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人間憂愁 就特別想抱
林遠楓還是沒反應過來。
這些年, 兒子一直都很聽話,當初就連訂婚的事都二話不說就答應了,怎麽今天忽然就鬧起了脾氣?況且, 自己說的還是好話。自己知道,兒子雖然嘴上不說,但本質一定還和小時候一樣,是個怕孤獨怕寂寞的孩子,他難道就不想早點回歸林家, 重新享受家庭的溫暖嗎?
想到這兒,林遠楓不由遺憾。兒子雖繼承了孟芸芙出衆的容貌,卻沒有同樣善解人意的性格。這種時候, 實在不該再和自己逞小孩子脾氣。
“你這話說得也太難聽了吧?”秦璇終于忍不住了,“什麽叫那個家?搞得自己不是林家的人一樣。二十幾歲的人了怎麽還和以前一樣,就算你從小沒留在林家教養,起碼的禮貌總該懂吧?我和你爸爸大晚上的來接你難道還有錯了嗎?”
林杳然等她說完, 才靜靜地開了口:“秦阿姨,請你輕點聲,電視聲音都聽不到了。”
“……你!”秦璇氣塞。她是真的讨厭這個繼子, 小時候又哭又鬧又倔, 堪比招黴運的小瘟神, 長大後又變成個古怪孤僻的家裏蹲,會寫幾首歌頂什麽用, 藝術游戲,虛無!真不知老爺子什麽時候才能清醒,不要再挂記這種不中用的人了。
“你什麽你。”見林杳然終于挑明了态度,方荷芝一直懸在嗓子眼兒的那顆心才落了下來。“怎麽,連句囫囵話都不會說了?”
“行了, 都別再說了。”賀堯難得拔高了幾分嗓音,他站起身,滿懷歉意地拍了拍林遠楓的肩膀,“真是抱歉,要不今晚你們就先回吧,有些事情也不是一時半會兒能解決的。孩子不樂意,咱們也不能強求不是?你們盡管放心,我和芝芝都會把然然照顧得很好的。”
雖心知妻子憎恨林氏夫婦已久,但眼下卻也不得不這麽做。一方面是要顧及兩家老爺子的情面,另一方面也是考慮到再僵持下去,受傷害的只會是孩子。賀堯認為自己這麽做沒錯,只可惜秦璇并沒能理解他的苦心,反而又揀着林杳然這顆軟柿子炸開了。
“然然,你現在是不是以為自己和小秋談了戀愛,就是名正言順的賀家人了?你不要忘了,生你養你的是林家。你爺爺在你身上花了多少錢你有掰掰手指頭算過嗎?直到現在,他每個月都會派人往你的賬戶上彙錢,一個月就是六百萬啊!”一想到老爺子對這個沒用又招嫌的孫子大手大腳,對自己娘家卻摳索得要死,秦璇怒氣愈熾。
林杳然漠然地望着那張微微扭曲的女人面孔,“我知道。”
“是啊,你知道,你什麽都知道。”秦璇一把撞開正要勸阻自己的丈夫,氣勢洶洶地大步沖到林杳然面前,“那你知道賀秋渡根本不是真的喜歡你嗎?”當初為了給秦珊和賀秋渡牽線搭橋,她還雇了人仔細調查過賀秋渡的情況,這會兒終于能用上了。深吸一口氣,她大聲道:“你自己問他,問他是不是有個念念不忘的初戀情人,直到去年還拼了命地四處找她!”
此話一出,不止林杳然,賀家那三位都集體沉默了。
果然,打蛇打七寸,秦璇稍許解了些氣,繼續加足馬力,“就上次訂婚宴,我親耳聽見他媽媽說,說他到現在還迷戀一個鄉下姑娘村姑妹!”
方荷芝立刻就跳了起來,“我警告你趕緊給嘴巴裝個閘!我什麽時候說過然然是鄉下姑娘村姑妹了?”
林杳然頭頂冒黑線,“方阿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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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荷芝舉手發誓,“不信你問你賀叔叔。”
賀堯默默別過頭。
“有一點我不能理解。”賀秋渡悠聲開了口,“倘若真如二位所說,時時記挂着林杳然,每期節目都會追看,那就不可能連這點都猜不出來。”
秦璇下意識就和林遠楓對視一眼,氣結道:“你、你指什麽啊?”
“我心心念念了十幾年的初戀,從來都不是別人。”賀秋渡緩緩揚起唇角,“就是林杳然。”
……胡說八道!秦璇徹底被激怒了。賀秋渡是把她當成白癡耍嗎?別人也就算了,林杳然?誰會喜歡這麽個古怪晦氣得一塌糊塗的病秧子啊!賀家真迎了這麽個人進門,就不怕以後被瘟得成日遭黴運嗎!
