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五十三只狐貍爪 我救我的狐貍,有錯嗎……
這場雪是雪滿山下過的最大的一場雪, 風一次次卷起雪暴砸向這座木屋,轟隆之聲不絕于耳。
屋內的燈燭第九十八次亮起。
過了一刻,又第九十九次熄滅。
屋內, 眉栗手中的符陣同樣亮了又熄, 她深吸一口氣, 告訴自己,那是狐仙,不是什麽沒有法術的野狐貍, 她完全可以不必擔心。
但那人躺在雪裏,唇角殷紅,身上的衣服也全部被血浸染,沒有絲毫還手之力。
似乎他唯一的力氣就是用來握住那把劍, 刺進自己的身體裏——
眉栗心中像是生了一股蓬發的怒火,她狠狠地錘了一下床沿:“愚蠢!”
她本應該大仇得報,潇灑快意, 甚至要溫一壺小酒請來好友肆意暢飲,或者幹脆些,直接去雪滿山上嚎一嗓子,不管怎樣都比現在好多了。
眉栗甚至覺得胸中無比憋悶, 像被塞了無數團棉花, 把所有暢快的氣息都堵住了。
屋外風雪肆虐,她扯着被子,腦中轉了千百回。
最後終于頂着風推門而出。
終于暢快了。
屋外大雪磅礴,眉栗周身亮起護身符陣,将所有風雪全部抵擋在外,走得急,她甚至忘記帶上把獸皮傘。
雪滿山山脈綿延千裏, 大雪會淹沒所有的路徑,無數探險或誤入雪滿山的人都是在這裏迷失方向,永遠留在了這裏。
好在眉栗身上還有半顆狐仙之心,兩瓣狐仙之心間有天然的聯系,加上之前已經走過一遍,眉栗很快就順着感覺找到了原先的地方。
這裏被大雪全部覆沒,沒有一個狐影,一處腳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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眉栗深吸一口氣,眼神閃爍,裏面盡數都是譏諷:“好,很好。”
她輕聲道:“真是好一只狐貍啊,玩弄人心,假意順服。”有那麽一瞬間,她甚至覺得他已經悲傷絕望到無以複加,卻沒想到,她在大雪傾覆下輾轉難眠,甚至親自跋涉過來,她在擔心什麽?
擔心他還苦苦等在原地,擔心他不好好治傷,擔心他真的像他表現出來的一樣難過無望嗎?
她怎會如此愚蠢?三番兩次被他愚弄!那只狐貍,他應該早就治好了身上的傷——對于狐仙而言多簡單啊,他甚至根本不需要多加幹涉,身體就會自己痊愈吧。現在正不知道躺在哪出老窩裏,也許正舒舒服服地欣賞她第二次被騙的可笑的樣子。
就像之前的每一次一樣,這一年,她找了狐仙那麽久,甚至清清楚楚問過他。他有那麽多次機會可以坦白,但她可聽到過一次真話?
或許,之前的每一次,他都站在她的憤怒之外欣賞着她的努力,看她渾然不知想找的人就睡在榻側,嘲笑她完全沒有發現他刻意留下的線索。
真好笑。她自己都要把自己當成一個笑話了。但那嘴角緊緊抿起,慣常的微笑透不出一絲一毫。
她的眼睛憤怒漲紅,目光深處淌着悲痛,垂在身側的手緊握成拳。
眉栗怒到極處,腳下踢起一堆雪,她到底是個涉世不深的姑娘,發洩怒氣都只會選最安靜幼稚的方法。
這時,她腳下似乎被什麽給絆了一下。
低頭看去,不過是一堆雪,和其他每一堆相比沒有什麽不同。
但絆在腳上的那種感覺,卻絕對不是雪那種輕飄飄的觸感。
眉栗蹲下去,一點點撥開面前的雪堆,一截白色的袍角露出來,她失聲叫道:“啊嗚!”
她拼命刨開下面厚厚的積雪,一個人逐漸露出來,他側卧在那裏,一動不動,就像睡在雪裏,仿佛連呼吸都已經停止,只有雙手緊緊交握着一顆赤紅色的石頭,貼在胸前。
她撲過去,把他從雪裏拉出來,卻感覺他的身體輕得就像壓住他的那床雪,她輕輕一用力就已經把他抱到自己的身前。
眉栗感到自己的呼吸像是被窒住了,整個胸腔都塞滿了吸了水的棉花,一口氣都吐不出來。
她深吸一口氣,呼吸顫抖着将手指慢慢伸到他的鼻尖下。
他是狐仙,她對自己說,他是狐仙,不會死的。憎恨的身份不知什麽時候變成了最後的希望和安慰,指尖處卻安靜一片,沒有任何動靜。
她雙目通紅,似乎下一秒就要落下淚來,指尖不停地顫動,目光胡亂把他全身都看了一遍,沒有動靜。
眉栗伏下身去,将那人覆在自己身上,抱住這只輕飄飄的狐貍,耳朵貼近他的胸口,撲通,撲通,仿佛天籁,但她一晃神間這聲音就徹底消失。
幻覺,這是幻覺!
