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雲喬指尖輕輕戳了一下季殊右手虎口處,毫不心虛地糾正季殊。
“又錯了,我是故意的。”
單方面的誠實是長久不了的,因此,雲喬也對季殊坦誠。這種坦誠不适用于所有病人,但适用于季殊,和季殊交流坦誠永遠是最有效的方式。
這是雲喬剛認識季殊那年就知道的。
“很多行為和話語,我都是有意的。從我們婚禮的那天開始,我就在準備和測試有關于你情緒複健的治療。”
培養起季殊接受他時不時的手溫檢測,來自他的肢體接觸頻率和程度,以及季殊将主意集中到他身上等諸多習慣。
在雲喬一開始的設想裏,這沒個半年做不到,然而現在,他就能和季殊進行這樣的對話了。
“但這些還不夠我們開始情緒複健的第一階段治療,我需要你更信任我一些。”
雲喬輕輕握住季殊的手,又孩子氣地晃了兩下,試圖讓季殊更放松些思考他們的對話。
“情緒複健?”
季殊重複了一下這個有些熟悉的字眼兒。
“是的。你的情況對應更專業的名詞應該是情緒管理障礙。”
雲喬依舊堅持他該對季殊誠實的原則,将他那天在周例會上的陳述簡略和季殊重複一遍。
季殊上次發病後遺症不在被認為已經修複的心髒,而是腦域相關的情緒管理能力。
“……我們有儀器和各種測試可以輔佐說明你的修複情況,你可以完全掌控自己的病情,和随時暫停或叫停複健進度。”
季殊在雲喬還要進一步說明前,先給出他的答複,“我相信你。”
不需要猶豫什麽,很多時候他相信雲喬比相信自己更多。這種信任曾經需要雲喬經年累月地和他打磨,如今卻不需要,它早就存在了。
季殊目光掃過那些報告單後,又回到雲喬身上。
“你要我做什麽都可以。”
雲喬猝不及防被季殊看來的目光燙了一下,腦袋裏一空,幾乎忘了他還要和季殊說什麽,“唔……”
“阿喬,你出來一下。”
晉舜真把報告給男護士助理繼續錄入季殊相關的病情檔案裏,他回到這邊,少許猶豫後,他打斷雲喬和季殊的溝通。
雲喬回頭看去,略做沉吟,便點了點頭,“好。”
他又再看向季殊,不再吝啬和季殊的對視和叮囑,“安心待着,我很快回來。”
“好。”
季殊點頭。
主測試室旁的文件打印室裏,雲喬和晉舜真二人單獨相處。
一般晉舜真叫雲喬“阿喬”時,所談都是私事兒,還是很重要的事情。
“阿喬,我希望你鄭重考慮一下這種程度的信任意味着什麽?這個人選并不是非你不可。”晉舜真也不亂扯其他,直奔他要談的內容中心。
老太太年歲已高的确不合适,但季殊身邊不是完全沒人了,房家親戚以及李勝陳威這些陪伴着他長大的人,他們都比雲喬和季殊的羁絆深。
雲喬還真沒想到晉舜真找他聊這個,他搖了搖頭。
“這個人非我不可。”
雲喬大致猜出晉舜真在為他擔心什麽,不付出感情和真心的信任是建設不起來的,在治療過程中,他和季殊必然羁絆感情全方位提升。
而晉舜真對季殊的痊愈持悲觀态度,他擔心雲喬在付出太多情感後,難以全心而退。
“為什麽?”晉舜真繼續凝眉。
“客觀事實上不存在你說的其他人,這個人只有我,另外我也更相信我自己。”
季殊對老太太之外的人都無自覺豎着冷漠警惕的堅牆,如今雲喬也只感覺自己隐約撬開了一些,晉舜真所提的房家人、李勝他們根本就不在人選之內。
雲喬走近在晉舜真肩上安撫性一拍,再輕輕一笑。
“謝謝師兄關心,我有分寸。”
