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江南青衣

蘇青拟一摔衣袖,決斷地跳下樹來,沿着景致的方向找去。約模半刻鐘,就聞到一股血腥味,仔細看可不就是景致,他靠在梨樹上勉強支撐住身子,青衣完全看不出顏色,連身旁的梨花都染成紅色。

蘇青拟拿了枚藥丸塞入他口中,見傷口不再流血,想來他自己已用封穴的方法止血了。

服了藥後景致又調理片刻,再睜眸時精神已經好多了,若無其事的擦去嘴角的血跡,繼續前行。

走出梨林,只見一條河流清碧蜿蜓,兩岸青山隐隐,胧在濛濛春雨裏,如詩如畫。兩人沒心思欣賞風景,尋了條樵夫走的小路下山,找了間漁人歇腳的木棚躲雨。

景致下到水裏,水面頓時飄起一道道血絲。他将衣服上的血跡搓洗掉,蘇青拟想他上次傷後發燒,這樣穿着濕衣服只怕不妥,但一路逃亡,包袱早沒了,木棚裏也沒有東西可裹身,好在還有火折子和柴禾,便升起火來,把自己的中衣脫了。好在雨勢不大,中衣濕得并不厲害,稍稍烤下便幹了,遞給景致。

景致換上他的衣服,又在火邊支了個架子烤衣服,那衣服已經破得不成樣子,肩上、胸前皆被劃破,後背更破了一個大窟窿,他身上的傷必也不少。

挂好衣服景致又出去了,不會兒拿着兩個泥坨進來,埋在火堂底下。蘇青拟不知道他在做什麽也沒問,腦海裏琢磨着該如何調整計劃。

待衣服烤幹,已是暮色四合,江上水霧越發迷離。

景致刨出泥巴坨敲開,裏面是一個葦葉,葦葉裏裹着一條魚,香氣撲鼻。餓了一天兩人食欲大開,雖沒油沒鹽,依然吃得津津有味。

這時江面上傳來一陣漁歌,“……南有喬木,不可泳思。漢有游女,不可休思……”

蘇青拟看景致脊背一僵,然後若無其事的吃着魚,不知來者是敵是友。

漁船越來越近,撐船的人披蓑帶笠,動作熟稔,漁船三兩下就到木棚前面。

景致站起來,“船家,可否渡我過江?”

“渡金幾何?”

“撫琴一曲如何?”

“琴技如何?”

“在下江南青衣景致。”

“喲嗬,那可是名人,劃得來!”撐兩下船就靠了過來,景致看了蘇青拟一眼,抱琴坐于船頭。

蘇青拟借來傘為他撐着,見暮色為山巒披了件淺藍色的紗衣,足下的水清瑩碧透,而身旁的人,身上也似染了這山水清氣,眉宇疏朗,容色似洗。

有匪君子,眉目如畫。見此君子,景致如畫。

誠然如斯。

若非這種身份,自己也可與他結交吧?高山流水,以琴交心。只可惜……

他很羨慕白衣、狐娘子、謝棠,還有些他不知道的人,有着共同的信念,做着同一件事,雖未曾一晤,已可互托生死。而他終沒有這等俠氣,也不似他們灑脫快意。

景致似能聽懂他的嘆息,抱琴而起,沖他莞爾一笑。

那怕是蘇青拟這輩子見過最溫煦的笑容,如同三春的陽光。

接着,他聽到景致道:“動手吧!”随着他的話,忽然一陣疾風兜頂壓來,蘇青拟還未弄明白怎麽一回事,猛然被景致攬到懷裏,身子疾退,瞬間踩着水面劃出十幾尺。

這裏是江心,他受了那麽重的傷能跳過去?忽見他手底琴弦探出,牢牢拴住船家的竹竿,借力一躍落到船頂上,足尖一劃一踢,船艙上的茅草向箭一般射向船家。

船家大叫一聲:“好!江南青衣景致,果然擅于借物成兵!”手上卻毫不含乎,那根竹竿被舞得團團如扇,将茅草盡數裹進去,而後內力一放,茅草頓時像天女散花般飛回來。景致卻不在意,将他藏在背後。

蘇青拟這才看見他的背,像被什麽鋒利的爪子爪過,血肉模糊,甚至能看到骨頭。他想起下山時景致特意讓他走在前面,原來是不想讓他看到傷口?

這人果然驕傲的緊。

心思轉動間已見景致迅速撥動琴弦,瞬間數道青光射出,所到之處茅草頓時化齑粉,勢猶不竭刺向船家。

船家一竹竿打來,如雷霆萬鈞,小船頓時被劈為兩半,蘇青拟感覺五髒六腑都要被壓碎了,景致忽然擰起他一抛,向對岸扔去,而後一腳踢在船板上,縱身一躍,逆着那強大的壓力,合身撲向船家。

蘇青拟被他一扔到一丈外,但河面并不止這麽寬,眼見就要掉水裏,他又不會水,這時一塊木板貼着水面馳來,恰好到他足下。

這廂,景致一沖而起,竹竿劈頭打來,若打中了非頭破血流不可。而他竟然也不閃,琴弦毒舌般探出,瞬間纏住船家的脖頸,而那竹竿也随之落下!

