中間的字來叫他,還叫得字正腔圓。

一般來說,小名都默認是名字最後一個字,更何況“然然”遠比“杳杳”順口得多,兩個第三聲怎麽叫怎麽拗口。從小到大,身邊的人但凡用小名稱呼自己,都自然而然地默認是“然然”。

除了媽媽。

媽媽唱歌時發聲飽滿标準,平時說話也一樣。只有她,能把別扭又擰巴的“杳杳”,念得清晰又動人。就為小名這事兒,爺爺還發過脾氣,說單論“杳”這一個字已經相當不吉利,更何況兩字相疊,古往今來這詞兒從沒有過什麽好意頭。

“下有陳死人,杳杳即長暮。人死入墳,就如永在黑夜,到底是沒文化的歌女,竟然給孩子起這種名字,真是晦氣!”

他聽見爺爺在病房門口這樣對爸爸說道。

爸爸緘默着,什麽都沒說。

那時,媽媽才剛去世沒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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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要念古詩,我要跟爸爸玩游戲!”

他剛想躲到爸爸那兒撒嬌,雪白細長的手臂就伸了過來,準确地把他提溜了回去。

“坐好。”

剃得短短的小平頭被輕輕揉了一把。現在的媽媽是孟老師,孟老師有點兒嚴肅,又有點兒嚴格,就連爸爸都不敢不聽她的話。

他扭了扭小屁股,在椅子上乖乖坐端正。

“今天我們學這首,唐代大詩人杜牧的《獨酌》。”筆尖輕輕點在書頁上,輕柔婉轉的話音娓娓響起。

“長空碧杳杳,萬古一飛鳥。生前酒伴閑,愁醉閑多少。煙深隋家寺,殷葉暗相照。獨佩一壺游,秋毫泰山小。”

媽媽念一句,他跟着念一句。媽媽念得抑揚頓挫、朗朗動聽,他念得嘶嘶漏風、奶裏奶氣。特別是念到“杳杳”二字,他念來念去總是發成第二聲,就算晃動小腦袋跟着使勁兒,還是沒法像媽媽一樣,準确地發出兩個第三聲。末了,連在一邊旁聽的爸爸都笑了起來。

他生氣了,短短的小手指用力戳了戳黑色的字,“讨厭杳杳。”

“可杳杳也是杳杳呀。”媽媽引導他想象,“秋天到了,霜煙濃重,楓葉暗紅。遼闊的碧空中,一羽飛鳥一掠而過,這是一幅多美的大寫意畫啊。”

他閉上眼睛,好像真的看見了這樣的風景。

媽媽又說,“但是,詩人寫下這首詩的時候,內心深處卻非常痛苦。”

“為什麽?”

“他空有才華,卻無法實現自己的理想,只能借酒消愁,把時間都浪費在醉夢裏。”

“不能實現理想會很痛苦嗎?”

“理想是每個人最重要的東西,與我們的生命具有同等的重量。”

“媽媽的理想實現了嗎?”

媽媽笑了,眼睛彎彎像月牙。“最開始,媽媽的理想是站上舞臺。後來,媽媽的理想是和爸爸在一起。現在,杳杳成了媽媽的理想。”

“杳杳也能變成理想嗎?”

“對呀,因為對媽媽來說,沒有什麽比杳杳更重要。”

他似懂非懂地點點頭,然後像塊小年糕成精,糯唧唧地賴到媽媽身上。“那杳杳的理想就是爸爸媽媽,杳杳要和爸爸媽媽永遠在一起。”

崇高的理想遙不可及,樸素到近乎可笑的理想也同樣難以實現。媽媽不在了以後,世界上再也沒有人會叫他杳杳。這個難念的、拗口的、別扭的稱呼,已經和他曾短暫擁有過的幸福的家一起,永遠被留在了過去——

本該是這樣。

盛夏的陽光穿透茂密的樹冠,在地面上印出深淺交錯的陰影。

“你到底叫什麽名字?我到現在都不知道。”男孩回過身,光線折散成斑斓光暈,灑落在他漆黑的眼眸裏。

“不能告訴你。”他沒忘大師的要求,自己必須盡可能與俗世隔絕,尤其是名字不能被外人知曉。

“那以後我該怎麽稱呼你?”

