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秦琯(二) 重來一世,你會怎麽選擇……
接着屋內有人叫喊,那聲音看似慌張實則十分有把握:“來人啊,有人闖入我的院子——”
霎那間,侍衛們嘩啦啦湧入院子,個個做好了戰鬥準備:“誰!給我出來!”
眉栗嘆了口氣,舉手:“捉鬼的。”
她随手畫了張驚擾符,飄着貼上藏在屋子後面的半兩小腦袋,面具小人被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尖利嚎叫。
侍衛們終于相信,他們在恐怖嚎叫聲中頭昏腦脹,迅速退下。
眉栗把半兩收進包裏,她又敲了敲窗,低聲說:“秦家馬上就要入獄,我來帶你走。”
屋內沒有人出聲,只陡然傳來杯子砸碎的聲音。
眉栗确實忘了,現在秦琯和她素不相識,怎麽可能會相信她所說的話。但這個時候不走,她怕秦琯會一步步踏入上一世的圈套。
她這一世來,就是來帶秦琯走的。俗世紛擾,怎麽會和修符一樣逍遙自在?
等帶走秦琯,她就去國師府找到證據,先公布證據送國師府一世罵名,再一人一道符送他們上路。之後,就可以回雪滿山過安安靜靜的生活。
秦琯生性溫和安靜,肯定也會喜歡那裏的。
眉栗在窗邊沉吟,她知道秦琯上一世并不相信前世今生,但她還是想問一問。
“秦琯,你還記得眉栗嗎?”
屋裏的人沒有出聲,應該是不記得了。
眉栗嘆了口氣。但就算秦琯不跟她走,大不了殺了陛下和國師,這一切就都解決了。
院門在下一秒被撞開,驚慌地小厮被門檻拌了個跟頭,高聲喊道:“宮裏來人了——說家主叛亂,小姐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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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面烏壓壓的禁衛軍闖入秦府,并不理會秦府裏四處逃竄的婢女仆從,直奔主人院落,将秦氏族人捉拿押解,秦家主秦楚高喊:“我要見陛下!我要面見陛下——”
卻被塞住嘴拖走了事。
秦琯的院落因為處于秦府最深處,躁亂聲音難以傳進來,禁衛軍來的最晚。
但他們像是知道秦琯院落的位置,先一步封鎖了所有出口,将這座小院圍成了一座孤島。
“秦琯,你還不走麽!”眉栗推開窗戶,從上面躍入屋內。
屋裏的少女面色沉靜,她看上去并不慌亂,只是不再防備眉栗,低聲道:“我的父母親族俱在,父親未走,是相信秦家不會承受不白之冤。”
她向眉栗俯身道謝:“多謝。”
可當禁衛兵沖破院門,闖入這間屋子時,她緊緊揪住了手中的帕子,眼眶中蓄滿淚水。
但她還是選擇相信父親。如果她逃走,秦家就會背上畏罪潛逃的罪名,叛國一事就此蓋棺定論,秦家人就要永遠背負冤屈,永遠擡不起頭。
秦琯想,秦家上下,最小的是她的堂弟,她是家裏的長姐,她不可以怕。
年輕少女的心裏燃起一絲希望,支撐着她走出院落,走進囚車,走到父母族人身邊。
禁衛軍并沒有看到眉栗,他們将整個院落搜刮幹淨,珠寶、古董、字畫全部裝箱運走,甚至秦琯閨房的楠木床架也被移走,整個秦府頓時被搬運一空。
眉栗并沒有在秦府逗留,她跟着囚車一路走,看到沿街百姓聽了領頭禁衛軍的挑唆向他們怒罵噴砸,世人恍惚間都忘記了秦家五代鎮守邊疆的功勞。
秦琯和族人們站在一起,她用雙手捂住堂弟的耳朵,又輕聲安撫他。囚車裏的秦家家主面色低沉,他站在囚車最邊上,用身體替妻子女兒擋住衆人砸來的碎物。
囚車裏除了秦琯小堂弟抽抽噎噎的哭聲之外,沒有人作聲,竟比囚車外的大街上還要安靜。
秦氏族人們被分散在不同囚車內,也并不喧嘩哭鬧,只是互相低聲安慰着。
秦家并不是第一次下獄。
當今秦家主祖父那一輩就因為功高蓋主而下獄,當時的陛下對秦家忌憚無比,卻還是因為邊疆不寧,朝內無人可頂替秦家出征而再次起用,不僅消除了原先的叛國罪,還賞下珠寶厚祿。
秦家從那之後就越來越沉靜低調,到秦楚這一輩,他深知樹大招風,即使自己有武學天賦,也沒有随父出征,在父親逝去後更是走了文官的路子,交出兵權,自斷臂膀。
可如今,他站在囚車上,前面是一入則生死不知的牢獄,後面是柔弱的妻子女兒和一如既往相信他的族人。
他做錯了嗎?
