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在連聲保證中,周晨總算是送走了艾尼斯，心裏其實也隐隐松了一口氣的。

他這個人,誰對他好,他也會對誰好。就像這次艾尼斯自作主張一樣,因為是為他好，又是真的為他費了心，他就不忍心讓艾尼斯失望，于是又踏入了淩峰的範圍之內。

而如果再因為他的事情,讓艾尼斯一直停留在中國的話，甚至影響到安德森的話，他心裏卻是萬分的不情願的。

雖然在這裏,艾尼斯憑借着安德森的影響力,也不一定會被限制或者影響,但是他卻過意不去。

有些事情需要他客氣，但朋友之間有些不該客氣的事情，他也沒有客氣，比如偶爾會借助艾尼斯的身份，甚至想着若這次再逃出去，肯定是要去尋求艾尼斯的庇護的。

他自己也分不清楚他什麽時候會客氣，什麽時候不客氣，他只能憑借着他的心去做，起碼他面對艾尼斯的時候，都絕對是真誠的。

艾尼斯對他也是，他很榮幸，更加珍惜。

坐在淩峰的車裏，目視着艾尼斯和安德森乘坐的飛機起飛，周晨的心漸漸的冷靜了下來。

或許人在自己親近的人面前，承受能力總是比較薄弱，反而獨自一人的時候，所有的苦楚和壓力，總是能不知不覺的就承受了。

就像周晨以前羨慕的那些小孩子一樣，直到今天他還能記得清楚，他在快餐廳打工的時候，見過一個小孩，他媽媽去買東西的時候，他摔倒了，然後自己爬了起來，什麽事都沒有的樣子。

可是等回過頭，看見他媽媽已經快要過來的時候，卻立刻又故意摔倒在地上，哭了起來。

周圍的人都覺得那個孩子真聰敏，真好玩，真可愛，但是周晨卻覺得，那個孩子真幸福！

有那麽一個能讓他一回頭就能為自己已經發生過的事情委屈的哭泣的人，甚至，還不止一個。

哪怕艾尼斯是周晨現在心裏最重要的人，最要好甚至是唯一的朋友，毫無顧忌的委屈這種事情，周晨也從來沒想過。

因為不合适，他和艾尼斯的朋友關系，雖然給了他足夠的安慰和依賴，卻依舊無法填補他這方面的情感空白。

好在他也長大了，更确切的說，是習慣了——有些事情其實和有沒有長大關系不大，漸漸的也就覺得自己已經不在意了。

Advertisement

轉過頭，周晨看着坐在他身邊神色不明的淩峰，終于下定決心，轉頭清淡認真的對淩峰說道：“我們真真正正，平平和和好好的談談吧，行嗎？反正你現在不管有什麽意圖，我也已經翻不出你的手掌心了，這次，我想活得明白一點。”

“……呵~小天……”淩峰意味不明的輕笑了一下，正想說什麽的時候，周晨打斷道：“我是周晨。”

目光直直的看着淩峰，沒有過多的怨憤，也沒有激動，只是平平淡淡的說道：“我現在是周晨。”

但語氣中反而因直白和平淡平添了幾分認真的意味：“你可以叫我周晨，別叫小天，因為我不知道你在叫誰。”

言下之意并未反駁他的身份，但是關于名字的事情周晨堅持，同時也是堅持了他想過周晨的生活，而非淩天的意思。

淩峰覺得，他的這個小兒子總是在挑戰他的自制力，很多時候，他也很想好好的和他的小天好好的談談，比如，訴訴衷情，表表決心什麽的。

但總是很輕易的就被他的小天幾句話撩撥的失去了平常心和冷靜，這個世界上，也就只有這一個人能輕易的做到了。

“你是我兒子，這個事實是永遠改變不了的。”如果說以前淩峰還覺得他和淩天的這層父子關系可有可無的話，現在卻完全不這麽想了。

他咨詢過不少的心理醫生，還看了很多的心理學方面的書籍，最初不過是為了調整自己的心态，但是後來他的側重點就不由自主的放在了他小兒子的身上。

咨詢心理醫生的時候，會用一些曾經淩天的舉動來咨詢大概會是什麽意圖，看心理學方面的書籍的時候，會不由自主的去找與他的小天符合的情況。

幾番對比下來，他對于淩天的了解可以說更加深了些，更花了大工夫，調查了淩天以前能調查出來的所有事情，種種跡象，都表明了，作為一個從孤兒院長大的孩子，對親情的執念是很難理解的。

