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李一娘遺情書

“大唐太上皇長孫女妾婉昔再拜言:

妾以材命兼薄,禍延先考,九載椎心,一宵徹悟。人生不由已,投牖帝室,雖托體王姬,沐教宸猷,而姿遜蒲柳,質弱薤露。承規姒幄,痛棄慈親鞠養,禀訓公宮,慚聞松柏寒凋。延平水竭,龍劍離泉;秦玉樓傾,鳳簫長往。伏惟我皇祖萬歲,諸母千秋,盛世清平,人間樂業。妾李再拜。”

魏叔玢第十八次放下素紙,揉揉眼睛嘆息一聲,第十八遍詢問室內另一人:

“靜玄師,這是一娘的筆跡嗎?”

“魏娘子,奴婢實實不知,”靜玄道姑苦笑,“奴婢本來也不大識字,哪裏看得出什麽筆跡來!”

房內人都離開後,靜玄奉命進來陪伴魏叔玢兼收拾屋子,但柴璎珞出門前吩咐過“不要動室內陳設物事”,所以二人只是從地面撿拾起了一娘的嫁衣禮冠碎片,別的也沒什麽好做的。柴哲威發現的李一娘遺書放在書案上,魏叔玢就着案上燈盞的光亮,讀了一遍又一遍。

書法不算好,比較象童蒙學生寫帖,一筆一畫分割清楚還不時抖顫。文句倒是骈四俪六,“質弱薤露”“痛棄慈親鞠養”“延平水竭秦玉樓傾”等語,也清楚表明了少女自憐命苦、要離開相依為命的母親、絕棄塵世之意。

魏叔玢的目光集中在遺書開頭“大唐太上皇長孫女”這個自稱上。一娘沒有提她被殺的父親,也沒以“當今天子姪女”自居,似乎對九年前的玄武門宮變頗有恨怨。“太上皇長孫女”這稱呼,還隐約帶着一絲自傲和控訴……想想兩天前她見到的那待嫁小新娘,真是很難想像,那蒼白羞怯的外表下,還隐藏着這麽複雜的心情和這麽決絕的勇氣。

書案上的硯裏無墨,筆尖是幹的。李婉昔不知道是什麽時候寫好了這遺書,今日下決心自缢前拿了出來,塞進枕下。

“靜玄師,”魏叔玢問,“你随上真師進這感業寺主辦婚事,也有不少日子了吧?你覺得一娘象是那種會自缢的女子嗎?”

靜玄嘆一口氣:“這怎麽說呢?奴婢見到一娘的次數也不算多,小娘子可憐得很,又聽話又安靜,別人怎麽說,她就怎麽辦,也沒覺得她心裏多委屈傷心?可人心隔肚皮,哪有那麽容易看透呢?下午皇後駕臨,跟她單獨說說話,一娘就哭得唏裏嘩啦……”

“下午皇後駕臨?今日下午?”魏叔玢一愣。

“是啊。怎麽,魏娘子還不知道?”靜玄回答,“皇後平日裏是最不愛興師動衆擺排場的,今日破例,用了中宮臨幸的全套銮駕,那驷馬安車大得,險些連院門都進不來,那一身翟衣釵冠,閃得奴婢的老眼都快瞎了,啧啧,一輩子能見一回這場面,也值當了……”

“皇後不是說這兩年一直身子不好麽,還這麽折騰……”魏叔玢喃喃了一句,心裏也明白,長孫皇後不是以叔母的身份随便來看看侄女,而是“國母親送縣主出降”,車服儀仗自有規制,太簡慢了,反而失禮。

“奴婢離得不算遠,觑眼看,皇後氣色還好,歡喜得很,跟鄭娘子楊娘子都有說有笑的,又給一娘帶了不少嫁妝來,說是送侄女的私奁呢,”靜玄笑着嘆了口氣,“皇後跟二位王妃敘完話,又說有事要跟一娘單獨聊聊,帶着一娘進了東廂房……”

“就是這裏嗎?一娘的閨房?”魏叔玢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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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玄點點頭:“不錯,就是這間。一娘本來也不住這裏,是在西跨院裏跟四個姊妹一起,由鄭娘子帶着住。她這不是要出降麽,諸事繁雜,上真師就做主,将這排東廂收拾舒服了,讓一娘移過來住到出嫁。”