她不信,更緊地貼近他的胸口,沒有生息。
原來她剛剛聽到的是自己的心跳聲,急促又慌亂。
而他的身體平靜的像一塊冰,沒有聲音,沒有脈搏,什麽都沒有,似乎已經在這場大雪中靜靜睡去。
眉栗抱起他,聲音顫抖:“斛岚,你不要想就這樣離開,你欠我的可不止一條命,你以為這樣就可以還清嗎?”她已經難過到說不出話,只能用氣音低低道,不知道是說給誰聽:“你,做夢。”
她身體晃了晃,把那口氣艱難地咽下去。山風蕭瑟,吹得人止不住流淚,她伸出舌尖,嘗到嘴角滾燙濃郁的苦澀。
“啊嗚,你這只壞狐貍。”她輕輕說,字句被風一吹就散在雪裏。
她抱着那人搖搖晃晃往前走,有滾燙的熱淚一顆一顆墜下來。
放眼望去,天地皆蒼白,萬物無顏色。
她卻似乎看見那人在她走了之後,是怎樣一點點拼盡全力地将身體挪移過去,用手在冰冷的溪水裏摸索,終于摸到了那顆赤紅色的石頭,然後寶貝似的放在懷裏。天幕冰冷,大雪紛飛,他蜷起身體,緊緊護着它。
那顆他深夜送來放于她枕邊,卻被她憤怒地砸向他,又狠心丢掉再也不去找尋的石頭。
小腿突然被一截突起的樹根狠狠磕住,那樹根半個埋在雪裏,被凍的鐵一樣硬,她撲在雪地裏,頭悶聲砸在另一半樹根上。淩亂雪地上,一只胳膊高高舉着,金色符陣亮起,她懷中的人好好地浮在半空,沒受半點傷。
額頭上迅速浮出一塊青紫,但眉栗根本沒有感受到疼痛,她全部的心神都放在懷中的人身上。
符陣帶着他下落,在她的懷裏慢慢變成了一只小狐貍,就像那個宏大的雪夜中,那只狐貍一下子跳進了她的懷裏。
眉栗緊緊抱住它,把它揣進懷裏,緊貼着心口,她敞開了自己的外袍,把它裹在寝衣中,想用身體溫暖它,隔着一層薄薄的布料,冰冷的小狐貍安靜栖息着,就像是在做一個美夢。
腳下符陣閃爍,她升上半空,百年古樹枝節虬生,她索性撞開前面所有的樹,速度快的只有一瞬就一個猛子紮進了山峰中。
這裏已經深入妖界,在雪滿山的山坳中,有一處煙氣袅袅的泉眼正鼓着泡沸騰,周圍生機勃勃,如白色畫布中的綠色孤島。
這裏是老樹妖垠明的孕育之處。當年,它靠着這股泉眼化形成人,收養眉栗後,就把這處天源寶地留給了她。
這處泉眼在妖界沒有名字,卻有一個瀕死之人,誤入泉眼,飲水自愈,走出雪滿山後卻再也不能找到它。泉眼就因此在機緣巧合之下傳到了人間,那人忘情道,這方泉眼,仰可接星辰,俯可瞰衆生。于是被稱為星辰泉。
但現在,這方泉眼真正的主人卻并不那麽寶貝它。
眉栗踩碎岸石,雙掌齊出,托起一個龐大的符陣。在微妙的符陣運轉聲中,那處泉眼迅速變大成池,旁邊的土石飛出避讓,一方曠大的清池被漸漸開墾出來。
它和臨近的一條溪流相接,成為一處寬闊的溫泉。
水聲潺潺,她從懷裏捧出那只小狐貍,将它放在水裏。泉眼似乎感知到了它的存在,水中蘊涵的千年濃厚靈力将它包裹起來,拉着它沉入泉心中,靜靜滋養着。
眉栗半跪在池邊,她掌心的金光旋轉着繞出另外一個符陣。
這方泉眼并沒有那麽神奇,它只能療愈外傷,對于內府的創傷毫無作用。她剛剛貼在他的胸前,探到他內府空空,另一半狐仙之心已不知去向。
現在,她要把自己身體內的狐仙之心還給他,這樣他才能活下去。
妖獸在死之後如果妖丹沒有徹底湮滅,身體就有六個時辰的時間留存世間,一旦過了這段時間妖丹還未歸入體內,身體立時就會灰飛煙滅。
六個時辰。從她憤怒離開時算起,剩下的時間已然不多。
眉栗半閉着的眼睛倏然睜開,目光不可制抑地飄向溪水中的那抹白色。那個小小的毛團正随着泉水沉沉浮浮,看上去了無生息。
心頭遽痛,金色大陣立時加強,更多金光從她體內奔湧進符陣裏,然而符陣只是吸收着符力,卻不見效用。
突然,泉眼外圍傳來悉悉簌簌的聲音,一個黑色的人影闖進來,他看見那個正發動着金色符陣的人,再看一眼符陣上繁複的符文,頓時雙目睜大:“眉栗!你在幹什麽!”
