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五十只狐貍爪 失智的狐貍

千裏之外的國師府內, 幽暗密室中,牆上所有的鏡子都破碎落下,四散的琉璃碎片紛紛揚揚, 床上那個少年戴着日複一日的面具, 面牆坐着。

他似乎做了一個夢, 又似乎沒有,就像一滴水劃過琉璃鏡,了無聲息。

輕輕的嗤笑聲從那張裂開的嘴中發出, 那笑聲像喑啞的哀嘆,他笑得越來越大聲,突然停滞住了,像老朽的鏈條卡住了齒輪。

一個木偶, 居然也配有夢嗎?

蔔算子理了理被自己壓皺的衣角,鮮豔的紅色在陰沉的光線中顯得格外詭異,他從袖中抖出幾副算籌, 象牙質地的雪色小棒撲棱棱落在桌上。

他撿起幾只演算,可這次,無論算多少遍都算不出來,一向對他敞開懷抱肆意觀賞的命運忽然關上了門, 纏繞一團的亂麻理不出頭緒, 他連一個結果都沒得到。

蔔算子突然意識到,這不是別人的命運,他從那個夢中脫離出來,竟然下意識算的是那個人的命運。

那人與他共坐牆頭,展開稚嫩的笑顏,就像這小小密室暗無天日中的一顆太陽,他沉迷地回憶, 痛苦似淩遲,卻又帶着久違的歡喜——這證明,他還沒有忘記,他還保留着那顆太陽的一縷光線。

只要一直保留着,就可以像留着一顆糖放在木匣裏不肯吃的小孩,每次打開,哪怕只是看着,那種甜味就可以在嘴裏過一遍。

糖會發黴變臭,蔔算子只有在這個時候才會慶幸他是一個木偶,他的回憶永遠也不會變舊。

可現在,他算不出秦琯的命運。他算人間,算妖界,除了狐仙算不得,其他沒有人可以将命運在他的雙手下隐藏起來。

這是他第一次去算秦琯的命運。算出來的命運會對原本的命運軌跡有所影響,因此在所有未來中,沒有既定的一成不變的命運,只有可能的軌跡。

在他被創造出來以後,蔔算子就可以算出最有可能的軌跡,但現在,他拼盡全力也只能看到一個零星的畫面,在一戶農莊中,牆上挂着特産。秦琯穿着最樸素的農婦衣,皎潔修長的脖頸卻依舊顯出高貴。那是在雪滿山南側的山腳,清晨的光可以照到的地方。

“砰”的一聲,密室的門被突然撞開,三位國師推門而入,三國師陰沉着臉,一掌拍上蔔算子面前的木桌,桌子瞬間四分五裂。

少年沒有動作,但在他陰沉的目光下,三國師莫名有些膽顫,默默背過了手。

“我要的結果。”大國師聲音陰沉得似是盛滿水的青黑烏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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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是——”少年木啞着聲音,靈活的眼珠在三人面上轉了一圈,心中沉了沉,他的答案剛要說出。

‘她還在那。’

‘跟他們一起,在那裏過平靜的生活。’

‘你永遠也給不了她的那種生活。’

心中一個聲音在角落生根發芽,又像深沉大海中遙遠的回音,激蕩的暗流在心中卷起屏障,封住了他的口舌。

蔔算子的沉默激怒了國師,他掌中升起淩厲妖氣,如刀一樣劃過少年的臉,那面具被切割成兩瓣啪的落下。

“說!”三人合聲道。

少年閉了閉眼,他不再猶豫,開口道:“雪滿山,北側。”