“你們知道這孩子為什麽一年四季都戴着帽子嗎?”秦璇的理智已經被怒火燒得蒸發,電視裏孟芸芙的歌聲源源不斷鑽進耳孔,活像把電鑽子滋滋紮着她的腦髓,逼着她要把這些年的怨與憤發洩出來。
“因為他就是個天降災星!先克死他親媽,再克死我的孩子,連他自己都是個活不長的短命鬼!所以老爺子才要把他送到荒郊野嶺,他只有孤家寡人一輩子才不會禍害到別人!不信你們現在就把他帽子摘了,他連頭發都不敢剪,剪了就是在剪他的命!”
“啪!”
方荷芝高高揚起手,狠狠甩了秦璇一巴掌,白皙臉頰上瞬間浮現出紅紅的五指印。
林遠楓急了,伸手就去拽方荷芝,“你怎麽可以打她?”
“啪!”
方荷芝反手一旋,“現在連你也打了,怎樣?”不及林遠楓反應,她又劈手甩了一個巴掌過去,“剛才是替然然打的。我還真是蠢到了家,竟然對你還有那麽一絲期待,以為你會在那女人發神經的時候稍微維護然然一下。可你還是沒有,從來都沒有!”
林遠楓大拇指揩去嘴角血跡,“那這一掌呢?替誰打的?”
方荷芝一怔,雙眸簇起怒火,漆黑的不辨顏色,幾乎像噬人的黑洞。尖尖的十指死命扯緊了男人的衣領,折出一道道褶皺——深深的,活似嘲笑的嘴。
嘲笑她的愚蠢,嘲笑她的妒忌,嘲笑她的無力。
她,方荷芝,連自己從小守到大的女孩子都保護不了,還深深傷害了她,就是不肯理解她。她們明明有無數次和解的機會,卻都被她強硬地拒絕了。最後,再相見的時候,已是天人永隔。
這樣一想,她又有什麽資格叱責林遠楓?
自己和林遠楓不是一樣的人麽?甚至比他更加自私。
屏幕裏,孟芸芙依然在低吟淺唱,不知人間憂愁地低吟淺唱。
“守着海枯石爛的承諾到白頭,請用你的手撫慰流血的傷口……随潮起潮落看風雲變幻無常,也共度悲歡歲月欣然含笑攜手。任潮來潮去浮萍追随流水,永遠永遠在你左右……”
方荷芝松開手,紅了眼。
“滾!”
終于,林遠楓和秦璇被管家禮貌地“請”出去了,一時間只剩下滿室寂靜。
林杳然怔怔地望着方荷芝,頭一次,看見一直快樂恣肆的方荷芝露出這麽傷心的表情。但好在含在眼眶裏的淚終究沒有掉落下來,方荷芝小心地用無名指拭了下眼角,“我今天內眼線畫得特別好,千萬不能花。”
“然然,對不起。”她滿懷歉疚地沖林杳然露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剛才一時沖動,對那兩人動了手。”
林杳然語塞,回答“沒關系”好像有點奇怪……想了想,他很認真地說:“謝謝您。”
不對,這麽一講好像更奇怪了啊。
“謝謝您……願意這麽維護我……”
尾音鈍鈍地斷在空氣裏。
“其實,秦阿姨說的那些話,我一點都不介意。”林杳然又想了想,“很早以前,我就知道他們都是這麽認為的,然後很傻地為此傷心了好久好久。但是現在,我真的已經不在乎了。”
方荷芝眼圈紅得更加厲害,顫顫地問:“為什麽這麽說?”
“因為我知道,就在我為這些事自我否定的時候,有的人會跟着傷心。”林杳然有點兒不好意思觑了賀秋渡一眼,小聲說,“我不想讓他也難過。”
方荷芝輕輕籲了幾口氣。“你說得對。”她努力平複着情緒,“我還沒等到Birkin上新款,不能在這之前就被氣死。”
過了會兒,方荷芝自覺不行地搖搖頭,“努力了,還是有點氣沒消。現在我需要一個擁抱。”
賀堯很主動地張開了雙臂。
結果完全被無視了。
“然然,”方荷芝說,“我可以抱抱你嗎?”
林杳然點點頭。
方荷芝就很不客氣地抱了他一下。
是個萦繞着淡淡鈴蘭花香氣的擁抱。
如果閉上眼睛的話,就好像媽媽回到了他身邊。
很舒服,很溫暖。
時間已經挺晚了,但林杳然想回也回不去了。方荷芝以“我的情緒還很不穩定,必須要然然在”為由,合情合理地把他留了下來。
林杳然以為自己會被領去專門給客人住的客房,誰知管家告訴他,說夫人早就專門為他準備了房間,并且一直保留着。
确實,林杳然看見房門上鑲嵌了一枚精美的銘牌,上面镂刻着他的名字。
這幾乎令他感覺不可思議。要知道,他自從被要求搬出去住後,林家就再也沒有保留他的房間了。
推門進去,饒是他也曾短暫過過一段富家小少爺的生活,都被結結實實地驚到了。
這……未免也太過驕奢淫逸了吧?
