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章節
變得更完整和圓滿的。
“我們的銀耳湯怎麽還沒有上呀?”
隔壁的女生突然說。
“哎呀,等等,這個是紅豆沙吧?我們哪兒點了紅豆沙?”
“小哥是不是給我們上錯了?”
陳怡杉放下筷子,看隔壁桌的三個姑娘舉手叫服務生。先是那個東北人過來照顧她們。“我們好像沒有點紅豆沙,我們點的是銀耳湯,是不是上錯了?”
“啊……你們稍等,我去問問啊。”
“好的謝謝!”
自他們交通事故的夜晚以後馬丁就從陳怡杉的視線裏消失不見。陳怡杉又去過幾次西好萊塢的同間夜店,但是他們告訴他這個小清新樂隊徹底不再在這裏演出了。他本來也沒有他的手機號碼,不像他自己的同學那樣各種社交網絡多管齊下信息過載。而他曾經有一次跟着另外兩個中國同學一起開車到聖加百列買一種稀罕的香料,他也沒有機會拐到馬丁可能出現的地方去。畢竟西木村跟聖加百列也距離太遠了。
只有一件事情是他可以确定的:如果他在周四的晚上來到這間中餐廳點一碗面湯,就一定能見到他想見的人。
在短暫二十二年的人生中陳怡杉從沒有這樣打量過擺在眼前的一碗食物。他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孩子,把好吃視為理所當然,他從不考慮一道菜中能有什麽樣的歷史和地理、什麽樣的功夫心血,亦或是包含一個人的何種期待。家鄉故土已蕩然無存,不是因為游子不願歸家,而是因為在這個一切界限都逐漸模糊的後之時代,對于在一個家裏還沒有生根就找到下一個家的人來說,已經沒有哪一個處所能提供記憶中的唯一性了。但是即便別的都已經不真實,肉身之重是永遠真實的。你所嘗到的味道,這一刻,标記于你的味蕾裏,從以前到現在到今後,它記錄了一個真實的時刻與場所,在那一點上,你曾經确切嘗到過苦澀與甘甜。你是多麽希望所有的阻礙都不會是阻礙,就像眼前這一晚排骨面,你是多麽希望它永遠像上菜一刻這樣完美,這樣溫暖誘人香氣四溢。但事實不會如此。你必須記得在微明中起身去市場挑選食材的辛勞,刀工的一絲不茍,镬下火光的灼眼。他從來都只是一個享受成果的人而已。他雖擁有各種便利條件,但并沒有資格。
服務生走後,隔壁桌的姑娘們互相對視幾眼。其中一個說:“這紅豆沙看起來還不錯哎……”
沒人接話,她們繼續吃着牛肉面。遠處,另一個服務生叫馬丁去核對下的單子。“不用緊張,”他跟馬丁這麽說了一句。馬丁好像全身都緊繃着。這晚上他一直如此。
幾分鐘後馬丁到隔壁桌來了。他說:“你們要的是銀耳湯,但是上了紅豆沙是吧?”
“對呀……”姑娘們齊聲說。
“好的,很抱歉。我給你們重新上銀耳湯?或者還是你們想退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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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姑娘軟軟地說:“哎不用了吧……”
另一個姑娘插嘴:“小哥,不用換啦。我們也挺想吃紅豆沙的。”
三個姑娘笑成一團。
馬丁愣住了,半晌說了一句:“謝謝。”
姑娘們說說笑笑很快吃完。“哇這個紅豆沙好好吃!”“真的好吃!天啊我從暑假結束回來之後就沒再吃過紅豆了。”“謝謝小哥陰差陽錯給我們吃紅豆沙。”“謝謝小哥!”她們一直在說笑,陳怡杉全都聽在耳裏,但馬丁在廳裏招待剩下的零星一兩桌客人。他不知道他是否聽見了。
最後姑娘們也買單了。他收走她們的小票和圓珠筆的時候,坐在左邊的那個短發女生說了一句:“小哥辛苦了。早休息喲!”
另兩個姑娘不約而同地噗嗤一聲。
他又回了一句機械的:“歡迎下次再來。”他沒擡頭看她們,當她們拿着皮包起身,他也徑直回到櫃臺。
于是大廳裏只剩下他一個人了。他抽出一張十塊錢、一張五塊錢放在桌上。馬丁走過來把賬單放在他桌上。陳怡杉說:“不用找了。”
馬丁把那兩張紙幣拿走。他在收銀臺後面,把紙幣放進收銀機,這個男人工作的時候低着頭默不作聲,只有收銀機抽屜的金屬彈簧咔嚓作響。
于是陳怡杉也到收銀臺去,在馬丁面前站着。
“跟我回去吧,”他終于開口。
馬丁搖頭。“我太累了。我從中午十二點一直上班到現在。”
“哦。”
“你走吧。我回家睡覺。多謝惠顧。”
陳怡杉獨自走到馬路上,摸出鑰匙,解開車鎖。晚上十一點的洛杉矶燈火通明。假如你在這時候,像他這樣,獨自開車沿着10號公路向西奔馳,你就也能看見高架橋下市區裏的路像一條奔騰的河流,來是明黃,往是鮮紅,綿延起伏,直指夜色的視平線邊緣。他開到八十邁不止,頭頂綠色的路标一張一張卷過。聖加百列,長灘,帕薩迪納,好萊塢,轉405到威舍爾大道,下一個十字路口就是西木。西木,那白色的字體被車燈映照成鉑金一般的迷醉在深綠的背景中翻騰如生死愛欲。西木。依舊是家的方向。他寒冷又溫暖的一個人的被窩正在靜待。他馬上就會到家。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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