“反正就我們兩個人,直接說話不就行了。”

“可我很想知道。”男孩嘴唇抿成一條直線,滿臉認真的神氣。“作為交換,我可以先告訴你我的名字。”

“沒興趣,不想知道。”

——名字連接着人的魂靈,既要遠離俗世,不光你的名字不能被外人知道,外人的名字你也盡量不要探知。人一旦互相交換了名字,就意味着雙方正式建立了聯系,而這種關聯是難以磨滅的。

大師還曾這樣強調。

男孩有些為難,想了想又道:“那你有小名嗎?你媽媽一定給你起過……”

聲音戛然而止,男孩愣怔地望着他,似乎被他突如其來的眼淚吓到了。

“對不起,我不該問你的,你不要哭了好不好……”

雖然完全沒有道歉的必要,男孩還是倉皇得像犯下什麽大錯,想替他擦眼淚,卻又不敢碰他。

“杳杳……”他含着淚水哽咽道,“我媽媽叫我杳杳。”

整齊的小白牙不再漏風,可發音卻還是幼時的習慣,上揚的第二聲交疊,清楚地鑽進了男孩的耳朵裏。

他聽見男孩認真地重複了一遍,“杳杳……?”

發音被他帶跑偏了,一樣不标準。

不準就不準吧,他也沒本事給人矯正成普通話一級甲等。

結果,這一不準,就不準到了最後。

“不對……”林杳然喃喃道,聲音被山風扯得稀薄。

賀秋渡沒聽清楚,“你說什麽?”

林杳然用力掰開他的手,露出一雙紅通通的眼睛死命盯着他。他想要鑽開他的腦殼兒,扒拉清楚裏面裝的到底都是啥。

“然然哥哥加油,只差最後一口氣啦!”對岸,秦珊和其他嘉賓都在等着他們,給他鼓勁打氣。可聽起來真的很像他只剩最後一口氣,馬上就要就要死了。

林杳然确實有這種随時可能原地去世的感覺,一半是被賀秋渡氣的,另一半還是被賀秋渡氣的。氣得他整個人都像河豚那樣鼓起來,針一戳就要爆.炸。

一陣風吹過,橋面又開始劇烈晃蕩。這回他堅決無視了賀秋渡伸過來的手,用力抱住了橋邊的欄杆。

他就這樣抱一根欄杆走幾步,再抱一根欄杆繼續走,像極了一只弱小可憐又無助的蜜袋鼯。

賀秋渡一直跟在他身後,默不作聲地看着他,好像生怕他會從橋上掉下去。

其實,欄杆的設計都是經過精密計算的,林杳然再瘦小也不可能穿過欄杆的間隙。

他只是覺得不安,直覺告訴他林杳然一定發現什麽了,而一旦明确真相之後,林杳然就會毫不猶豫地離開他——

與其說離開,莫不如說是逃避。

直到和林杳然一起重新回到苦荞村,他才深刻意識到,這個對自己而言充滿美好回憶的故地,在林杳然心中卻等同于噩夢本身,而且他到現在都沒能從噩夢中醒來。

而自己,也是他噩夢的一部分。

縱使一度短暫照亮過他,卻終究還是抛棄了他、遺失了他,并且再也沒能找到他。所以,這一點螢火之微,遠比噩夢更有理由令他厭憎痛苦。

他知道林杳然對趨利避害的本能有多麽忠誠——

因為讨厭自己,所以連自我都要逃避。習慣性下拉帽檐的動作,低頭走路的姿勢,還有對AZURE這一身份的執着,久而久之,他恐怕連自己的真實模樣都模糊不清了。

這樣的林杳然,一定會像逃避一切令他痛苦的事物那樣,毅然決然地逃離自己身邊。到那時,自己又該怎麽辦呢?