主流價位都要兩百萬以上的Plggenpohl沙發,羊毛和絲綢編織的波斯手工地毯,照明用的是燈光藝術裝置——對,那玩意兒已經不能簡單用“燈”來概括了。它們是以奢華驚人聞名的Terzani燈具品牌推出的一套設計,叫“亞特蘭蒂斯”。上百條發光褶皺鎳鏈如瀑布般垂下,猶如深海中某種神秘生物伸出的觸角,美得讓人窒息。
不過,這些和窗邊那臺ato鋼琴相比,就全都不值一提了。如果說Fazioli是施坦威的升級版,那麽ato就是Fazioli的升級版。頂級到林杳然都沒見過實體,只從新聞和影像資料上了解過。
“ato只有兩個低音區用獨立定弦,其他三個全部用壓弦條,這樣就能把中音區的琴弦震動直接傳遞給鑄鐵板。”林杳然稀罕極了,都不敢用手碰,“而且,據說ato音板的傳遞速度是其他雲杉的兩倍,這種雲杉的成本價每立方米都要近三萬歐。”
“方阿姨真的好厲害啊!”欣賞了一圈,林杳然打心眼兒裏佩服,“沒想到對音樂也這麽精通。”
管家微笑,“是。”
其實,夫人也不太懂啦……
她只是有鈔能力而已。
洗完澡出來,林杳然都不太好意思穿着自己那套舊睡衣在這樣一個房間裏晃悠了。幸好衣帽間裏早就依照他的身量準備好了各種各樣的衣服。
方荷芝平時的打扮都是冷豔到有點肅穆的風格,但讓人給他選擇的卻都截然相反,尤其是睡衣,簡直精致得過了頭。就算是男款,緣了偏宮廷風的繁複款式,還是少不了荷葉邊與蝴蝶結的點綴。
前面吃了一整座薩芭雍,林杳然現在感覺酒勁有點上來了,準備早點睡覺。但就在這時,賀秋渡發來了消息。
“你來一下。”
“哪裏?”
“我房間。”
林杳然眉毛跳了一下。
“我要睡覺了。”
“來。”
林杳然不悅地“啧”了一下,回了一條:“幹嘛?”。
“來。”
煩人勁兒的!
林杳然從床上跳下來,好嘛,腳一沾地就一陣頭暈,看樣子這個酒勁越來越大了。
賀秋渡和他的房間都在三樓,但分別是東西兩側,所以走過去要橫跨一整條走廊。林杳然走了好一會兒才走到,期間提心吊膽的,如果撞見人那可就太不好意思了。
他敲了敲門,門開了,賀秋渡一手撐在門框上,以一種小說男主非常愛用的姿勢,有點兒霸道又有點兒不羁地自上而下打量他。
林杳然推了推眼鏡,“……有事說事。”
賀秋渡問:“怎麽又開始戴眼鏡了?”
“廢話,節目都錄完了好嘛。”林杳然白了他一眼,“覺得不好看可以不看。”
林杳然不知道,在某人眼裏,他非但沒有因戴上眼鏡而變得不好看,反而更多了一點兒勾人心癢的純澀感。
尤其當他還穿了一身軟綿綿又輕飄飄的純白睡衣,濃黑長發被松松編成三股辮,乖巧柔順地垂在胸前。
就特別想抱。
“你到底找我幹嘛,趕緊的,我還沒欣賞完ato鋼琴呢。”林杳然揉了揉臉頰,有點發燙,感覺酒勁兒又上來了一點。
賀秋渡微微蹙眉。果然,自個兒親媽投杳杳所好,整了一堆杳杳喜歡的東西。但是,自己也早料到她會來這一手。論投杳杳所好,自己是絕對不會輸給她的。
“進來。”他握住林杳然的細腕子,把他往裏面領。但是林杳然不肯,“幹嗎呀你,有什麽事兒就在外面說不行嗎?”
話音剛落,他就看見賀秋渡周圍又升起黑壓壓的積雨雲了。
“杳杳。”賀秋渡憂郁地望着他,“原來,ato鋼琴在你心裏,比我更重要。”
林杳然吧唧點頭,“對呀。”
賀秋渡噎了一下,“我也有好東西要給你看。”
林杳然不太相信賀秋渡口中的“好東西”,想溜,卻被人一勾一帶,輕松撈了進去。
還順帶把門給拴上了。
房間裏黑咕隆咚的,燈亮起的瞬間,林杳然的眼睛也跟着“嗖”的亮了。
哇,好多潘崽!