所以才有了最開始他小兒子對他的那些企盼的心情，雖然很短暫，但後來回想起來，也會讓他很是懊悔。

不管他的心裏期待的是什麽，他和淩天的父子關系都是解不開也除不了的聯系。

怎麽樣，他或許都不該放棄。

周晨聽了，心裏又有點冒火氣的沖動，但是又轉瞬一想，何必呢？總是在這個人面前諷刺，自嘲，生氣，發火有什麽意思？有什麽意義？

驀然的，胸中的郁悶就散了開，的确是何必呢？

淡淡的笑了笑，周晨挑眉，既然打算把話說開，他也就不客氣了。

“你是不是覺得，你給了我生命，我今生今世就該無論如何都翻不出你的手了，也不該脫離你的掌控了？”問了之後，也不等淩峰回答，然後繼續說道：“可是事實上，我已經還給你了，淩天死在那場爆炸裏，死在你舍棄無關緊要的人，保護你‘唯一’的那個兒子的那場事故裏，那已經是個結束了。你說我是你兒子，但是我并未失憶，你說過，淩雲天是你唯一的兒子，我想，你不會失憶的吧？”

周晨輕輕擡眼，掃視一眼臉色冷硬的淩峰，輕輕的笑出聲：“呵呵~或許淩先生不信，加上這一次，我已經死了兩次了，也已經還了兩次了，自覺已經夠了，也不想繼續再死了。各過各的不好嗎？還是淩先生覺得，非要我剔骨還父割肉還母才算是真正的兩情呢？”

周晨聲音輕輕的仿佛幽幽的嘆息，一絲一絲的仿佛用最鋒利的蠶絲緊緊的包裹起淩峰的心髒，生生的将心痛疑惑恐慌都纏縛進了血肉裏，讓他痛徹心肺。

雖然是在車上，但是周晨也沒有過多的避諱，因為車上早就升起了格擋，将司機與他們坐的後廂分割了開了，別說聲音了，恐怕就是他真将淩峰惹怒了，淩峰失手将他掐死，司機恐怕也不知道的。

淩峰擡頭看像周晨，暗沉的黑眸竟硬生生的帶出了些許隐痛，讓周晨呼吸一滞，轉頭輕笑，其實算起來，即使淩峰的那絲傷痛是真的，他也沒多大成就感，更沒什麽痛快感，他從始至終都沒能成長為試圖讓別人更痛的黑手，其實他自己也挺遺憾的。

但是他還真沒大度到，因為這人眼裏的那些，連他這個不懂看人眼神的人都看出來的隐痛，就為他心疼了，他又不是真聖母。

他只是覺得，他曾經或許真的将淩峰神化了，妖魔化了，高估了。不管淩峰的情緒，是不是真的，他都沒想過這種隐隐帶着示弱的情緒，會出現在淩峰身上。

可是今天注定了，周晨沒想過的事情會接二連三的發生，他還沒從淩峰的眼神中完全回過神來的時候，卻聽到了一句更不可能的話：“……我道歉。”

輕輕的一句話，如同一聲驚雷一樣的響在周晨的耳邊！

周晨有些不可置信的睜大眼，聽着淩峰一把将他摟在懷裏，繼續的說道：“不管是讓你成為孤兒院長大的孩子，還是後來讓你當了擋箭牌，我都道歉，是我的錯。你要和我認認真真的說，我就和你認認真真的說，我道歉。”

正因為了解的越多，淩峰就越是陷下去了，他心裏的這個人，認真算起來，真的沒有太過優秀，樣貌雖然好，但也稱不上讓人驚豔。才華方面，也沒有很能拿得出手的。沒有各種天賦，也并不受上天寵愛，若真要說有什麽過人之處，恐怕也就是他活的認真努力以及身處逆境卻也依舊心境平和了。

但是世界上生活的認真努力的人比比皆是，逆境中心境平和的也不是沒有，但是他偏偏就将這一個放在了心裏。

有時候認真想起來，都想不出個所以然來，但是卻依舊随着了解，一點一點的在他心裏堆積着。

曾經或許他覺得他是沒有多大愧疚的，最開始不認這個意料之外的兒子，他是覺得沒什麽的，畢竟他已經有了妻子兒子了，哪怕不是他自己喜歡的，他那個妻子也不是什麽省油的燈，更何況他小兒子的母親也還活着。

