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曲子

林銳雙手插在口袋裏,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走着。風衣裹挾着他瘦削纖細的身型,單薄得幾乎要融入夜色之中。

他木然地掃視着街邊,那些燈紅酒綠依舊在熱鬧地自生自滅着,卻全然沒有在腦海中留下半分痕跡。掃視過了,便就那樣被抛在了身後。

他覺得自己腦袋裏是完完全全的一片空白,整個人如同行屍走肉一般,任何感覺仿佛已經消失,只留下一個空蕩蕩的軀殼。而且,那軀殼原本就不是屬于自己的。

姚啓。姚啓。姚啓。

把這個名字在口中念叨了幾聲,音節輕微地落在耳中,卻已經覺得陌生了。他忽然想到,是不是只有刻骨銘心地守着有關林銳的一切,才不會忘記自己曾經是誰,曾經愛過什麽人。

想到這裏不由得輕輕哼笑出聲。這不過是借口吧,到頭來還是因為自己放不下,哪怕是恨,也不依舊固執地願舍棄掉有關那人的一切。

倒有些傻得可笑了。就好比自己今天僅僅因為仲源的那個手機鈴聲,就忽然變得失魂落魄一般。

居然是《GloomySunday》。那首被稱作“死亡之曲”,卻是林銳一直最愛的旋律。

自己當時忽然就呆住了。頃刻間,原本被積壓在心底的回憶突然不斷翻湧噴薄,心口酸脹抽痛,仿佛要被積壓得裂開一般。

很久沒有這樣的感受了,在自己成為林銳之後。他知道自己曾無數次克制不住地去回憶,但并不是每一次回憶都是這樣痛苦。有時候,虛假的幻想也會給人以虛假的撫慰。沉迷也罷,終不過自欺欺人。他明白的。

然而這支曲子,卻總能一下子把他推到絕望的邊緣,就好比它曾将無數人毫不留情地帶入死亡的深淵一般。

曲子的作者是個身材矮小的匈牙利男人,他在一個下着小雨的星期天寫下了這支曲子,希望借此挽回他和愛人的感情。然而由于曲子的基調太過于悲哀和絕望,他的愛人聽到之後,很快自殺在了自己的房間裏。

之後,這首曲子在匈牙利流傳開來,很快風靡歐美,以及日本的一些地方,無數人因為無法忍受它的旋律而選擇了死亡。因為他們死的時候,房間裏回響着的,手中握着殘缺曲譜的,遺書中所提到的,都與這個名字脫不開幹系。

黑色星期天。

終于,歐美政府下令禁止了這支曲子的傳播,将它封藏在美國俄亥俄州的一所音樂學院中嚴加看管。雖然後來各國政府解除了禁令之後,逐漸流傳出一個不到5分鐘的版本,但也只是由原曲的第五小節改編而成的。所以直到如今,終是沒有人真正完整地聽過那個44分鐘的,足以置人于死地的絕望旋律。

曾經,林銳對這一切十分着迷。他時常反複地回味着那個簡短的版本,猜測着那完整的44分鐘到底會有多大的魔力,足以把人拖入地獄。

然而,那時的林銳開朗而陽光,其實并不會被這陰沉而凄婉的調子所影響。但自己卻不同,他清楚的知道自己心中總有些揮之不去的陰影,即使是林銳也無法徹底抹去。所以,和他一起聽那曲子的時候,自己常常會清晰而深刻地感到心口有種被撕裂拉扯着,仿佛那每一個音符所承載的重量,都重重地壓在自己心頭,沉重得幾乎無法喘息。

每到這個時候,林銳都會笑着拔掉他的耳機,說:“曲子而已,聽聽罷了,幹嘛這麽當真。”然後更用力地摟了摟自己。

于是,之前因那曲子而起的陰霾,頃刻間雲開霧散。

在成為林銳之後,他知道自己的個性已經轉變了很多。不再像過去那樣極端和決絕,很多事反而懶懶地不遠面對,能不管就不管,能逃開就逃開,得過且過。在經歷了重生之後,他似乎明白了這世上沒有什麽是絕對和永恒的,生命如是,感情如是。所以面對Fed,面對仲源的時候,也從不給出任何回應,肯定的,或者否定的。他相信時間終究會淡去一切,所以身邊的人,也終究會自行走開,而那些所謂的一生一世,也終究是不存在的。

就好像現在的他,站在此刻的時間點上去回望過去那個叫做姚啓的人,看他如何固執地貪戀着林銳,如何甘願為林銳付出所有,又是如何被林銳生生甩開,最後死去。他像局外之人一樣在腦中回憶着這一幕幕,此刻才覺得那時候的自己是多麽的傻多麽的可笑。然而,現在成為了林銳的自己,又如何呢?