***
陰沉牢內,往日想要巴結奉承,卻連遇到秦家家主的機會都沒有的獄官将裝着飯湯的陶碗摔在地上,陶碗四分五裂,裏面渾濁的湯水灑了一地。
“啐”,那獄官狠厲的鞭子伸進牢房內揮打在秦樾身上,秦琯拉住他護在自己身後,下一鞭朝秦琯抽去——
秦家家主握住了鞭子,往後一拽,那獄官就撞上了鐵欄,“哎呦”一聲捂着頭咒罵:“你個老不死的,你等着!”
“父親,我們還能出去嗎?”秦琯問,到她肩膀高的堂弟也擡起雙眼看着叔伯。
秦楚沉默了,他用剛才捉住鞭子的手摸摸女兒的頭。生下來才那麽小的女兒,如今已經長大了。她安撫母親,保護弟弟,不遜于男子半分。
他有些後悔。為什麽沒有奔赴戰場,只要還握有兵權,就還有回環的餘地。
可年輕時的他滿心相信陛下會是明智寬厚的陛下,只要他不再礙眼,陛下也會放秦家一馬。
陛下确實放了秦家一馬,可卻并不是恩賜,而是不再看重。處于權力漩渦,卻想要明哲保身,在奸人當道時就成了任人揉搓的面團。
秦家拔除了身上的刺,也一并拔除了羽毛,就成了大禍臨頭插翅難飛的雛鳥。
他對女兒,也對族人們說:“若秦家還能渡過這一劫,之後必東山再起。若不幸罹難,也是我先大家死去。”
秦琯的眼睛漸漸紅了。在囚車上她面不改色,如今聽到父親的一番話卻幾乎要落下淚來。
秦楚見狀,擡起手指輕輕擦掉了女兒的淚水,說:“不哭,我們是秦家人。”詞句堅硬,語氣溫柔。
秦琯額上的紅寶石早在抄家時就被她塞在了小衣裏,如今緊緊握在手裏,在黑夜裏反射微弱的光。
夢裏,秦琯夢到了白天見過的那個小娘子,她說她叫眉栗。
粉色的裙裝,高高束起的發辮,怎麽看怎麽別扭,但總有一種莫名的熟悉。
混沌迷離的雜蕪中,她的聲音變得飄渺輕忽,她眨了眨眼睛,圓溜溜的眼睛裏是清明的誘惑,她啓唇,輕輕問:“我幫你殺了陛下……一切就都解決了……”那雙眼睛裏甚至還有期待和鼓勵。
秦琯的腦海中反複回蕩着這句話,殺了陛下……解決一切……。一個聲音說,不可以,秦琯,父母從小教育你,要忠君,要愛君,怎麽可以!一個聲音委屈道,可我也有家啊,我所忠的君要殺我的親族,那為什麽不可以弑君呢?
眉栗的聲音冷冷地低下去,如一道驚雷:“秦琯,他不是君,他只是一個人。”
她的唇角翹起,像朦胧月鈎迷心惑神,殘影缭繞間,秦琯聽見她說:“難道,你要為了莫須有的罪名永遠困在這裏嗎?比起蒙受冤屈,殺一個人多容易啊。”
秦琯的腦海一片混亂,那兩個聲音的博弈越來越激烈,她無法決斷,痛苦不堪。
緊抓手邊的雜草,粗粝的草杆帶着細密的刺紮進手裏,疼痛使人清醒,她突然意識到這是一場夢。
但夢裏的對話飄渺又清晰,竟讓她辨不出那是真實還是虛妄。
她想起腦海中“弑君”的大膽聲音,瑟縮了一下,但卻并不覺得自己罪該萬死。
她不敢把這些告訴父親,只能睜着眼睛準備渡過這漫漫長夜。
“哐當——”鐵鏈聲驚醒了牢獄裏的衆人,一個獄卒解開拴着牢房的鐵鏈,秦琯以為陛下終于肯見父親,卻在下一瞬意識到,時間不對。
陛下不可能半夜召見父親。
她驚恐地睜大眼睛,看着從牢獄外走進來的獄官。
這個牢裏只有她們一家四口。父親站起來将她們護在身後,就連年紀最小的秦樾也張開手臂保護姐姐。
三四個獄卒們沖上來拉開秦楚,嘈雜的聲音裏,她躲在稻草堆上,瘋狂地用軟弱無力的稻草丢向身前不遠處的獄官。
他就是傍晚用鞭子鞭打秦樾的獄官。
昏暗牢獄中,秦琯的呼吸開始顫抖,她的雙眸蓄滿了淚水,可父親無論怎麽拳打腳踢都掙脫不了四個壯漢的束縛,秦樾沖上來狠狠踢了獄官一腳,卻被那人拎着領子撞在鐵欄上昏過去。
囚禁在旁邊牢獄的族人們發出怒吼,拼命搖晃捶打着鐵欄。
可明明身邊還有這麽多人,如今面對這個要傷害她的獄官時,只剩下了她一個人。
秦琯渾身顫抖。她再也不去想要不要殺了陛下,一切思緒都遠離了。
她的眼睛裏蓄滿淚水,心髒都被狠狠揪緊的粗喘中,那個人慢慢走過來。
一步。
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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