蘇青拟眼睜睜看着那一下打在他頭上,看着船家腦袋飛出去的瞬間,他像折翅的鳥,忽然墜落江面,江水傾刻染得通紅,而他久久沒有浮出來……

似乎那一棍打在他身上。

他深吸了幾口氣迫使自己冷靜下來,手腳并用地劃過去,從破船上找來繩子,拴在身上潛入水底。他并不會游泳,只能憑借本能地尋找,有幾次都要窒息了,好在身上有根繩子拴着。不知找了多久,終于聞到一股血腥味,心中狂喜,逆水游了幾下,終于看到景致。他被水草纏住了,也好在被水草纏住他才沒被沖走。

扯掉水草拉着繩子出了水面,貪婪地吸了幾口氣,見他臉色發白,呼吸微弱,已陷入昏迷中,忙将他推到斷木上躺平,按壓他胸膛,呼了幾口氣渡給他,再壓再渡,如此弄得精疲力竭,他終于吐了幾口水,氣息也順了,只是仍然昏迷不醒。

蘇青拟料定他是血失過多,精力耗盡,必須找大夫,見岸邊隐隐有燈火,尋了根浮木劃過去。

景致睜開眼的時候,發現自己處在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天青色的蚊帳,木制的地板,茅草為頂,窗戶外有什麽東西在“咕咕”地叫。他支起身,透過窗戶看到一個麻衣葛巾的青年正背對着他喂雞,七八只雞圍着他腳下轉,時而有喜鵲落下來搶食,他揮着樹枝,吓得雞撲騰散開,一會又聚過來。

“臭小子,你這樣喂雞要把它們吓着的,雞一吓着了就不下蛋了,不下蛋了老頭子可找你算賬!”說話的是個老頭,白眉毛白胡子白頭發,很有種仙風道骨的感覺。

景致正想蘇青拟是否趁他受傷已經走了,便聽老頭道:“喂,小夥子,醒了就出來晃晃,挺了兩天屍還沒挺夠啊。”

景致上前一步,對老頭行禮,“多謝前輩救命之恩,在下沒齒難忘……”行走間,他才發現自己身上的傷一點都不痛了,只是左肩骨被那船家打斷,一時動不了。

老頭笑迷迷地指葛巾青年,“救你的是他,你謝我作什麽?他可是……”

青年閑閑地打斷他的話,“老頭兒,我瞧你這雞不錯,不如晚上我們炖一只,紅燒一只,烤一只,焖一只……來個全雞宴怎麽樣?”劍眉輕軒,銀灰的眸子微眯,似笑非笑,不是蘇青拟是誰?

景致愣在那裏。

老頭氣得胡子一抖一抖,“你是狐貍麽?整天惦記着我的雞!”搶過他手裏的雞食,邊撒糧食邊喚雞,“咕咕咕咕咕咕咕……你們這群笨雞喲,怎麽淨往那狐貍身邊湊?……”說着走遠了。

蘇青拟忍不住搖頭苦笑,“這老頭,小氣鬼!一只雞而已,竟唠叨了這些天。”

景致望了他好一會兒才道:“多謝。”

蘇青拟不在意地笑笑,“是你命不該絕,剛好就碰到了百草老人。”指指廚房,“沒事兒的話就去做飯吧,那老頭兒做出的東西實在不是人吃的。”滿臉的嫌棄,與往日清冷驕傲比倒是生動了不才說罷一顆灰不溜叽的頭探到窗外,“臭小子,你又在說我壞話。”

蘇青拟倚在門檻上,雙手環胸,“壞話?是誰做香菇炒青菜,弄了幾顆毒磨菇,差點毒死我;又是誰做黃豆炖豬腳,結果弄成巴豆炖豬腳……”

老頭兒讪笑,“是你自己太嬌貴了,我怎麽都沒事!再說我不是把你治好了嘛!”

蘇青拟挑挑眉,“以你老之皮糙肉厚,孰能擋之?”

