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五十二只狐貍爪 “痛嗎?”
“眉栗, 我有一個秘密。”他的聲音輕飄飄的,像是随時都會和他的人一樣化在雪裏。
“可我不想聽。”眉栗堅定道,她抱起地上的人, 就像初遇那天第一次抱着這只小狐貍一樣, 他現在也輕飄飄的, 仿佛沒有一點重量。
“不。”他稍微用了點力推開她,那點力道也只是像平常的欲拒還迎,但他已經用了十成十的力氣。
“你一定, 要聽。”斛岚蒼白的唇角動了動,他靠在眉栗的懷裏,像是要掙脫出來,卻又像是動彈不得。
眉栗停下來, 她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我不要聽。你不要講。”
“眉栗,我是——唔!”他剛剛說出幾個字, 嘴就被猛地堵上,用她的唇齒。
這唇齒帶着報複性的堅決和力道,一下子堵住他所有未出口的話,讓他除了呻.吟外發不出任何聲音。
他不知道從哪裏湧出來的力氣, 用舌尖拼命将她攻城略地的柔軟抵出去, 卻被眉栗緊緊抱住,她更深地俯身下來,圈住他的脖子,将整個柔軟都送到他的城府裏,铿锵地進行下一場掠奪。
蒼白的臉上,一顆一顆的水珠湧出來,大滴地砸在下面人的臉上。
她的臉婆娑着他的臉, 蒼白擠着更蒼白,濕潤在兩人的臉上騰挪流淌,等到月光漸漸轉過這方深林的時候,眉栗終于看清那人布滿紅絲的,如布滿紅色脈絡的透明水晶一樣的雙眼。
她分出幾分溫柔,用舌尖輕輕舔舐掉他挂在眼睫上将要落下的珠子。
兩人深深喘息着,争分奪秒。
斛岚争分奪秒說出那個秘密。眉栗争分奪秒将它永遠封于唇齒裏。
她先他一步,再次吻上去,不給他一點點時間。斛岚失去了所有空氣,他願意讓自己永遠窒息在這個吻裏,但有些字句,她一定要知曉。
那道弱勢的口舌突然強硬起來,他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在柔軟的舌尖上,終于拖住她片刻,嘴中,上下兩顆尖利的犬齒配合着,一瞬間用力咬破了。
血腥味彌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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眉栗一愣,他已經溫柔地又舔了舔。
趁着這一瞬的機會,他說:“你在找狐仙。”這不是一個問句,是十分的肯定句。
眉栗看着身下少年蒼白的臉色和暖了這麽久依舊白的像雪一樣的唇,她憤怒道:“你還要我說多少遍,我一個字!”
她捂住他的嘴,眼睛通紅:“一個字都不要聽!”
他的嘴被捂住,果然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因為她的手太過用力,似乎還帶着金色的符光,那是個禁言符咒。
她寧願對他用符咒也不願他說。
身下人容貌卻在瞬間變化,那張臉越來越像,越來越像一個人。
他說不出話,一雙狐貍眼哀哀凄凄看着她。
眉栗扭過頭。昏暗深林,她怎能看清。
他的手卻豎起來,像是用了所有的氣力,直指天上那片烏雲,他殘忍地一點點撥開那片遮住月光的雲團,皓皓月光漏下來,無比清晰、明白地照亮他的臉。
他說不出話,卻拉扯着她的衣角,讓她看他。
眉栗轉身就走。
斛岚“嗚嗚”嗚咽着,像是極度痛苦。
眉栗站住。
那嗚咽的聲音斷斷續續,像是身體的主人終于扛不住痛苦要昏厥過去。
眉栗慢慢扭過頭。
她說:“變回去。”
“否則,我就一輩子都不看你,不理你,再也不和你講一句話。”她冷硬道,語氣卻像帶了一絲不可說的哀求。
身後再沒有聲音。
她等了很久,依舊沒有聲音。
“啊嗚。”她耐不住,喊道。如果他發出一點聲音,給她一點點回應,她一定不會,永遠都不會轉過身去。
沒有聲音。樹林深曠,了無回聲,只有風饕雪虐,空空響徹這方寂靜之地。
她有些慌——剛剛他的臉色蒼白得不正常,唇也像塊冰,她一直試着捂暖,卻一絲一毫的作用都沒有,他冷的像地上深厚的雪。
眉栗匆忙轉身,卻看到那人眨着眼睛,平靜地和她對視。
她看到了那張臉。
眼前一切都變換了景色,那天的月光也是這麽亮,像世間最大的一盞蠟燭。可這盞蠟燭照不亮人世間的心,國師府就像是最大的棉花和眼罩,堵住所有人的耳朵,蒙住所有人的眼睛。讓他們都以為,自己看到了聽到了,真相就是如此。
真的如此嗎?沒有人問過,沒有人質疑。因為上絞刑架的人不是自己,至于誰去死,這有什麽所謂呢。
至于執掌公道的狐仙更為可笑,就在這輪月光下,那人手持利劍,一劍葬送了她一輩子。
這是她第二次看到這張臉。
