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四
半個月後,賀銘才領着一堆人,壓着一堆箱子,風塵仆仆地回來了。
陳之寧家的庶出小弟那日正巧當值,得了個新鮮熱乎的消息。
“聽講送給皇後的香料便是好幾個大箱,異香撲鼻,許多貂皮狐裘之外,還有許多顏色好的北戎女奴,雖是戴了兜帽,卻能看出,身段窈窕,姿色不俗,和中原女孩兒比起來,別有風味。正巧皇後一心撲在兒子身上,你說,宮裏是不是又要多幾個蠻人娘娘了?也要與我姐姐,做個姐妹。”
也就他這個太子妃的親弟弟敢堂而皇之,拿宮闱秘事調笑做談資。
實則那一天鏡郎也正好在宮裏,沒見着蠻族美人,卻當真在宮宴前,聽見了皇後的哭聲。
皇後多麽雍容華貴持重端莊的人,抱着他哭花了妝。
賀銘那麽高大一個人,把修長高挑的皇後都襯得嬌小起來,他回過頭來,準确無誤地找到了身影掩在門邊的鏡郎,沖他眨了眨眼。鏡郎便也抿嘴一笑,朝他飛了個眼色。
宮宴上鏡郎被叫到皇帝身邊坐着,賀銘上來給皇帝太後敬酒,又與鏡郎對飲,偷偷伸到桌案下,捏了捏鏡郎的手心,指頭上的繭子,磨得鏡郎心頭癢酥酥的。
七八年前,他才十歲出頭,賀銘已是個少年郎了,還願意同他玩耍。賀銘可以借口辦差練武讀書不來宴會,皇帝拘着鏡郎,要把他留在身邊,抱在懷裏,吃酒聽曲兒,鏡郎不耐煩,又不敢逃。賀銘偶爾來,就在偷偷地摸摸他的小指頭,捏捏手心,鏡郎就借口要去淨房,偷溜出去,跑去賀銘屋裏胡鬧。
兩三次宴會過後,太後又下了旨意,要給賀銘開府。
城裏人都以為,這是要給他選妃放風聲了。
其實不然。
賀銘出京之前年紀不大,也未成婚,還在宮中有住處,如今年歲大了,碰到年輕些的妃嫔,東宮的女眷,未免不方便,以前他來去匆匆,還常在軍營,也不妨礙,現在要一直待過六月太後壽辰,可能還要過七月的皇後千秋,在宮裏待了兩三晚,就要另尋住處。
開府建造不知要花多久,其他家裏久住,恐怕又有是非,把他一個人丢到行宮去呢,又太招搖。
這事兒就交給了長公主張羅。
長公主張羅來,張羅去,就定下來,讓賀銘在自己府裏留下了,反正屋子裏也空着,府裏除了長公主,也沒別的女眷——寧平侯那幾個侍妾自然是在侯府裏待着,不住白不住。
接着就派了人,把賀銘往鏡郎房裏一送,留話一句:
“帶你表哥出去玩兒。”
鏡郎看看賀銘。
賀銘也笑吟吟地看他。
“表弟要帶我去哪兒玩?”