老頭兒氣結,“你……你這臭小子,拐着彎罵我……”

蘇青拟:“有麽?我分明罵得很直接。”

老頭兒:“……”

景致忍俊不禁,默默地進廚房做飯去,窗外兩人還在鬥嘴,百草老人自不如蘇青拟毒舌,被他氣得跳腳又無可奈何。

在山上休養幾天,景致的傷已經好的差不多了。這日一早起來,他感覺神清氣爽。推開門,空山新雨後,霧岚氤氲,林木滴翠,鳥雀歡鳴。

他拖着木屐徐徐漫步,見青石徑上一個男子拾階而上。長發垂曳至腰,烏黑如墨,着一身素白單衣,削肩瘦腰,風骨清絕。石徑旁恰是一棵山桃樹,此時落了一地的粉色花瓣,他仰首望着花樹,信口吟道:

舊笠新蓑眸色青,木屐閑掃齒印輕。

雨打荷葉鴨撲翅,風拂草尖雞歡鳴。

臘酒常煮約遠客,牛車時駕結伴行。

莫謂前路多坎坷,心有所寄不畸零。

此時的蘇青拟斂了渾身的棱角,倒是個山翁般随興悠然。若哪日盡除金賊,複我山河時,能與他結伴歸隐,葬劍東籬,也是不錯的歸宿。

正待上前忽然一警,有高手!見桃樹猛地一顫,雨水伴着桃花紛紛灑來,落得他一頭一臉的桃花。擡頭望去,見桃花茂盛處,果然藏着個人。

蘇青拟擡眼望去,樹上人便輕輕地落下來,從後攬住蘇青拟的腰,頭擱在肩膀上,“阿拟,我好想你喲!”來的是舒南。

景致目光寒冽,緊緊盯着二人。

舒南被那敵意弄得渾身一寒,連忙打招呼,“景兄,別來無恙。”

景致冷哼了聲。

蘇青拟皺着眉道:“拿開你的爪子。”

舒南死纏,“阿拟啊,怎麽辦啦,我哥又逼我成親了呀,不如我娶你吧!”

蘇青拟冷冷道:“你若願意戴着鳳冠霞佩嫁過來,我倒可以考慮考慮。”

景致打斷兩人胡侃,“你來有何事?”

舒南從袖中取了封信給景致,是劍末寫的,原來前些日子,劍末與蕭清絕刺殺秦桧,未能得手反而被捉,後來雖被救出,但蕭清絕中了羅剎九絕掌震斷經脈,需要景致的牽絲移魂功夫将經脈續起來。

景致捏碎信,看了看蘇青拟,對舒南道:“此後他就由你護送。”

舒南收了調侃,正經道:“此去臨安,兇險難測,景兄勿必保重,三思而後行。”

蘇青拟似笑非笑道:“我亦要回去,不如一同賣舟渡江。”

舒南詫異,“不是說你跟我去河北?”

蘇青拟冷笑,“誰告訴你的,你讓誰跟你去。”

“阿拟?”

這些天他并未提要回去的話,景致以為他已經願意去河北了,再聞此言也極為意外,又想到他看見揚州慘景後的表情,心有愧疚,“抱歉,但你必須跟他去!”

蘇青拟見他冷冰冰的樣子就來氣,存心為難他,挑着眉睥睨着他,“也罷,你若肯三跪九叩,我便即往不咎,随他去河北,如何?”

舒南都看不過去了,“阿拟,你太過分了!”

蘇青拟知道以景致覺不會跪,那麽驕傲的人,連受傷了都不讓人看過,怎麽可能給人下跪?他要得不是過回到臨安,完成被景致打亂的計劃而已。河北故然形勢危及,可臨安才是關健。

景致看着蘇青拟未置聲,目光深沉悲涼到極至,聲音亦是蒼涼如水,“縱膝下千金,怎敵蒼生一命?”就那麽一撩衣擺,“咚”地一聲,山崩岳傾般跪在他的面前。

蘇青拟驚愕地連退兩步,震驚地無以複加。想從景致臉上看到惱羞或是恥辱的表情,卻只看到了坦蕩和從容。

蘇青拟的臉忽然燒了起來,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感到恥辱。

他想起父親李若水被淩遲處死時的眼神,沒有畏懼痛苦,只有無盡的悲憫。

眼前的人和父親的形象重疊起來,他的膝蓋雖彎,脊梁卻挺得比直,頸鄂高揚,眉宇清朗,氣韻沉練,一派淵停岳峙的巍峨。

景致,景致,他竟是這樣的人!竟有這樣的胸懷!

也罷!也罷!

他長嘆聲,摔袖而去。

收拾好行裝出發時,遙見江上雲霧缭繞,兼葭蒼綠,一葉扁舟遠遠劃去,舟頭立着一個青影,既便隔着山巒江水,也能感覺到其人雅致如竹、骨骼寂寂,除了景致還有誰?

這一別,南北迢迢,不知有無重逢之日,更不知重逢之時,彼此又是何等情形。原本并無交集之人,卻因這一路糾葛生出諸多情愫,別後也會逐漸淡忘吧。

路長而歧,也只能各自珍重。

江風甚疾,不一刻景致的小舟就隐入天際,惟見江水湯湯。

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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