無數次地嘗試着去獨自面對這支曲子,然而後者給自己帶來的絕望卻越發的沉重。哪怕是悶在房間裏,把音響的聲音開到最大,他依舊無法阻止每一個音符給自己帶來的血淋淋的切膚之痛。他開始明白,那些因它而死去的人,也許正是因為心中的黑暗随着共鳴,被放大到了極致,最後終于吞沒了自己。

然而今天,在拍完了剩下的兩組照片之後,他卻意外地在仲源手機鈴聲響起時再度聽到了這再熟悉不過的旋律。

太過于始料不及,以至于自己竟然根本無法面對。

呆在原地片刻,幸好終究得以在貫有麻木的遮掩下落荒而逃。

林銳自嘲而苦澀笑了笑,步子停了下來,扭頭看着自己面前的這家酒吧。猶豫了一下,終究是推門走了進去。

然而在他走進去後不久,一輛銀灰色的奔馳停了下來。車窗緩緩打了下來,仲源朝外探出了頭。他發呆一般地盯着早已沒了林銳身影的玻璃門,面容沉靜得如雕塑一般,在夜色地遮掩下看不出半分表情。

剛才下班的時候,本來打算留下來最後處理下照片,就讓林銳先走了。說來其實本來不必那麽急,也不用他自己親自操刀,但這裏面其實有不少成分是他自己的私心所致,哪怕一分一秒也希望看到自己眼中,自己鏡頭前的林銳,到底是什麽樣子。

然而林銳轉身離去的時候,他卻莫名地感覺到一些異樣。尤其是在自己鈴聲響起時,他面上那一閃而過的神色。那一刻的林銳眼睛裏竟然仿佛有了可以讀懂的情緒,然而那情緒,仲源想了想,卻只能用驚懼來形容。那眼神,仿佛在急于逃開什麽一樣。即使自認為曾經了解過他,這樣的林銳,卻還是讓仲源覺得很不可思議。後來想了想,安慰自己道林銳一直都沒有什麽太大的情緒波瀾,也許可能是自己太在意他的一舉一動了。但進了工作室之後,卻完全靜不下心來,腦中全是林銳剛才反常的神色。回想起來,卻好像越來越清楚越來明顯。

終于放下了手上的事,開着車沿街尋找林銳的蹤跡。

仲源覺得自己恐怕真的有點像臺灣言情小說中癡情的男主角了,為了尋找自己的心上人,可以漫無目的地跑遍大街小巷。然而由于劇情狗血程度的需要,男主通常都會和女主擦肩而過N次,但兩個人卻仿佛瞎了一樣誰也看不到誰。好在仲源并不至于那麽悲劇,車開出幾十米後,就遠遠地看到林銳孤單的背影。

不知道是不是Fed平時狗皮膏藥粘得太緊的緣故,所以每一次看到林銳獨自一個人的時候,讓仲源在潛意識裏都會覺得此刻的他應該是很孤單的。不論是事實還是錯覺,這種感覺都會讓自己突然間就沖動一回,将那人緊緊抱住。

也只是想想而已。他知道沖動的代價,也許會讓自己再一次徹徹底底地失去林銳。他決不願看到這樣的結果。仲源倚靠在車窗邊,看着許久沒有人進出的玻璃門,內心裏做了無數思想鬥争,終于決定還是在這裏等他出來。

然而兩個小時之後,玻璃門裏進進出出了許多人,卻始終沒有那個清瘦的身影。仲源又瞥了一眼方向盤邊的電子鐘,終于有些按捺不住了。

猶豫了片刻,終于下了車,朝那門裏走了進去。推門之前擡頭看了看酒吧的名字,叫做“舊愛”。

和仲源經常出入的那些高檔酒吧相比,這家酒吧裏燈光弱到幾乎黑暗,而藍調的音樂彌漫在室內,如鴉片一般隐隐透着一股頹廢奢靡的氣息。酒吧裏的人各自坐在黑暗的角落裏竊竊私語,所以當仲源高大優雅的身影出現在走道上時,并沒有很多人注意到。

仲源皺了皺眉,沿着走道緩緩地走着,在昏暗的光線下費力地辨識着各種面孔。

都是全然陌生的。

站在走道的盡頭茫然地四顧了一番,最後靠在牆邊,掏出手機,按下快捷鍵1,然後撥號。

酒吧一角一個聲音應聲響起,聲音不大,卻足以讓仲源聽得清清楚楚。

拉赫瑪尼諾夫的《練聲曲》。或許和這酒吧的氛圍氣場不太相合。

仲源忽然露出笑容,握了握手機,朝着聲音的方向走過去。

他一直都知道,林銳對各種西方的樂曲有着別樣偏執。只是,這一支曲子聽來卻格外的絕望和悲哀,就好像他曾經和自己提到過的,現在被自己拿來用作手機鈴聲的《GloomySunday》一樣。

這樣想着,人已經離那聲音的源地越來越近了,然而那鈴聲卻一直沒有停下。

最後,仲源停下了步子,站在角落的桌子前。他低下頭,定定地看着面前昏睡不醒的人。臉埋在了雙臂裏,以一種畏縮而防備的姿勢蜷曲着身子,肘邊是胡亂倒成一片的酒瓶。

仲源挂斷了手中的電話。就這樣看了他很久,忽然走上前去,從身後一把将他拉起,用力地按進了自己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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