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血玉韘

太極宮立政殿的皇後書房內,魏叔玢跪坐在書案邊,握着好友皇太子妃蘇令妤冰涼的纖手,心內思潮起伏、波濤洶湧。

李承乾與李婉昔同年生,比堂妹大幾個月,二人武德年間在祖父膝下玩耍時可能也見過。玄武門宮變後,李承乾被立為太子,李婉昔囚入禁苑佛寺。近數年來,天子夫婦經常在外,李承乾在禁苑裏打獵嬉游時,不知因何與堂妹一娘相見,二人墜入孽戀。

或許李承乾竟也因此一再推托婚事,但這段戀情終究見不得光。李承乾送了信物玉韘給一娘,李婉昔卻萌生死志,寫下遺書——魏叔玢忽然記起,遺書中原有“延平水竭,龍劍離淵;秦玉樓傾,鳳簫長往”的字句,連用了“龍泉太阿雙劍躍入延平津化龍同游”“秦穆公女弄玉與仙人吹簫相合、同乘龍鳳升仙”兩個典故,那明明白白是與男女情愛相關的,大概寓意是下輩子投胎轉生,再與心上人結姻緣吧……

今年正月,太子納妃,一娘随後也出嫁。皇後可能不知從何處聽到了風聲,于一娘婚禮當天去與她關門密談一番,或許言語中有所敲打暗示,一娘驚慌失措,計無所出,竟一咬牙就此輕生——

“不對。”魏叔玢忽然道。

“什麽不對?”蘇令妤疑惑看她。

上面那番推論,看似合情合理,但有一點,怎麽也說不通——

“李婉昔并非自缢而死。現場有四處證據顯示,她是被人從後勒殺的。”

不管一娘自己有沒有曾經萌生死志、寫下過多少紙遺書,她的死亡,是有兇手在場做下的案子。那麽兇手是誰?

假設李一娘确實是因這段與太子的孽戀而死,又是誰有動機在婚禮上殺她?

皇太子李承乾本人?魏叔玢搖搖頭。李承乾也許冷血負心,但他要想除掉一個深宮孤女保全自己名聲,他有得是更好時機。比如趁天子在外巡幸、自己監國時叫人下手,再以暴病亡殁報結,無聲無息即可銷掉一條人命,完全不用鬧得這麽沸反盈天。

太子生母長孫皇後?也不太可能。若是皇後想滅一娘的口,同樣不會在她婚禮當天行事,把自己深切牽連進去。何況這案子剛一出來,皇後本是堅決主張徹查的,還找了宰相親王來辦案,折騰出好大動靜。

可見案發當時,皇後不但不知兇手是誰,其實連事牽太子都不清楚……就是在看到那枚樣式奇古的血玉韘後,她才斷定此案與自己的親生嫡長子有關,果斷叫停查案。

那麽在此之前,婚禮當天下午,皇後與一娘那一席關門私語,就是與皇太子沒關系的了。那她還會和一娘說些什麽呢?說得一娘淚流滿面連妝都沖花了,後來在對鏡補妝時被勒殺……

皇後究竟對侄女說了什麽話?這恐怕真的關系重大。

天子皇後任命宰相魏征主查此案時,她父親魏征也問過同樣的問題。記得當時皇後是命随身婢耳語轉告,連在場的皇帝都隔過了。不過那時魏叔玢就在皇後身邊,依稀聽到了“海陵”“交好”兩個詞,海陵……那是指前齊王李元吉,他的正妻就是在感業寺大火後失蹤的楊大美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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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妤,”她問蘇令妤,“你在東宮和立政殿這裏,聽人說過海陵王妃楊氏什麽話沒有?”

蘇令妤怔了下:“海陵王妃楊氏?太子的四叔母?”

“對。你見過她嗎?”

“沒……聽人閑談過,說她是位大美人。”蘇令妤眉尖微蹙,“難道你懷疑,太子也與她有染?”

“那倒不是……”魏叔玢随口應答,然後一怔住嘴。

如果與太子有不倫孽戀的,不是他堂妹李婉昔,而是他的叔母海陵王妃楊氏呢?

這也符合那突厥侍衛所說的“非母親女兒的女性親戚”,而且同樣見不得光。不過如果是這樣,為什麽那枚定情玉韘會在一娘妝奁中出現?為什麽一娘會被殺?

對了,楊妃在訊問中親口說過,她和一娘很親近,比鄭妃這嫡母對庶女的情份還要深些。那麽也許她和太子的秘密,一娘是知道的。

楊妃怕一娘出嫁之後,在外面洩露她的隐私,于是抓住最後機會下手殺人,僞裝成一娘自缢。又将李承乾送她的信物放入一娘妝奁,期望皇後看到後及時叫停查案,也就等于保下了她這個真兇……

魏叔玢皺着眉,細細回想案發當晚自己所見到的場景:楊妃和婢子從東院門出來,一邊争論一邊走向一娘閨房,和賀拔保母一起呼喚,發現一娘已身亡……不,那時候楊妃并沒有下手殺人的機會。

但是,在那之前,她和婢子在東院自己房內穿戴翟衣時,不但有充足的做案時間,還是離東廂一娘閨房最近的嫌犯。

她心下思索不停,蘇令妤似也在靜靜地回想着什麽,過了好一陣,才出聲:

“我在東宮,倒沒聽什麽人提起過楊妃。但在立政殿這裏,恍惚聽婢子們說過海陵王妃……懷胎生育什麽的……但我以為那是在說那個老謠言,象趙氏孤兒那個……”

也就是昨夜魏叔玢聽柴璎珞、李元軌講的那個傳聞了。她看着蘇令妤,還想進一步商論,此時房門一響,一名宮婢走進來傳令:

“皇後命蘇妃和魏娘子進殿。”

蘇令妤當先起身,又把魏叔玢拉起來,對她笑了笑,精神似比剛進這書房時輕松了些,看來與好友閑話頗能纾解心結。

二人一先一後進了皇後寝殿,轉過大屏風,見皇太子李承乾不知什麽時候已經離去,只有柴璎珞仍坐在床邊,正為皇後起針。二女行過禮,皇後吩咐:

“感業寺已經燒毀,住不得人了,鄭妃和那些小娘子暫時挪進掖庭住。阿蘇你去督着殿中省,給她們挑一處幹淨院子,多撥些伺候的人,看着打理好屋子,這些事委給別人我不放心,唉,她們本來就是可憐人……”

蘇令妤躬身奉令,又戀戀不舍地看了魏叔玢一眼,出殿去辦事。皇後又轉向魏叔玢,和顏悅色地問:“魏小娘子在紫虛觀住了兩日,是不是想家了?”

“回皇後話,沒……沒有啊。”魏叔玢疑惑地看了看柴璎珞,“上真師和觀裏一衆都待叔玢厚道,叔玢正準備學醫助上真師撰書呢。”

女道士側坐在床上,只是埋頭為皇後起針揉經絡,一眼也沒向她看。皇後經她一番診治,氣色已經比方才有所恢複,倚在床頭微笑道:“你剛過及笄之年,還是個孩子,想家再尋常不過了。我家麗質和你同年,出嫁這麽久,還總是回來往我身邊蹭呢,唉……令堂想必也十分思念你。小閨女家一時鬧脾氣,在外面住兩天,兩邊都消了氣,你還是早點回家吧。”

原來如此,皇後要囑咐她的話是這個。

魏叔玢全身僵冷,一時間又恍然大悟。

長孫皇後默許柴璎珞對抗魏征收留她,根本不是同情她要被賣給程咬金的悲慘命運,而是以她為人質,或以隐瞞她逃婚一事為代價,來交換魏征答應出面主查臨汾縣主命案、為皇後洗白名聲。

而今皇後決意不再查案,又怕魏征那邊不好翻覆變卦,于是先将她這逃婚女遣送回家,給魏宰相一個甜頭,期望魏征能順水推舟就坡下驢。如果不成,那也不怕,“魏征之女逃婚”的把柄總還在手裏,一向自诩門風清正的魏征,會很忌憚這事被宣揚開吧。

“我囑咐過璎娘了,用完午膳,她親自送你回平康坊魏府,向令尊令堂宣明我意,也叫他們別再難為你。”長孫皇後溫和地說着,“以後閑了,你也跟令堂一起進來陪我說說話,我看你這孩子很懂事呢。”

魏叔玢望着床邊的柴璎珞,女道士依然面無表情,專心做自己的事。

如果皇後主意已經拿定,她寵愛的外甥女也是萬萬不能違抗的,指望柴璎珞再挺身而出護着她,毫無可能。

魏叔玢胸口一酸,淚水直湧上來,伏地叩首:

“賤妾無狀,累得皇後操心,罪該萬死。亦不再敢勞煩上真師,出宮後妾自尋了斷。”

無論如何,她不會乖乖回家等着被賣。就算皇後派人強押她回去,送到父母手上,她也還有最後的選擇。

“唉,你這麽說,可是枉費我一番苦心。”皇後嘆息,“就不說三從事親之類,你還這麽年輕,齊整伶俐個小閨女,難道真就在內道場裏孤孤單單一輩子?也太有違天和。再說了,禁苑和內宮一樣,也不是尊貴人家小娘子能長居的地方,你再多住一陣子,名聲傳出去,我恐怕只能下聘讓你進宮,侍奉天子了……”

……這是又一個威脅嗎?如果不聽話回家,就強迫她入宮做妃嫔?

魏叔玢心亂如麻,抽泣着一時不知如何是好。這時大屏風外傳來腳步聲,先是宮婢們細碎忙亂的奔跑,揚聲傳呼“大家回宮”,随後帶着怒氣的男子靴聲快步逼近,徑直登堂入室,一邊走一邊不知在和誰說話:

“……三路行軍兩路失期,一半兵力趕不到戰場,包圍圈根本形不成,叫人家各個擊破,這仗還怎麽打?混帳!”

陌生的男子聲音含糊回了句什麽,皇帝又向大屏風之內發問:

“皇後,十四弟來說,一娘那案子,你說不查了?那怎麽成!這案子必須一查到底!不管誰下的黑手,都得出來承當!”

魏叔玢回頭看,坐在床邊的柴璎珞已經起身侍立,長孫皇後的神情也有了變化,以手支起身子,肅然如對大賓。

第一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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