說着,就俯下身來,看鏡郎手頭翻的那本冊子。
那話本是成套的豔情故事,本是青樓裏自己刊了,撩撥讀書人的,近來大受追捧,就有書商尋了更多故事,精心翻刻,又尋了書畫先生,将裏頭的出挑人物,重要場景細細描繪。
此時被鏡郎捏在手裏的這卷,講的恰是宅院裏故事。
四世同堂的累世官宦家,孫兒偷了祖父愛妾,祖父又睡了守寡的兒媳,侄兒和貌美嬸嬸在家宴時背了人偷歡,庶弟爬了嫡嫂的榻。少年守寡、得了牌坊,回家守節的貞潔烈婦,和自己房裏的侍女磨鏡子,被院中伺候蘭花的花匠瞧了個正着,那五大三粗的漢子便推了門進去,讓二女交疊,玩了個老漢推車,好好澆灌了嬌花。頂門戶的承重孫,表面道貌盎然,古板的要命,連被妻子拉一拉衣袖都要臉紅,私下裏更是不堪,好個娈童,和自己的書童、叔叔,三人同床,颠鸾倒鳳,直從天黑搖那床榻,搖到了天亮。書寫得直白粗俗,畫兒更是淫糜放浪,與春宮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
賀銘瞧見的那一頁,就那麽巧,繪的是家宴場景。表面上和氣致祥,笙磬同音,十幾口人團坐,人人臉上帶笑,互敬互愛。實際上呢,桌案下,侄兒的手已經摸進嬸嬸層疊的裙擺,嬸嬸面色微妙,已握不住吃飯的筷子。烈婦沒穿褲,素白底鑲黑邊的長裙擺一動,露出腿間一根貓似的毛茸茸長尾。嫂嫂躬身,給庶弟倒酒,庶弟的眼睛就從她領口望進去,直勾勾盯着那一痕勾出胸乳的肚兜。席上空着上首三個座位,一簾之隔,進來相請的兒媳婦撩高了裙子,露出肥膩豐腴的臀,跪在春凳上,眼含春水地叼着殷紅羅帕,讓須發皆白的老人快快活活地出入。承重孫和叔叔去了哪兒,卻是無人知道了。
賀銘登時紅透了臉。
鏡郎手忙腳亂,便把書一合,假裝無事地站起來,給賀銘倒茶。賀銘咕嘟咕嘟灌了大半杯冷茶下去,臉頰還微微泛着紅。
表哥,該不會是個雛兒吧?
他計上心頭,牽着賀銘的手令他轉了個身,又開了櫃子,尋了一身大了幾寸的墨藍錦袍來。
一開一閉,櫃格裏頭許多胡亂堆疊的豔色香囊,就撞進賀銘眼裏。
賀銘只作沒見,任由鏡郎給他擺弄着換了衣裳袍服,換了玉佩冠簪,打扮成了個稍顯冷硬的錦繡公子。
然後他就把賀銘帶去了青樓。
京城的這一圈兒纨绔貴人,大多都有自己常去的地兒,常約的相好——畢竟上得臺面的青樓不會太多,正當紅的花魁行首,自然也是有數兒的,頂尖的就更少。鏡郎當然是從不過夜,但因跟陳之寧關系好,常在一處招貓逗狗的,他自己來,也是熟門熟路,就往沈九娘挂牌兒的萬花流落去。
還正好就碰到了陳之寧的貼身小厮銅豆,大呼小叫地,替陳之寧要一壺新燙的梅花酒。
“喂,豆子。”
銅豆正不耐煩地催逼着小丫頭,回過頭來,對上鏡郎,又換上了一臉的笑。
“哎,公子!”
就領着鏡郎和賀銘兩人,往今日要上“流落居”,去尋陳之寧。
所謂萬花流落,自然是有萬花,亦有流水。
流落居在流水盡頭,取水環繞,遍植奇花異草。
這是個巨大的圓形廳堂,熏着一縷清淡幽雅,好似茶一般的淺香。中間是個高臺,垂着一層銀色月華般的紗羅,人在後頭一坐,燈籠亮起,便映出隐約的人影來。圍着臺子,是一圈兒雅座,螺钿矮桌,黑檀坐具,一色的汝窯青瓷杯盤,角落一盞梨花木琉璃燈。前頭放了一層輕軟的月白色紗簾,挂一枚小小巧巧的紅木銀邊牌子,寫着來伺候的姑娘花名。彼此之間,以青緞簾子和刺繡屏風隔斷,能隔了人,絕看不清面容,卻斷不了聲。自然不是吃茶、聊私密話的好地方。
鏡郎随意尋了個位置,翻了個花牌,随便選了幾個使喚人,就算入了座:“表哥,你稍待,我去和陳之寧打個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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