憑他給的那些錢，只要不極盡奢侈，一輩子無憂無慮的還是沒問題的。

随後就将這些事情都扔在腦後了，後面的事情，誰能提前預知呢？

所以淩峰曾經并不覺得他該愧疚，也不覺得他對不起誰。

而後來，小兒子的那張臉與大兒子打眼看去确實很像，當時的他對那個小兒子并無半點感情，就算知道了他後來的遭遇，也并不覺得和他有關系，自然也就談不上什麽愧疚心疼之類的情緒了。

恰逢當時雲天出了意外，他腦子裏剛想用別的人引出幕後黑手，以保護大兒子的時候，小兒子突然的就出現了。

誰能比這樣一個人更合适呢？順其自然而已。

而且他的調查的大概資料裏可以看出，他這個不在計劃裏的兒子過的不是很好，起碼在淩峰眼裏看來，就是過的非常不好。

連想吃什麽東西，都要算錢夠不夠花，坐個人擠人的公交車都要看看情況，可不是非常凄慘了？

所以，他能帶淩天回淩家，甚至打算事情結束後，給他一筆錢，已經算是非常不錯了。

淩峰思來想去，也不得不承認，以他的性格和處事方法，除非他能從一開始就知道整個事情後來的發展和結局，否則的話，即使再來一次，事情也不會比現在這個後果好多少。

不過，這并不妨礙他的後悔，很多事情，很多人都說做了就不要後悔，無法改變挽回的事情不要後悔，但是能做到的人，又有幾個？

若真能因為無法改變，無法挽回，已經發生了這種理由而不後悔的話，恐怕這個世上，後悔藥這個詞也就不會被發明出來并人人追求了吧。

所以他後悔，他願意道歉，願意承認，他錯了。

腦袋有些發懵，周晨覺得他或許此時正在做夢？但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他還真不确定，他有沒有想過讓淩峰在他面前認錯，為他所做之事後悔的想法。

淩峰并沒有停下，即使他很想在那雙有些呆愣的眼睛上親上一口：“但是你的要求，我做不到。我容許你恨我，但絕不容許你永遠恨我,更不容許你與我再無關系，這就是我的底線。而最後，這一輩子，我都不會容許你離開我的身邊。”

好吧，這絕對不是他做夢，就算是夢，他的妄想裏也絕對不會包括他父親對他的欲念，而後來的這幾句話，就明晃晃的是這個意思。

在被啃了兩次甚至更多次之後，周晨無法将淩峰的最後幾句話理解錯誤了。

不管淩峰說的是真是假，也不管他心裏究竟是怎麽想的，既然他沒能力挖出淩峰的目的，而淩峰也擺出了好好談一談，乃至開誠布公的姿态，那他就不妨先不急着反駁，也先不急着給定論，偶爾順着淩峰的話，順着他的思路，試探一二也不礙事，總歸他現在還的确出不了淩峰的掌心。

“前些日子，父親還總是接心上人下班，沒過幾日，卻将主意打到了我身上，我該說一句，真不愧是‘上流人物’嗎？或許，還要再加上能屈能伸，不擇手段？”周晨從淩峰真的道歉的震驚中回過神來，也不反駁淩峰的話了，反而順着淩峰話裏的意思，似真似假的仿佛随口的談笑一樣的說了一句。

他甚至已經給淩峰将回答準備好了，比如，他怎麽能和你比這種應對，就很不錯，很符合一般人哄小情兒的語氣。

雖然他真的不想在乎淩峰了，但是他真的不願意他曾經渴望乃至敬畏的生身父親，真的跟那些污穢的人一樣倒胃口，即使就現在而言，這種趨勢已經非常明顯了。

可是明明趨勢已經很明顯了，但是為什麽，他看見淩峰卻依然不覺得他會是那種人？

周晨想來想去，只能想出一個理由來，對着和自己有幾分相似的臉，誰會願意，那個人竟會是他最讨厭的那種人呢？

他的小兒子的很多小心思在淩峰眼裏，其實很多時候透明的，就已經發生過的事情來說，除了當初他謀劃離開他的這件大事隐忍的太多，他沒有發覺意外，淩天在他面前很多不經意的動作和神态，他都大致能猜到他的心理，更何況他現在有精修了一下心理學。