他不是不怕受傷,他對生離死別也有着常人的畏懼和怯懦,但這些之上,他是個醫者。
他奉行的行醫原則是有救無類。
何況,季殊如今是他的丈夫,他的朋友,他的家人。他只會付出更多。否則日後等着他的不只是心理上的受傷,還有未盡全力的後悔。
晉舜真看着被雲喬帶上的門許久,嘆氣出聲。
雲喬回到季殊待的測試室裏,親自給季殊解除了相關的測試貼片後,他朝季殊伸出右手,“走,我們換個地方繼續聊。”
“好,”季殊握住雲喬的手,從測試椅子上站起。
他們沒有在晉舜真的研究所區域多停留,一路散步到了療養院景色最好的人工湖邊的長椅一側。
雲喬坐下後,對季殊招了招手。
“坐。你還記得我們在九季大廈咖啡廳的第一次見面吧,我就是從那時感覺你的情緒不太對。”即便是天生的面癱,也是有情緒起伏的。
而那天他所看到的季殊,始終處在絕對理智維持的平靜中,這種平靜讓他看起來和正常人差不多,但雲喬感覺來并不是,季殊的平靜之下是随時都能噴湧而出的失控。
季殊坐下,目光往湖對岸獨棟的療養宿舍樓看去,再擡手一指。
“我們……第一次見面是在那裏。”
雲喬眉梢微微一挑,笑了,“你醒着的呀,護士小姐說你打了針在睡覺。那你收到我的花和卡片了嗎?”
“收到了。”
季殊輕輕點頭,鮮花早就枯萎被李勝丢掉了,但卡片一直收在他九季辦公室的帶鎖抽屜裏。
“那你一直都知道我是司喬嗎?”
留在12歲季殊記憶裏的名字,應該是他告訴過季殊名字的司喬,不是司鶴希,也不是雲喬。
季殊略有些遺憾地搖了搖頭,“沒有,你說的時候,我才知道。”
季殊擁有這一世完整的記憶,但對這一世小時候的雲喬有記憶,卻沒将病友小司喬和長大後要和他沖喜聯姻的雲喬聯系到一起。
但雲喬還是堅持認為季殊潛意識裏認出了他,否則那些熟悉和默契就無法解釋了。
“你知道什麽是心錨嗎?”
見季殊點頭,雲喬繼續娓娓道來,“我想讓你信任我,是想你以我為心錨。”
心錨是屬于條件反射的一種形式,建立起來後,季殊看到或者想到雲喬,就會快速進入情緒管理過程,輕易不會被外界幹擾或中斷。
完整的心錨是一種永久性體驗,只要它存在,季殊任何時刻都可以從中汲取力量和信念。這是儀器無法取代的治療方式,也是所謂心靈的力量。
而以人作為季殊心錨建設的核心,是不得已的選擇,季殊的情緒管理障礙不僅是心理問題,還是生理上的障礙,他無法靠自己建設起完整的心錨。
如此誰來成為季殊心錨的核心就十分關鍵了,這個人原則上應該備受季殊信任和親近,和他相依為命的老太太情感上最為合适,但她的年齡成為另一原則上的限制。
其他如李勝陳威幾人……經雲喬觀察還不如智能“君諾”能引動季殊更多情緒呢。
就在雲喬要放棄心錨這一見效快又長久的複健方法時,他發現季殊對他有着諸多流于習慣的熟悉和信任,他竟也是被季殊納入心牆之內的家人。
他受寵若驚之餘,也覺得不該錯過這個方法。
雲喬仔細為季殊科普了心錨相關的心理學知識。
“……我要你信任自己,也信任我,我們能建設起心錨,也能最終複健成功。”
剛出來的檢測結果都未顯示季殊情緒管理障礙還未變成永久性障礙,季殊的理智很強大,他們的複健有很大希望可以成功。
當然,複健成功并不等于罕見病痊愈,但這是他們目前可以進行的一步。
雲喬的眼神十分堅定,季殊說不出任何拒絕的話,也未有任何悲觀或不願的念頭滋生。
季殊低垂眸光微微擡起,他輕聲問道,“我能……碰一碰你嗎?”