賀秋渡的眸光暗了下去,眼前浮現出以前在自然科學紀錄片上看到的畫面。

一只蝴蝶撞上了蜘蛛網,然後,一只黑蜘蛛迅速爬了出來,将毒液注入到它的體內。其間,蝴蝶不斷掙紮,可根本無法擺脫蛛絲的桎梏。蜘蛛一直耐心等待着,直到蝴蝶動也不動,這才肆無忌憚地靠近過去。最終,蝴蝶只剩一具軀殼,它再也不可能扇動翅膀飛走。這裏,将成為它永恒的也是最後的歸宿。

賀秋渡舌尖用力抵着牙齒銳口,試圖用痛感阻止自己再起那些亂七八糟的念頭。

今天的拍攝任務很少,錄完懸空索橋體驗後,又錄了幾段山中游玩的素材就早早結束了。因為風景特別美的緣故,大家都意猶未盡,嚷嚷着要組團自由行。林杳然趁鬧哄成一團的時候趕緊抽身出來,上車讓工作人員先送自己回去。

回到祠堂,林杳然走進堂屋,一束光線穿過窗棂照進來,正好落在案臺的相框上。

除了頭天來到這兒,他再也沒主動進來過。看到自己的以前的照片已經很不爽了,更別提還被當成死人一樣供在這兒。

視線緩緩從照片移向那張彩鉛素描,看了會兒,他又把畫框拿起來湊近了看,他想他并不知道那人原來畫畫還畫得這樣好——好歸好,卻一點兒都不像,畫中的杳杳多美好啊,林杳然多讨厭啊。

他輕吸了口氣,壓下燥亂的心跳,笨拙而小心地把那張素描從畫框裏拿了出來。他知道一定會有落款,不是全名全姓也沒關系,哪怕一個小小的符號都可以。

最後了……已經是最後一塊碎片。他只要找到這塊碎片,就能對上所有的蛛絲馬跡,就能解出最後的荒謬答案。

蒼白細瘦的手指顫抖着,捧着畫紙拼命查看,視力貧弱的眼睛都因太過專心用力而動蕩模糊。沒有,沒有……沒有!他幾乎快哭出來了,為什麽哪兒都沒有!失望透頂的時刻,他心念一動,猛地把畫紙翻了過來——

寥寥幾行字。

“我甚至希望,

我們是蝴蝶,

只在夏日中活三天。

有你陪伴的那三天,

比獨活五十年更快樂。”

“啪嗒,啪嗒。”

眼淚一滴兩滴,砸在那隽秀遒勁的筆跡上,把藍黑色的墨跡,洇暈成日暮時分遠天的淡藍。

這手熟悉的好字,他見過。

《低溫燙傷》的CD內封,都印有手寫的感謝語。

他用袖子很輕很輕地擦掉了紙上的淚痕,又擡起手背很重地揉去眼眶裏欲墜未墜的淚水。然後,他掏出随身攜帶的鋼筆,想了想,在那幾行字下又寫了幾句話。筆尖與鉛畫紙摩擦,發出簌簌的輕響,像盛夏微風吹拂過樹林。

寫完,他把素描原封不動地裝進畫框,放回了原處。

“怎麽站在這裏?”

就在這時,清越的嗓音在身後響起,像無意中撥動的大提琴弦。

林杳然不動,慢慢咽下喉嚨裏的酸楚熱氣,這才轉過身去,“你不和他們一起去山裏轉轉嗎?”

賀秋渡朝他走近,“你哭了?”

他眨了眨眼,此刻的賀秋渡是從未有過的模糊,他幾乎要重新審視他了。“不去也好。”他說,“山裏挺危險的。”

手腕一燙,傳來緊緊箍住的感覺。“別待在這地方了。”賀秋渡牽着他離開,動作很輕,卻又十足強硬。

“你放開我!”他努力想把手掙開,“我待哪兒還用你管嗎?”

換做以前,賀秋渡一定會松開他,不為難他這把細骨頭。可現在卻攥得更加用力,生怕他會逃跑似的,一路把他帶回房間,“砰”的關上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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