魏叔玢扭着頭環顧這間新婦閨房,确實能看出是新近置辦的,牆壁剛塗垩過,窗紙也糊得嶄新厚實。

感業寺由原齊王府改成,皇家離宮親王府的正院房屋,本不是讓人日常起居用的——一味追求“高大軒敞”,房梁離地面遠,門窗闊大,夏天倒是涼爽透風,冬天可是北風嗖嗖無孔不入,室內放上十個八個炭爐都不覺暖和。所以這室內又圍了一個暖閣,可房梁還是比正常高得多。

房梁下的地上倒着一具高幾。魏叔玢想了想,明白這應該是一娘搬來墊腳用的。臨汾縣主李婉昔穿戴整齊,将高幾上的不知什麽擺設物挪走,搬到房梁下,自己爬上去,用帛巾結成索圈,抛上房梁,伸頭進去,用力蹬倒高幾……

打個寒顫,她甩甩頭,将那可怕的一幕從眼前清開,繼續問靜玄:“皇後和一娘在這房裏都說了些什麽?沒人知道麽?”

“皇後說要單獨聊聊,誰敢進來偷聽?”靜玄嘆口氣,“所有人都在門外等着,皇後中途叫了她的貼身婢子進屋,等到天快黑了,皇後才出來,也沒再回正堂坐地,直接上了車駕回宮……此後一娘也就一直呆在這屋裏,誰知道她竟會如此想不開……”

這意思……大概一娘生前,最後見過她、和她說過話的人,竟是長孫皇後?

那一娘如果确定是自缢,豈不是與皇後關系很大?甚至能歸結為“被皇後一席私談吓死、逼死”的?

這念頭把魏叔玢自己也吓了一跳。這可是溫良賢淑朝野贊頌為古今母儀天下典範的長孫皇後啊……

暖閣外腳步聲響,柴璎珞說話的語聲漸近,移時,她和那吳王十四郎、大弟柴哲威一起走進來。

之前魏叔玢已問過靜玄,得知吳王名元軌,确是太上皇第十四子、當今皇帝的異母弟,生于武德年間,今年也不過十五六歲,比他外甥柴氏姐弟都小得多。說起來身份尊貴,但世人皆知,太上皇暮年登基後勇猛精進,不到十年間生了三十多個子女,這吳王也就是其中一員罷了,未必多受看重……

魏宰相千金用這些理由安慰着自己,盡量忽略之前與李元軌的龃龉失禮,起身迎接柴璎珞三人。好在眼下這情境,也沒人跟她計較禮數。幾人分敘坐定,柴璎珞将靜玄支使出去,一句廢話不說,單刀直入:

“十四舅,你說一娘不是自缢,是被人勒死的,詳細說說吧。我明日入宮去跟皇後禀報,得把事情講清楚。自殺還是被殺,這裏面幹系重大,你可不能唬我。”

李元軌嘆息了一聲:

“這有什麽難斷的。璎娘虧你還是跟孫藥王學醫,方才替一娘倒氣的時候,難道就沒瞧見,她後頸上也有勒痕?”

柴璎珞一愣,走到卧床前,揭開覆面搬起屍首看了看後頸。魏叔玢也跟着瞧過去,果然,一娘細皮嫩肉的頸項後面,也泛起兩道交叉着的深紅色勒痕。方才她和柴璎珞都在全心救人,一娘又是長發垂覆掩着頸子,誰也沒注意到這個。

“要是她自己吊死,把頸子伸進索套,蹬翻那高幾懸空,索圈只能勒住她下颔頸前,頸後怎會有勒痕?”李元軌說,“那明顯是有人乘她不備,用巾帛等物自後勒住她脖子,在頸後交叉打結,用力收緊,活生生扼死了她,再吊起來作假場面。”

他描述場面清晰明了,語調卻不帶感情,冷冷淡淡的,象是在說與他毫無關系的陌生人之死。魏叔玢看到柴璎珞以複雜的眼色望了李元軌一眼,輕輕嘆息,問:“還有別的嗎?”