好多好多潘崽!
偌大的房間裏,到處散落着各式各樣的潘崽玩偶,簡直就是他夢想中的毛茸茸潘崽樂園!
賀秋渡半倚着牆,長腿閑散擱起,淡聲道:“我買下奧盛卡通後,專門組織了一支團隊去整頓企業內部,還梳理規劃了運營業務,很快奧盛就能重新上市了。到時候,潘崽仍将是奧盛的主打,宣發和周邊也會同步進行。”
林杳然看着他,聽得一愣一愣的。沒想到賀秋渡不光當冤大頭接下了這個負債累累的公司,還不聲不響地背着他做了那麽多。他雖然不太關心生意場上的事情,但也清楚知道,要把奧盛卡通身纏的幾十樁官司厘清,然後從裏到外全部換血,最後重新上市,背後要付出的心血努力可謂難以計數。
而且,但凡有點商業頭腦的人來看,都不可能認為這是一家值得去救的公司——
已經爛到就算依憑着賀家的實力去救,都不一定能救得起來。
就是這樣無可救藥的地步。
但,賀秋渡做到了。
他甚至都想象不出,賀秋渡是在什麽時、又是如何實現的。
“我知道,你不止是喜歡潘崽,還希望已經逐漸被遺忘的潘崽能重新回到人們的視野。”賀秋渡頓了頓,“總之,以後只會有越來越多的人喜歡這只胖熊貓,你再也不用擔心它會被人遺忘了。”
林杳然趕緊捂住潘崽圓圓的耳朵,不讓它聽見。“你別瞎說,它不胖,它只是毛茸茸。”
賀秋渡冷漠地“哦”了一聲,齒根卻隐隐發酸。
林杳然捏住潘崽胖胖的胳膊搖了搖,“我可以抱抱它們嗎?”
賀秋渡齒根酸得愈發厲害,卻還是面無波瀾道:“當然。”
于是,他就看着林杳然走到那些胖熊貓面前,很認真地挨個兒抱了抱它們。
潘崽玩偶圓滾滾又胖乎乎,林杳然抱着它們的時候,感覺整個人都陷了進去。他抱得既認真又專注,微微泛紅的臉頰貼緊熊貓肚肚,嬌嬌懶懶,像極了一只抱着心愛玩具不肯撒手的貓咪。
賀秋渡喉結滾了滾,眼神幽暗。
自己雖然抱過杳杳很多次,但杳杳從來沒有主動抱過自己。
等一圈抱完,他以為林杳然要回去繼續欣賞那架ato鋼琴了,可林杳然并沒有,反而慢吞吞地朝他走了過來,腳步搖搖晃晃,臉頰也愈發紅得厲害。
賀秋渡起身扶他,“杳杳,你是不是又醉了?”
林杳然半垂着頭,不說話,只軟軟地靠了過來。明明沒多大力道,卻還是迫得他往後退了幾步,直到坐進沙發裏。
然後,林杳然自然而然地順勢攀上他的膝頭,随着雙腿屈起的動作,輕薄絲軟的睡褲向上攏收,本來長度堪堪及膝,現在完整露出了整條小腿,白瑩瑩的反着光,壓在漆黑的沙發坐墊上,分外晃眼。
晃的是某人的眼,亂的是某人的心。但罪魁禍首并不知道,這樣做無論對誰都是挑火潑油的危險,甚至還縮了縮身子,把自己整個兒埋進對方懷裏。
賀秋渡身上本來就香,洗完澡後更是香上加香。而且,他只披了一件單薄的白襯衣,林杳然甫一靠上去,就能淹沒在比自己高出許多的溫暖體溫裏。
舒服得眯了眼睛,林杳然抵着他的胸膛輕輕蹭着,發絲摩擦衣料,發出簌簌碎響。蓬松發縷擦過賀秋渡的頸項、下颌,像被光潔的鴉鳥羽毛撓搔,惹出直抵肺腑的連綿癢意。
賀秋渡的手虛虛地停在半空,明明林杳然現在是只溫順愛嬌的小貓,不會像平時那樣對他鬧別扭、亮爪子,可他反倒沒勇氣把手落下了。
“杳杳,乖,先下去好不好?”他開了口,聲線晦澀暗啞得可怕,蘊藏着山雨欲來的危險。可林杳然聽不出來,還勾住他的脖子,仰起一張酡紅的小臉,沖他甜甜一笑,軟乎乎地說:
“也想抱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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