所以，他自然很清楚他的小天突然提到楊宣的事情，肯定不是為了吃醋，而是為了試探他，那種故作不經意的神态和似真似假的譏諷，都已經表現的明明白白了。

但淩峰不介意将他的這種行為，當做是吃醋，即使明知道是假的，但淩峰依舊心情不錯。

深深的看了周晨一眼，對于他避重就輕轉移話題的行為并不作聲，因為事實上，就現在而言，他也并不想聽回答。

嘴角輕輕的勾了下，然後輕聲緩和且認真的跟淩天解釋了一下楊宣的事情，也沒有隐瞞最開始會注意到楊宣是因為覺得他哪裏和小兒子有點相似，最後也沒忘了特意的說了，他和楊宣之間并沒有任何不對的關系，認真算起來，其實也只是不遠不近而已。

淩峰解釋之前，自然也是知道，周晨不一定會信的，甚至他不信的可能更大一些，但是他信不信究竟在意不在意是一回事，他有沒有認真解釋卻是另外一回事。

自然他更加沒忘了說的就是，他那段時間接楊宣下班的真正目的，反正他的企圖心已經徹底暴露了，索性都抖落出來也沒多大關系。

他為以前的事情後悔，道歉，但是他和他的小天，最後的結果，卻必須是他期望的那樣。

周晨聽着淩峰的解釋，究竟有幾分聽到了心裏，又有幾分完全不信，淩峰卻是半點都看不出來的，因為周晨他自己其實也不清楚。

很多時候，人都要事到臨頭的時候，才會知道自己內心深處的想法。

就比如周晨以為他沒講淩峰不會再傷害他的話放在心裏，但事實卻真真切切的打了他自己一巴掌，生生的疼。

因為淩峰解釋的時間有點長了，所以周晨後半程也沒再說什麽了，而淩峰解釋完的時候，也沒什麽信心去問周晨的想法，兩人便沉默了下來，所幸的是，距離淩宅也已經不遠了。

周晨心裏也默記着，他記憶裏淩峰已經打破了跟他說話最多的記錄并不斷的刷新記錄了。

踏進淩宅的客廳，看到了坐在沙發上的人，淩峰和周晨都愣了一下。

淩雲天。

周晨在心裏默念，這就是淩峰喜歡的那個兒子，唯一承認的兒子，哪怕只是坐着都顯得坐的比他優雅，清冷的氣質十分突出，風光霁月的一個人。

萬分的符合家族繼承人這個他曾經的十八年只當做神話來聽的稱呼，比他的确強多了。

心裏聳聳肩，他的确是有些酸，就算他再豁達的人，面對這種情況也不一定就完全不在意，更何況他其實并不是太豁達的人。

只愣神了一下，周晨就跟在淩峰的後面進了客廳，說起來，這裏本就是淩雲天的家，即使他兩輩子加起來總共住了不到一年的時間，也還頂着淩雲天的名字鸠占鵲巢，所以對在淩宅見到淩雲天他也只是愣了一下，就覺得很正常了。

但是淩峰随後的一句話，卻讓周晨暗自在心裏挑了一下眉。

“今天怎麽回來了？”淩峰倒是很稀奇，淩雲天自從搬出去之後，很少再回這邊了，若僅僅如此，他也不會稀奇了，在他剛剛将小兒子強制的留在淩宅之後，他大兒子就出現了，說管家沒通風報信的話，恐怕沒人相信的。

不過，他也就稀奇一下罷了，畢竟他大兒子本來就知道他的心思，而且他能這麽快的見到小天，而沒有永遠的錯過，也有他大兒子的一番功勞，他自然是不擔心的。

“聽說父親找回了弟弟，我來為以前的事情道謝。”輕輕淡淡的說了一句，也沒有隐瞞他知道淩宅消息的事情，這本來就是細枝末節，他和他的父親都不會在意。

淩峰沒有開口說什麽，反倒是周晨抿了抿唇，扯了一個似笑非笑的弧度，他差點真想說一句，不用謝。

本來嘛，不管淩雲天謝誰也謝不到他身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