“碰?碰吧。”
雲喬的身體再側過一些,一動不動,坐等季殊口中的“碰”。
季殊又停滞了十來秒,才擡起右手,指尖輕輕地落在雲喬眉心,然後掃過鼻尖,落在雲喬被晚風吹得有些涼的臉頰窩兒處。
雲喬大致忍了有十來秒才出聲,“你能用點力氣嗎,這樣很癢啊。”
他不是豆腐,不是易碎的瓷器,正常力道的摸一摸、碰一碰壞不了。
雲喬擡起手捏着季殊的指節按在自己臉上,他看着季殊的眼睛,認認真真地道,“我,雲喬,活的。”
季殊眸光避開了一瞬,又再看回,輕輕點頭,“嗯……嘶。”
他的拇指被龇着牙的雲喬咬了一口,不見血,齒痕卻有點深。
比溫度和觸感更能讓人确認存在的是疼痛。
季殊放下手,重新坐正坐直,被灌了一腦袋複健知識的現在,他終于有了點安定感。
心錨?如果他真能建設起心理學意義上的它,的确非雲喬不可。
季殊朝雲喬一笑,反過來鼓勵他。
“我相信你,你說可以就可以。”
雲喬收斂起臉上兇兇的表情,往季殊肩頭拍了一下,鄭重道,“季先生,我也相信你。”
雲喬和季殊坐在人工湖邊的長椅上,看天邊紅日徹底沉入地平線,他們才反身回去找晉舜真,再蹭一頓療養院的病號餐,也順便看了晉舜真請他看三個重症病例。
七點許,雲喬和季殊坐上車回往季宅。
老太太和阿冬婆問過雲喬季殊晚飯吃了什麽,就沒再多問。
季殊和雲喬離開明月樓前,老太太還悄悄給了季殊一個難得贊許的眼神。
下午季殊派人送回的點心她一嘗就知道是哪家出品,這麽長時間了,季殊總算知道帶雲喬出門約約會,談談心了。
幾次下來,季殊已經知道老太太并不怎麽需要他準确地理解她眼神的隐藏涵義了。
回到望歸樓,雲喬和季殊先去三樓完成了晚間的鍛煉後,才回二樓卧室的浴室間洗漱換上幹淨舒适的家居服。
季殊剛洗澡洗頭穿上衣服就聽到敲門聲,門打開,雲喬拿着無線吹風機站在門外,他手指了指卧室靠窗位置新搬上樓的搖搖椅。
“到那邊坐着,我幫你。”
季殊肩上披着毛巾,走到雲喬指定的位置坐下。
随後,呼呼的暖風聲從耳畔傳來,一雙指節修長的手伴随暖風穿插在他發間,五分鐘左右,雲喬就幫他把頭發吹幹了。
“好了。”
雲喬摸着季殊的頭發,有種莫名的成就感。
這大概就是老太太喜歡幫他和季殊打扮的快樂吧。
季殊乖乖讓摸了一會兒後就站起,他手往雲喬頭發摸了摸,卻是幹的。
雲喬自己先在浴室裏吹幹了,才把吹風機帶出來找的他。
大概感覺到季殊的點點遺憾,雲喬很愉快地決定。
“明晚我也留給你吹。”
“好。”
季殊點頭,然後他拿回手機第一件事就是去查吹頭發的專業教學視頻。
他很清楚自己前世今生被照顧得太多,動手能力方面相較雲喬弱了很多。
但他可以學,可以改進,那菜地的水他如今就澆得挺好的。
距離睡前沒多少時間,雲喬和季殊都沒再進書房,他們靠躺在床上,用平板看看書,刷刷專業論壇,很快就到他們平時的入睡時間了。
燈光黯下沒多久,季殊就側躺回來。
“你還沒和我說,我都應該做什麽。”
所謂對雲喬的信任,應該有很多條條款款的規矩才對,可雲喬在說明了心錨相關的知識後,并沒有仔細羅列出對他的要求。
“第一個,你面對我時可以适當放松,少一點對自己的約束,對一點給我的回應。比如,我抱你的時候,你可以回我一個擁抱。”
每次季殊鍛煉和拉伸完,雲喬都會給季殊一個擁抱,可到現在季殊都沒給過什麽像樣的回應。
季殊對他是比對李勝他們更信任和親近些,但依舊顧忌着什麽,放不開。
黑暗之中季殊的神情難得外露,他很困惑。
“那你不會生氣嗎?”
