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祭日
林銳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看着對方蹒跚着步履緩緩走近,眼神漸漸地平靜了下來。
但對方在看清了自己之後,憤怒卻毫不掩飾地立刻寫滿了雙眼。下一刻這憤怒就化成一記耳光,重重地落在自己的側臉之上。
“姓林的,你……你倒還有臉回來!”老人怒極攻心,這一巴掌仿佛用盡了自己畢生的氣力,此時說話已經略略帶了些喘息。
林銳身子本就瘦削,在這突如其來的耳光之下,臉已經随着力道側向一旁。很快,腥膻的氣息便溢滿了口齒。
過了一會兒,他才緩緩回過頭來,借着車燈的光線,看着面前這個鬓發星星的老人。有些驚訝地發現,只是兩年而已,他已經蒼老到如此地步。大概,到底是因為這躺在墓碑下的人吧。
再度張了張嘴,想要喊出一個字。但目光觸到老人憤怒和充滿恨意的眼神,終于意識到,現在的自己,是林銳。
伸手擦了擦嘴角的血跡,吞下了已在口邊的話,只是笑了笑,淡淡地叫了聲:“姚伯伯。”
“你來這裏幹什麽?不要跟我說是來跟啓兒掃墓來了!”姚聖漸漸地平複下了呼吸,但聲音裏的顫抖還是不足以掩飾他內心的氣憤。
“是的,”林銳瞥了一眼墓碑上姚啓那模糊的名字,說,“今天是他的忌日,所以我……”
“哈哈哈哈,”姚聖聽到一半卻突然爆發出幾聲蒼涼大笑。驀地收了大笑,又死死地盯着林銳咬牙切齒道,“姓林的,你以為在這裏惺惺作态給啓兒送束花,就足以彌補你的所作所為麽?告訴你,不可能!你仗着一副狐貍精的鬼樣,把我們啓兒迷得神魂颠倒。他騙出了家門,玩夠了又馬上甩掉……你,你,啓兒就是你害死的,我們姚家一輩子都記得!”
姚聖越說越激動,盯着林銳的眼睛幾乎要冒出火來。而林銳只是異常的沉默,靜靜地站在他對面,聽完那一派激憤之言。自始自終,沒有說一個字。
是因為自己正附身在林銳身上的緣故麽?所以,親生父親對林銳的侮辱,每一個字都化作刀割般淩厲的痛感,清晰地加諸在自己的感覺之中?一下一下,只覺心口仿佛要裂開,血流如注。
下意識地狠狠揪住了胸口,仿佛這樣就可以減輕胸中那越來越濃重的疼痛。但卻根本無濟于事,那種疼痛依舊了無痕跡地在心間游移,所經之處,無不留下一片狼藉。
皺了皺眉,再度看向面前站着的,自己曾經的父親,終究只能苦澀地笑了笑,卻說不出話來。
如今才知道,原來家裏人一直把自己的死,全部歸咎到林銳的身上。然而,此刻自己體內的姚啓聽到姚聖這一派憤慨之詞,卻只想告訴他,當年舍棄了家中優越的一切跟着林銳出來闖蕩,其實完全是自己的固執的決定。那時候,自己是如此天真的以為,只要有林銳在身邊,其他的什麽都可以不要。所以,在家人聽說了自己有同性戀人并極力反對之時,幾乎沒有猶豫地就獨自跑了出來。為此,林銳還破天荒地發了一頓脾氣,逼自己回去認錯。然而自己執意不肯回頭,林銳最後也只得作罷。
從那時開始,到死去的一年裏,自己的生命裏似乎也只有“林銳”這兩個字。
只是這個時候回憶起來,卻覺得既酸楚又可笑。人都是善變的,把一個人當做生命看待的結果,或許就和自己一樣,最後連命也丢了。或許怪,也不該怪林銳,只能只怪自己太傻太天真。
只是如今,一切都晚了。即使就站在自己父親面前,看着他惡語中傷着林銳,卻也不能開口為他辯護任何一句。不只如此,他根本連一句話也說不出口,哪怕只是用一聲“爸”,來彌補一下自己過去的天真所給他帶來的傷害。
所以這個時候,他自己也不知道,心口這淩厲的疼痛和苦楚,到底是來自林銳,還是姚啓。
對面的姚聖說了什麽,自己已然聽不清了,只覺得風聲在耳,聽起來就好像是嗚咽一般,卻好像已經足以掩蓋其他所有的聲音,把自己徹底孤立在一個靜谧無聲的空間裏。
突然看見站在對面的姚聖因為怒極攻心而劇烈咳嗽起來,身子猛地晃動了一下,幾乎就要跌倒。林銳本能地就上前,伸手想要扶住他。
卻被姚聖一把推開。身子完全沒有準備,再度順着他幾乎使盡全力的力道,重重地撞在墓碑邊。
“離我們家啓兒遠點!”老人卻又立刻怒吼起來,大力地揮着手,叫嚣着,“滾!”
