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我在床邊坐到段翊來敲門。

本想憑借記憶摸索着去給他開門,中途卻不知道碰到什麽,有東西掉下來嘩啦啦碎了一地。

他在外面聽到動靜,擔心地問我怎麽了,我正要說沒事,結果又不小心絆倒自己,摔在了一地碎瓷片中。

密密麻麻的刺痛從掌心和胳膊傳來,我沒忍住抽了一口涼氣。

段翊破門而入,“小遲!”

……

五分鐘後,我坐回床上,段翊叫來醫生給我處理傷口。

我的皮肉裏嵌入很多瓷片碎渣,因為看不見,不知道醫生下一次會碰到哪裏,因此格外緊張,痛覺也被成倍放大。

“忍一忍。” 段翊的手一直放在我後頸上,試圖用掌心的溫度安慰我。

過了很久,大大小小的傷口終于被處理幹淨,段翊問醫生我的眼睛怎麽了,醫生說需要做一個全面檢查才知道。

于是我又被帶到另一個地方,接受不同的儀器在頭上來來去去,期間醫生說了很多我聽不懂的術語,最後連段翊都不耐煩了,讓他直接說到底怎麽回事。

醫生猶豫了一下,概括總結之後仍然說了很長一段。

這次我聽懂了,他的意思是失明是腺體受損引發的蝴蝶效應,很大概率不可逆。

我猜他其實想直接說不可逆,迫于形勢才留了點餘地。

“之前不是說只是視力下降,等血塊溶解就會恢複嗎?” 段翊壓着怒火問。

醫生吞吞吐吐:“醫學上沒有絕對,這種突發病變誰也預料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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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段翊不同,經過一整夜的心理建設,我很平靜地接受了這個結果。

或許是因為經歷過類似的事情,我不再覺得人生有什麽不能失去了。

回去路上,段翊一直緊緊抓着我的手。我覺得別扭,但再一想自己現在的處境,好像也沒什麽逞強的必要。

“我會想辦法的。” 他說,“你別擔心。”

我點點頭,“嗯。”

房間已經被打掃幹淨了,回去的時候,正有人進進出出的不知道幹什麽,段翊說他叫人把沒用的東西都搬了出去,桌椅和床的邊角包上了保護套,地毯也換了更厚的。

他還給了我一根導盲杖,說明天會有人送導盲犬過來。

“不用這麽麻煩……” 我坐在沙發上,學着記憶中盲人的樣子,用手杖左右打探前方的地面。

“還可以更麻煩。” 段翊在我旁邊坐下,“如果可以的話,我更想二十四小時親自照看你。”

“我需要一點時間來消化這件事。” 我說。

說完想了想又補充:“我自己。”

他嘆了口氣:“我知道。”

沉默片刻,他不知是自言自語還是對我說:“我還是更喜歡小時候的你。”

“…… 更聽話嗎?” 我問。

“更懂得示弱。” 他聲音裏帶着點悵然,“也知道喊疼。”

我不記得了。

在我記憶裏,我一直都不太喜歡喊疼,因為喊了也沒什麽用。

段弘也曾無奈又惆悵地說我跟別人家小孩不一樣,那時我叛逆期提前,問他別人家小孩也會在一百米外一槍把人爆頭嗎?

他噎了一下,讷讷地說了一句天下父母都會說的話:“等你長大就明白了,我是為你好。”

現在我長大了,似乎明白了一點,又似乎什麽都沒有明白。

段翊離開後,我嘗試着自己在房間裏走動,在手杖的幫助下摸索出一條從床到衛生間的路,中途也跌跌撞撞地碰到過桌子和櫃子,還好沒有再摔倒。

摸清衛生間後我又去找冰箱,食物和水整整齊齊地分別擺放,不難分辨各自是什麽。

來回走了幾趟,我心裏有了底。

牆上的鐘表換成了會語音報時的電子表,不知不覺已經到了晚上八點。

我将要面臨另一件棘手的事,洗澡。

段翊說遇到問題可以随時用內線電話找他,我當然不可能叫他來幫這種忙,況且我今天說過想自己一個人待着,他大概也不會主動來打擾我。

他有時紳士得過分,我們明明應該是綁匪和人質的關系,他卻在這些事情上十分尊重我的意願。

我不覺得感動,我只覺得多餘。

洗手間地上鋪了防滑墊。感謝現代科技,只需要按一個按鈕,就可以得到一缸恒溫的洗澡水。

我泡在浴缸裏放空自己,盡量不去想眼睛的事。

人在這種時候往往很容易去思考人生和命運,我想我是不是真的有點倒黴。

沒記事的時候就成了孤兒,長大後事業剛起步被人一槍打穿了腿,兒時最好的玩伴欺騙我最久,現在我想做點什麽,又突然成了瞎子。

我的運氣都用在哪裏了……

差點在浴缸裏睡着的時候,我聽到一點似有若無的腳步聲。

失明後我的聽覺靈敏了許多,這點聲音放在平常幾乎可以被忽略。我第一反應想是不是段翊,但段翊進來不會不出聲。

我察覺到危險,起來穿上浴袍,小心翼翼地沿着牆摸索到門邊,一只手抓緊導盲杖,一只手握住門把手,猶豫片刻擰開了門。

外面靜悄悄的,不像是有人。

難道是我太過草木皆兵了嗎……

剛走出兩步,還沒來得及放松警惕,一道人影忽然在黑暗中劃破空氣,風一樣向我襲來。

我本能地側身閃開,但那人的速度顯然比我快得多,下一秒,我被捂住嘴巴,整個人咚地一聲撞在了身後的牆上。

熟悉的觸感從皮膚傳至大腦,連帶掌心的溫度和指尖的氣味。

我瞬間被抽去靈魂,手一松,導盲杖咣當一聲掉在了地上。

他傾身上前,溫熱的吐息從上而下拂過我的臉。

我仿佛能感受到他滾燙的目光,爐火一樣包裹着我的全身。

我拼命睜大眼睛,可眼前只有一片黑暗。

我們誰都沒有說話。

過了很久,我試探着開口,“…… 裴昀?”

嘴唇蹭過掌心,我感覺到他的指尖收緊了一下,然後緩緩放開了手。

“裴昀,” 盡管看不見,我還是擡起了頭,“是你嗎?”

我小心翼翼地伸手,想要觸碰他的臉,卻在中途被他抓住了手腕。

“蘇遲。” 我聽到他的聲音,“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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