雲喬睜開眼睛,努力理解了一下季殊的話,還是理解不了,他直接往季殊那一邊爬過去,然後身體力行地張開手抱住季殊。
“我都是主動抱你,我為什麽會生氣。”
雲喬不明白季殊怎麽就覺得他那麽容易生氣了呢。
季殊下意識的反應還是愣在原處,又将将在雲喬要起開前,把自己的手虛虛地環到了雲喬腰上,這大概是黑夜給了他的勇氣。
雲喬露出一個看不明的淺笑,“今天算了,明天我教你怎麽抱人。”
放開季殊,雲喬爬回自己睡覺的位置,又一次忍不住吐槽起來,“這床真大。”
困的時候爬起來老費勁兒了。
“不要胡思亂想了,乖乖睡覺。”
季殊将握成拳後還顫個不停的手收回被子裏,又一番自我心理調控情緒後,才進入睡眠的狀态裏,再從淺眠進入和雲喬相同呼吸節奏的深眠中。
早晨五點,雲喬和季殊相繼在生物鐘的作用下醒來。
雲喬稍稍清醒後,就往季殊這邊爬過來,手往季殊頭發上亂摸亂揉一通,“起來啦。”
季殊爬坐起來,以問好作為回應,“早上好。”
雲喬放下手,很熟練地操作手表,把卧室的燈開起來,再給季殊一個睡飽後的活力笑容,“早。換衣服,跑步。”
雲喬轉過身時,左袖口被季殊拉了拉。
“你還沒教我怎麽抱。”
季殊表情很正經很嚴肅,就和讓雲喬教他怎麽澆水,怎麽給樹苗填土時一樣。
雲喬轉身回來,略略沉思後,他認真回話。
“你會的,你仔細想想昨天在百秀大廈,你是怎麽抱我的?”
在雲喬理解,擁抱就是給被抱的對象傳遞安全感,昨兒在百秀大廈頂樓,季殊做得很好,雖然姿勢和身體都稍顯粗魯和僵硬,将感覺是對的。
季殊仔細回顧了一下當時完全下意識的行為,攬腰,護住後頸。
這時,雲喬朝他靠近,把雙手環過他的腰,掌心在他背上輕輕拍了拍,“就是這樣,記住了嗎。”
“嗯,”季殊應着,手也跟着擡起落在雲喬的後腰窩上,剎那之間,所有屬于雲喬的溫度和氣味兒溢滿他的感知,沾染他的胸懷,手臂和掌心。
“季殊,我們是家人。”
雲喬在季殊耳邊重申這點,适當的親密和接觸是應該被彼此接受的。
“嗯。”
季殊臉上有了點笑模樣,“你一直都是。”
從知道這個世界裏也有雲喬,他就單方面把雲喬納入家人的範疇,想要給予他最好的保護和便利。
雲喬和季殊雙向的擁抱初體驗持續了兩分鐘,倆人才去換衣服按往日的作息走。
八點,季殊坐上往九季總部大廈的車,李勝和陳威都忍不住在後視鏡裏偷瞄季殊。
“先生,您今天……心情很好嘛?”
“是,”季殊沒有否認,在早晨的那個擁抱之後,他的心情就一直處于這種上揚的狀态裏,李勝和陳威在他眼裏都比往日生動鮮明了許多。
李勝和陳威在等紅燈的空隙對視了一眼後,李勝再次開口,“去廣城的人已經回來了,我一會兒帶他們來見您?”
季殊點頭,李勝不提,他也會在今天問起這些。
李勝隐隐的擔憂是對的,聽完和看完廣城回來幾人的口述和諸多資料後,季殊身上好心情的味道完全散盡,臉色陰沉得恍若要滴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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