那人專心致志地托起符陣,長發和衣袍全部被符陣的風吹得向後飄揚,對他的話充耳不聞。
“你瘋了!”周隹憤怒道:“你知不知道取丹術是人間最大的禁術!你還用在自己身上……你是個人類!你身邊根本沒有一個人為你護法,就這種危險的地方你……你,你氣死我了!”
周隹幾步奔上去打斷眉栗,她卻狠狠甩開他的手——時間不多了,她要争分奪秒從地府搶回那只不聽話的狐貍。
見周隹還要阻止,眉栗喝到:“難道你也要像國師府一樣黑白不分嗎?禁術,呵,禁術算什麽?只要能達到目的,我在所不惜!”她的腦袋垂下來,聲音執拗地混在風雪裏:“而且我是在救人,它是我的狐貍,它永遠都是我的狐貍,我救我的狐貍,有錯嗎!”
周隹的手松了一些。
“不管是禁術還是符術,後果我一人承擔,不勞煩他人。”她一字一句道。
周隹嘆了口氣,化為妖身,長聲嘯唳,巨大的黑色纂雕乘風而起,将周圍漸漸靠攏的妖獸都驅逐幹淨,保證泉眼附近沒有任何一個可以影響到眉栗的東西。
它盤旋在密林的上空,密切監視着下方的一切,只要眉栗被符陣吞噬它就立刻俯沖下去毀了那陣法。
而下方那個人,她控制着這個緩緩旋轉的符陣,金色符印越發耀眼,那些符力越來越急地灌入到符陣中,仿佛沒有盡頭,那人用力将嘴唇咬到泛白出血,手上卻半點不停歇,仿佛就算把身體裏所有的符力全部給了它也沒有關系。
金光如洶湧浪濤急急奔入,随着內府逐漸空虛,虛弱到極致時她甚至會想,如果能夠救下狐貍,就算耗盡所有的符力,就算這一世的努力全部付諸東流,她也絕不可惜。
東山仍可再起,但天地間再也沒有一只粗心的妖怪會掉進她的陷阱。
終于,那符陣爆發出劇烈光芒,金色符光襲卷了整片樹林,将不知多少百年、千年古樹攔腰折斷,符陣的中間,眉栗緊緊閉着眼,她的胸前,半個拳頭大的白色光團透出來,它被符陣吸引着,卻又留戀着眉栗的身體,兩方牽扯下,它慢慢滑向金色符陣的中心。
那半顆狐仙之心徹底脫離眉栗的身體時,她猛地嘔出一口血,身體虛弱搖晃兩下,終于勉強站住。
“眉栗!你怎麽樣?”周隹落在她身邊,神情擔憂。那禁術原本是用在妖獸身上,雖然他看到眉栗剛剛對符陣做了改良,但對身體的傷害不可謂不大。
他伸手探向眉栗的內府,在對方虛弱的掙紮下冷笑一聲:“算你命大,那半顆狐仙之心已經幫你重鑄了內府,頂多之後修行困難一些——我知道,你也不在乎這個。”
眉栗閃躲不過,只好同樣冷笑一聲:“要你說,我自己不知道嗎?”
說着她拍開周隹的爪子,語氣卻帶了幾分柔軟:“還是……多謝。”
周隹第一次受她拜謝,不自在地撇撇嘴:“我倒要看看你這麽胡來到底要幹什麽。”
眉栗不理會他,徑直走向泉眼。她半跪下來,手腕一翻,那半顆瑩白的狐仙之心露出來,裏面似乎有活着的仙靈之力緩緩流動,手中緩緩升起一個陣法,帶着那半顆狐仙之心沉入泉底,漸漸與泉底的毛團融為一體。
……
它慢慢睜開眼睛,有細碎的光照下來。
眼前水光浮動,亮意扭曲成菱形的紋路,在頭頂斑駁搖晃。
透過清透的水幕,那個小姑娘伏在岸邊,向它伸出了手。
“啊嗚。”她輕輕叫它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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