此刻除了解嘲的笑,林銳不知道自己還能做出什麽表情。掙紮着站直了身子,離開了姚啓的墓碑,走出幾步,到了姚聖面前。
“姚伯伯……”刻意地垂着頭,好讓劉海遮住眼睛,“好,我這就走。”
“我不想再看見你!不想讓我氣死,就快滾!”老人家的怒氣依舊有增無減,邊叫喊着邊大口地喘着氣。
“那麽,替我向伯母問安……”林銳低低地留下這句話,轉身準備立刻離開。
誰知道背後卻傳來一聲凄恻的大笑,“你伯母在陰曹地府裏會牢牢地記住你的!”聲音依舊咬牙切齒。
林銳觸電一般回過頭,死死地盯着姚聖,半晌之後,才能開口,卻幾乎說不出完整的話。
“姚伯伯,伯母……伯母她……”林銳聽到自己的聲音異常平靜,但是整個身子卻已經止不住地顫抖起來。
“原來你還不知道?”姚聖鄙夷地哼笑了一聲,恨恨道,“那我就告訴你,她也是你害死的!啓兒死後她就整天以淚洗面,最後說什麽要跟着他去,就趁我不在,自己吞了一瓶安眠藥,跟着他去了!”
林銳發現自己僵在原地,幾乎無法動彈。
“她的墓就在附近,如果你想去……”
“不,”林銳突然打斷,聲音又低了些,“我……這就告辭了。姚伯伯還請節哀。”說完卻只覺身子一晃,整個人不由向後踉跄幾步。
“等等。”第二次準備轉身離開的時候,卻又聽到姚聖的聲音。
深吸一口氣,頓住了步子,卻沒有回頭,只聽見身後姚聖的話語間依舊帶着濃重的喘息。
“林銳,我在雜志上看見你了。雖然你最近如日中天,但是,你這種人,是不會有好結果的!”
對着夜幕彎了彎嘴角,算是做了一個回應。林銳沒有回答一個字,只是繼續邁開了步子離開。
走出幾步,隐約聽到身後一陣騷亂,夾雜着尖細女聲“老爺老爺你怎麽了”的驚呼。林銳死死地握了握拳,依舊沒有回頭,在原地頓了片刻,擡腳走進了濃重的夜色之中。
————————
天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淅淅瀝瀝地下起雨來。
仲源穿着單衣,站在房間的窗子前。住在市中心的二十層,視野廣闊。一撩開窗簾,眼前便是整個城市繁華的聲色霓虹。
把手中的咖啡放在窗臺上,抱手在窗邊靠了會兒,發呆一般凝視着城市遠近的街景。
忽然聽到門鈴響起的聲音。仲源有些詫異地挑了挑眉,走到門邊。
開門一看,是滿頭金毛的Fed,還穿着一身正兒八經的西裝,整個人一副弄得人模狗樣的。
想起幾天應該是《FashionMale》的十周年慶典,大概是從那兒半路回來。
仲源本來想開口調侃他幾句,瞥到了他今天臉色有點不對勁,就忍了下來,只是有點疑惑地問了句:“怎麽來我這裏了?”
Fed沒有看仲源的眼睛,只是在他周身瞅了瞅,又很快低着頭從他身側擠進門去,在房間來來回回地看了一圈。
“掃黃打非來了?”仲源看Fed那樣子不禁啞然失笑,一手扶在門框邊上,終于沒忍住調侃了一句。
不過這一句倒是有點戳中某人內傷的嫌疑。只見Fed身子一抖,看着仲源,突然蹦出一句:“林銳……不在你這裏?”說完趕緊撓了撓頭,卻完全掩蓋不住自己笑得有點勉強的神色。
仲源聽到“林銳”這個名字神色也不由一滞,頓了頓,反問道:“為什麽他會在我這裏?”
“你們不是……我以為……哦不,是Solomon說……”Fed擡眼看了看仲源,又很快把目光挪在一邊,說了半天說不出一句像樣的話。最後,死命地把一頭好不容易規矩的金發撓得稀爛,嘆了口氣說,“算了算了,改天再說吧。既然林銳不在這裏,我……還是到別的地方看看好了。”說完又準備往門外面沖。
“等等,”仲源被Fed弄得一頭霧水,伸手把他小臂一抓,一把拉回來問道,“怎麽回事?林銳找不到了?”
“嗯,是啊。”Fed嘆了口氣,“慶典開到一半人就不見了。”
仲源不由的皺了皺眉,說:“電話打了沒有?”
“打了,關機。”
仲源看到Fed一副毫無生氣的幽怨樣子,本來想安慰他說林銳這麽大人了,也許只是一時有事,很快就會回的。但是轉念一想到上次自己把他從酒吧裏帶出來的事,心裏也突然有了不太好的感覺。畢竟,通常情況下,是沒必要連手機也關掉的。
“算了仲哥,我自己去找找好了,也許是我多心了。”Fed沖仲源擺擺手,倒是自我安慰了一句。不過這麽說,到底還是有那麽一點私心。說實話,他寧肯自己一個人跑遍大街小巷找到林銳,也不願像上次那樣,看到仲源一個人把他帶回來。
或許到底是Solomon的話,讓自己在大受刺激之後變得徹底不淡定了。不管他的話是真是假,Fed卻已經意識到,自己對林銳的感情……已經到了無法克制的地步。
這些感情積澱得太深太久,心裏已經沒有更多的空間再隐瞞下去了。
他不想看到任何讓自己遺憾後悔的結果。所以,這一次找到林銳,他會親口告訴他,那在心裏藏着掖着太久了的三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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