雪滿山綿延千裏,南北兩側相隔甚遠,

複仇的怒火燒灼得他內心焦黑一片,但他突然希望國師府晚一些找到他們。哪怕只遲一點。

他已經看不清她的命運,只希望永遠永遠都不要和自己纏繞,最好就像現在這樣,她全然忘記,他手握日光。

……

被子裏鼓鼓的一團,突然,那一團蠕動了一下。

過了半個時辰,又蠕動了一下。

被子裏的人像是被什麽抓住了一樣,她掙紮着用光力氣,卻也只是在床上翻了個身。

鮮血,赤裸的屍骨,白色雲層上劃過光亮,她從深淵裏伸出雙手渴求,卻發現迎面而來的是深入骨髓的劍光,那劍光刺穿她的身體,反反複複,宛如地獄。

眉栗大聲喘息,但面色無比平靜,就像迎接老朋友的到來,她恐懼着,卻又習慣着。

睜開眼。身下是柔軟的床,屋外雪聲呼嘯,大概已經下了一夜。

她翻個身,擦去眼角的濕黏。

過了一會。

又一會。

再一會。

突然,被子被從裏面撲開,一個人猛地坐起來,她打着大大的哈欠伸了個懶腰,跟狐貍住久了,連哈欠都要變成“啊嗚”的聲音了。

畢竟狐貍的啊嗚太可愛了。

說着,她就揉了揉朦胧的睡眼,開始四處搜尋白色的身影。

相比起國都的那處大屋子,這方狹小的木屋可謂是一眼望到頭,眉栗望過去,嗯很好,狐貍不在。

哪怕是強大的符師,但眉栗還是花了好大的力氣和意志才能說服自己在溫度驟降的天氣離開暖烘烘的被窩,動作遲緩地開始洗漱。

慢吞吞從床上起來,剛剛離床三米,她還是恨不得一頭栽倒在床上——正好才過了不久,那被子裏好歹還留着點熱氣……

眉栗堅持着用最後一絲意志推開門,外面果然已經冰天雪地,換了人間。

她捧了一手雪,顫抖着将臉埋進去,刺骨的冰冷讓臉上每一個細小毛孔戰栗起來。

三,二,一。好了,徹底清醒了。

對于符師而言,因為身體的很多部位對寒冷的抵禦都已加強,只有臉和脖子還十分敏感,但她不起床并不是因為怕冷。

沒別的,就是懶。

小姑娘嘟嚕嘟嚕搖晃着腦袋站在外面,剛剛像是被白茫茫的冰冷天氣凍住了,現在一搖晃,就全回過神來了。

她重新走進屋裏,一腳踢上門,挪到火塘旁邊,把休息了一整年的火塘重新燒熱起來。

“今天要幹什麽呢?”她坐在火塘旁邊的小兀子上面想。

掰着手指頭數:“要和秦琯一起去集市上買點山珍,這個昨天就說好了,最好砍了年前最後一批木料賣掉……啊嗚——不準把雪帶到家裏來!”她從床上探出頭高聲道。

木門被推開,身上覆着一層霜雪的狐貍剛把前爪踏進屋裏,聽到小姑娘的話之後立刻收了爪子。

它噠噠噠跑到外面抖動着身體,整只狐貍像個往外噴雪的白團,沒幾下就身幹體燥,一跳落在了屋裏,小爪子隔空一揮,那道門就“砰”的緊緊閉合。

眉栗沒有看它,還在算着今天要幹的事,她的手指已經掰下了兩個,還有三個指頭直挺挺杵着:“啊對了,還要和周隹一起砍些松木冬天燒塘。”再掰下一個。

她解開手腕上纏住的狐貍尾巴,繼續道:“那和周隹一起出去,肯定要帶着鬥篷,他還一件都沒有,妖也不能這樣衣不蔽體吧,唉,還得另外給他買一件。”

然後再次解開手指上纏住的狐貍尾巴:“周隹和秦琯他們的屋子還沒有火塘呢,還要給他們都做一個,所以還得去山裏挖土……”

“啊嗚,拜托管好你的尾巴!”眉栗再次撥開意圖把她掰下去的指頭掰豎的尾巴。

狐貍知道彎下一個指頭,就是要做一件事。它一件事都不想讓她去,更何況。

更何況,是和那只妖!

好像每一件她要去做的事都是和那只妖一起。她考慮的細致入微,面上的認真神色,輕輕眨動的羽睫——原來都是為了那只妖嗎?

那只,黝黑,禿了翅膀,只有幾百年功力的,醜陋妖怪。它既沒有雪白豐厚的皮毛,也沒有她時常喜歡捏在手裏把玩的可愛爪子和耳朵,甚至他已經有了自己的人類。

可為什麽自己的伴侶還是要一刻不停地跑出去,去見別的妖怪,而她的日程表裏根本沒有它!

一道聲音從心間傳來——

‘如果她只呆在這裏,就再也不會将目光看向別人了。’

‘木屋的牆壁會擋去一切。’

‘從此,她只屬于我。’

輕輕的呢喃散在黑暗心間,像是幽冥河邊輕柔的蠱惑,它知道不能宣之于口的秘密,知道他心裏的所有欲望和魔魇,呢喃着将它們不斷放大,變成龐然大物,直到這欲望将他徹底吞噬。

“啊嗚?”一道聲音将它喚醒,狐貍轉過頭來,發現自己盯着燃燒的火塘入了神。

“過來。”眉栗拍了拍身邊的位置。

狐貍一下子竄過來,愉快地跳上床鋪,那速度迅速快的像是和誰在争搶。毛茸茸的尾巴垂在床沿下抖動,從尾巴到尾巴尖都透露出欣喜。

“今天你要去嗎?跟我和周隹一起?”眉栗摸了摸狐貍的耳朵。

那可真是只好耳朵,細細的絨毛填滿了耳廓,再往裏就是溫度更高的軟骨,軟骨上也覆着一層極疏極軟的短毛……

忽然,她發現手掌下的耳朵驟然變大,一只手已經完全握不住了,甚至還在不停變大。

白色

狐貍也在眼前變大了。

門窗在一瞬間被冰雪全部覆蓋緊鎖,九條尾巴被全部放出,龐大的狐貍占滿了整間屋子。

那九條大尾巴把她整個人圈起來,準确的說,是完全禁锢起來——九條尾巴分工細致,幾條綁着手腳幾條綁住腰肢,它們緊緊圈着她,用一種不會令她感到疼痛的力度。

威嚴的妖獸氣息彌漫開來,狐貍站在床上俯下身,惡狠狠道:“你是我的人類!”

那雙眼睛水潤潤的,表情兇狠,眼神霸道,語氣卻帶了絲委屈:“不許去見其他的妖怪。”

看到眉栗一點不害怕,甚至被綁住手腕的手指還不老實地揪着尾巴尖上的絨毛,狐貍像是洩了氣。

下一秒,它突然長大嘴巴,整個咬住眉栗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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