風聲,雪聲,所有的聲音都從身邊消失了,她只聽見那道孱弱到幾乎要消失的聲音,是從自己的身體裏發出來的:“斛岚,我詛咒世間再無道義,再無你。”
幻境瞬間消散,頭頂月光涔涔,他目光平靜,像一汪不起波瀾的寬曠湖面。
眉栗聽到心裏一聲巨響,名叫“假裝”的屏障猛地砸向地上,摔了個粉碎。那些光透過來,逼迫着她看清楚面前人的臉。
有如天雷劈下,将她釘死在原地,一步都動彈不得。心裏的一角卻依然有一點微弱的聲音,那是一把鎖,關着最兇猛的野獸,它輕聲說——殺死她的是一場雪崩,他不過是最後一片雪花而已。他執劍刺進了她身體裏,可在他之前她的身體裏早已有千萬把劍。
眉栗顫抖着手,在腦海裏捏碎了那個聲音和那把鎖,鐵籠打開,野獸咆哮。她靜靜立在原地,手緊緊攥起來,像在攥住拉着野獸的最後一道缰繩。掌心千瘡百孔。
他說不出話,也閉上了眼睛,像在等一個結局。
連目光都徹底收回,周身的氣息平靜到死寂。
眉栗一步一步走上來,蹲下來,她狠狠地喘息,像在控制身體內最兇猛的野獸。她在瞬間終于明白狐貍這些天的感受,他在拼命控制被污染的狐仙之心,不讓那頭野獸傷害她,就像她現在在做的事一樣。
她面色平靜,嘴唇緊緊抿住,甚至用牙齒死死咬住,不讓它有半點動靜。
似乎很久,又似乎只是一刻,她聽到心裏的缰繩輕輕的“啪”的一聲,斷裂。
咬住的嘴唇放開,微微掀起一個微笑。
身影快的像是一道殘影,眉栗揪住他的肩膀将他按在冰冷的雪裏,喘息着說:“我只想問一句,為什麽。”
那人不說話,連嗚咽都沒有。
他像是斬首臺上甘願認了死罪的囚犯,任由主審官如何鞭撻都不肯說出一個翻供的字。
“我問你,為什麽!”她像在宣洩憤怒,又像在悲鳴:“為什麽,要回來。”為什麽要在殺了我之後回到我身邊,是憐憫嗎?是示威嗎?是補償嗎?
不,她一個都不要!
她眉栗,沒有任何錯,為什麽要接受這些憐憫、示威、補償!在她最需要一個真相的時候,世間皆沉默,那等她舉刀向世間的時候,就最好一個字都不要說。
最可惡的是,他竟真的一個字都不說了。
她擡手去了他的禁言咒,他也一言不發。
“斛岚。”她第一次喊這個名字。以往她都是稱呼那個人為“該死的狐仙”。
這幾年她想起這個名字的時候,都帶着隔世的仇怨,那些仇怨似乎十分遙遠,又似乎隔着一層屏障,現在卻又慢慢和眼前這個人,這張臉重合起來。
他叫啊嗚。他叫烏蘭。他叫斛岚。
她一瞬間似乎明白了什麽,原來這麽早,這麽早的時候他就給她留了線索。隐瞞和招供,他一直在兩者之間徘徊。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整個人都在顫抖:“斛岚,你也有心嗎?”她伸出手去撫摸他的胸口,那裏也冰冷似雪,沒有起伏。
他躺在雪裏,她欺在他身上,身下的人睜開眼睛,那雙好看的狐貍眼深深看向她的臉,對上她的目光也分毫不挪。
他在回答她的問題,他目光所落之處,就是答案。
她像是被蜜蜂的尾針蟄了一下,匆忙移開目光。
“斛岚,你知道這座山,叫什麽嗎?”
她并不等他的答案,只是想說給他聽:“這座山叫眉山。知道為什麽嗎?”
“因為,大魔頭眉栗生于這裏,居于這裏。”她的目光看向遠方:“可我的屍骨并沒有葬在這裏,也許國都千裏高空的風吹一吹就不見了,也許會被他們焚屍滅跡,連骨灰都不剩了。”
她轉身問他:“痛嗎?”
地上的狐仙閉上眼睛,眼角不斷滑落連串的淚珠,一顆一顆砸到雪裏,滾燙的融化了一片。
她從空氣中抽出一柄劍,劍意凝結成劍身,寸寸金光,是她魂魄中全部的仇恨。
劍光閃爍,她慢慢走近他的身邊,那人躺在雪地裏,嘴角勾起溫柔笑意。
一劍刺進去,血肉阻擋,手腕顫抖,那把劍竟不能前進一毫一厘。
狐貍躺在地上笑得溫柔,倒是十足十的狐貍精,他抓住劍身,目光溫柔地看着她,眼尾殷紅欲滴,将鋒利的劍狠狠刺進身體裏。
劍身貫穿整個身體,鮮血迸濺,如殷紅的染尾花一團一團落在雪白大地上,咳出的血沫将嘴角染的妖冶不堪。
他臉上落滿了雪,都淌成水霧混着血流下來,只有羽睫上挂住了幾簇晶瑩。
“痛嗎?”眉栗冷冷問,劍身寸寸消弭,金光萦繞下,一絲一縷都盡數散在血中。
“不痛……的。”狐貍顫抖着說,哪裏有她痛呢,這一切都還不夠還,萬死難恕。他最後一顆淚珠消融在雪裏的時候,那雙好看的狐貍眼也慢慢閉上。
眉栗擡起手,掌中金光缭晃,一株九瓣染尾花靜靜浮在手中。
她猛地握拳,那株染尾花瞬間粉碎在泛白的指節中。
“此仇,已報。”
眉栗轉身離去,她的話和身影一起被茫茫大雪埋沒。
鋪天蓋地的白雪遮蔽世間窺探,沒有人看到魔頭眼角劃過一點晶瑩。轉瞬即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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