“有。”李元軌點點頭,“這只是第一個疑點。你們親眼見過吊死者麽?就算沒有,聽說過吊死鬼的形象吧?都是臉白如紙、舌頭伸了出來,那不是騙人瞎編的。而一娘這臉,完全不同。”

魏叔玢不覺又低頭去看屍體,瞅一眼就趕緊移開目光。一娘腫脹扭曲的臉龐是通紅顏色,口唇邊還又溢出了些血沫,形相太可怖了。

“血湧上頭、口噴血沫,這是平地被勒殺的表相,是嗎?”柴璎珞問,“十四舅,你是聽驗屍仵作說過這些事?”

李元軌點點頭,沒有多言語。魏叔玢覺得奇怪,他一個少年親王、天子禦弟,為什麽會聽仵作講說這等肮髒事?

“方才十四舅你說,有四處疑點,可證一娘是被勒殺,這是第二處了。還有兩處呢?”柴璎珞追問。

李元軌猶豫了一下:“說起來不甚雅馴,人在掙紮斷氣之後,渾身肌體松弛,免不了淋下遺溺……”

他手指住房梁下倒地的那具高幾:“若一娘是在此懸梁,這一塊地毯上當有氣味,但卻沒有——氣味我聞出來了,是在那邊窗下的梳妝床上!”

房中幾人都去看西窗下的梳妝床,那裏沒有點燈,床上的鏡臺、妝奁、香爐都看得不太清楚,李元軌手指着一一道來:

“你們救治一娘時,我在房中繞了一圈,循着氣味找到梳妝床,床上的鏡袱和妝奁都開着,坐處有遺溺。兇手是趁一娘對鏡梳妝時,自後勒殺了她,随後把她的人和那具高幾都拖到房梁下,布置了她自缢的假象。我猜那個香爐,原本放置在高幾上面,兇手因為要用高幾墊腳,臨時将香爐挪放到梳妝床上,也可能他也嗅到了床上的遺溺氣味,故意将香爐挪過去掩蓋。”

“不錯,那香爐原來确實在高幾上!”柴璎珞一拍膝頭,“那爐裏的香,還是我帶過來的呢!下午皇後将至,我進房來看看一娘準備得怎麽樣,覺得氣味不好,叫她焚一爐香接駕。誰知道一娘幾乎不明白我在說什麽,她已經忘了焚香是怎麽回事,可憐孩子——”

她停下話頭,嘆一口氣。魏叔玢也覺得心下凄涼,她家起居儉樸,平時也不大焚香熏衣,但瓶爐三事總是有的,她在家也陪母親調合過香丸散粒。一娘原本應該是天子長女第一公主,坐卧起居香氣不絕的,如今竟已全忘了焚香諸事……

“幸好一娘的保母,也是原東宮舊人,還記得往日規矩。”柴璎珞繼續說,“寺裏自然沒現成香料,瓶爐也找不見,我只能叫保母出去尋個瓦片洗刷幹淨了,置進暖爐裏,拿我随身荷囊給一娘,叫她從裏頭挑兩粒散丸焚上抵急用。”

“原來如此,是璎娘你帶的香,怪不得……”李元軌頓了下,咽回去了後半句話。

房中此時仍然殘餘着氤氲香氣,味道清幽深長。“嗯,是我帶的,還是令堂生前手合送我的……唉,不說這個了。”柴璎珞嘆口氣,“十四舅,那最後一個疑點是什麽?”

沒人回答她。李元軌怔怔望着前方,心神不知飛到哪裏去了。

進房後一直悶頭不語的柴哲威用手碰了碰他肩膀:“十四舅?”

李元軌一縮,似才清醒過來,輕咳一聲,繼續說道:“最後一個疑點,就是缢死一娘的這條索帶……你們看看,見過這麽複雜的上吊繩麽。”

他俯身從床邊地面上撿起一套長索,微微一動,就發出物件相互撞擊的響聲。室內二男二女傳着看了一遍,最後送到魏叔玢手上,她還沒瞧清楚,忽聽柴璎珞驚呼一聲:“這革帶……這革帶……”

“怎麽?”李元軌盯着追問。

“缢索上這革帶……”柴璎珞長長的睫毛暫閉了下,“這是下午皇後駕臨時,親手賜給一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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