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二十
宮中得寵得臉的妃嫔,除了從前被林纾直接搞沒了的褚淑妃外,若幹年來,都是昙花一現,皇後屹立不倒,寵妃自然不敢招搖跋扈,那些在宮宴上有名有份的女人不多,她們的貼身宮人,就算不認識,鏡郎多多少少都混了個眼熟,眼前這個,不論是長相還是神氣,都十分的陌生。
比起嬌嫩的白膚美人,她的麥色皮膚顯得有些深了,高鼻深目,豆蔻年紀,是個頗具異域風情的美人,發髻上一束珍珠流蘇簌簌,端了三分頤指氣使的倨傲。身後幾人看着比她年長些,又是尋常樣貌,神态恭敬,捧着食盒。彼此之間,差別頗大。
其他人紛紛停下腳步,與鏡郎見禮,只有她大搖大擺,視若無物,看架勢,像是要直接闖進承明殿似的,鏡郎看着好笑,就被她撞了個正着。
鏡郎還沒說話,小宮女反而仰起頭來,怒氣沖沖,白眼翻到了天上去,一雙手在衣袖上撣了撣,像是要撣掉什麽髒東西,張口就斥:“好狗不擋道!”她的嗓音嬌嫩清脆,只是頓挫有些古怪,“擋着我的去路,遲了時辰,耽擱了我們美人送的點心,你擔待得起麽?”說着便愣頭愣腦,揚長要走。
鏡郎真是從未見過這樣的事。
但他沒有覺得這個宮女好單純可愛不做作,也沒有想要對她動手動腳占為己有的什麽從沖動,原本心裏就憋了火氣,他冷笑了一聲,淡淡吩咐道:“把她攔下來。”
身邊幾個小內侍,以及承明殿外的宮人都上前來,将小姑娘兜頭一攔。
女孩兒顯然沒有料到,狠狠一跺腳,伸手就将擋在身前的小內侍推了個踉跄,回頭來,又去瞪罪魁禍首:“放肆!”
鏡郎理都不理他,悠悠然搖了搖手裏的玉竹泥金扇:“送的什麽點心啊,我也想嘗嘗看,來,食盒都給我打開看看。”
其他人不敢懈怠,跟在小姑娘身後的宮女們也沒有阻攔,大大方方地開了四個食盒。其中兩盒裏是色彩缤紛的花糕,一盒是冰制奶酥,一座奶白色的冰沙小山,點綴了各色切成小丁的新鮮水果與花瓣,日光下一照,微微融化,還有一盒裏以冰塊鎮着只銀壺,旁邊倒扣着一對花樣奇異的銀灰色小盞。
小姑娘提高了聲調:“這裏是皇宮禁內,我們古美人……”
鏡郎笑吟吟地問:“古美人是什麽東西,我沒聽過呢。你呢,知道我是誰麽?”
“融兒姑娘,這是林二公子……”有人認得小姑娘,輕聲提醒了一句,女孩卻怒氣更盛:“什麽林二公子!”
“是建昌長公主家的……”
“建昌長公主又是什麽……”她頓了頓,似乎才想起“長公主”代表着什麽身份地位,話到了嘴邊又咽了下去,氣得鼓了鼓腮幫子,又去瞪鏡郎,“管你是什麽人的兒子,能比得上皇帝?冰酪化了,有你的好果子吃!還不讓開!”
鏡郎上前一步,直直堵在她面前,笑彎了一雙鳳眼,一字一頓挑釁道:“我,就,不!”他刷地一下合攏了扇子,随意揚了揚,“什麽好吃的,讓我也嘗嘗。”
“——你!你敢!”
小姑娘氣得臉頰緋紅,一雙眼睛滿是霧氣,到底是不敢對鏡郎真的動手。小姑娘身邊,年長些的宮女輕聲道:“謝公公來了——”
原本圍作一圈兒的宮人們自覺散開,為謝總管讓了一條路出來。
謝一恒是內總管,俗稱的皇帝貼身大太監,十幾歲時就由太後派在皇帝身邊,照管他飲食起居。按理說皇帝登基後,他這樣的身份,在皇帝太後之間很難找着平衡,可謝一恒偏偏能如魚得水,沒讓太後厭棄,也讓皇帝十分信重。
他是位面白無須,面容清秀的內侍,着一身深紫圓領袍,年紀介于三十與四十之間,若不是他的聲音難免略顯尖細,這一身溫和洵淡的書生氣質,許多人見了,恐怕還以為是未經風霜,一貫在京中的文職官吏。
他的禮數周全,卻做得不卑不亢,笑容溫和,令人如沐春風:“二公子,許久未來,難得見您,這宮中也少了許多熱鬧。”
“謝總管這是在笑話我了。”鏡郎對着謝總管總還有幾分客氣,禮貌地點了點頭,回了他一個笑臉,寒暄了一句,又道,“她說,這點心我碰不得,你說呢?”
謝一恒柔和道:“二公子說笑了,這宮裏,哪有您碰不得的東西。這丫頭是跟着古美人從北戎來的,不懂規矩,您別同她一般見識。”
鏡郎嗤笑一聲:“不懂規矩就要教規矩啊,慣的她不知天高地厚,還真把自己當個人物了?喂,你叫什麽名字?”
“奴婢,姓崔,叫融兒……”
“算了,你叫什麽不重要。”鏡郎打斷她,招了招手,讓捧着食盒的宮女湊近了,就撈出一塊花朵形狀的糕餅,咬了一口,覺得味兒不錯,又挑挑揀揀,故意每挑一塊出來,就只咬了一半,就往食盒一丢,一并連茶湯也嘗了一口,覺得頗甜膩,又加了許多香料,不由砸了咂嘴,見那小宮女眼珠瞪得圓圓的,像是要哭,又像是要吃人似的,一時興味上頭,“這樣,你把這剩下來的點心和茶都吃完了,我就不罰你。”
崔融兒咬着牙關,幾乎像小野獸似的,磨出咯吱咯吱的響聲來。
“咳。融兒姑娘。你初來乍到,不清楚規矩,這也罷了……聽二公子的話,不然,別說古美人了,誰來都幫不了你。”
“來,吃,吃得幹幹淨淨,我包你無事,還要賞你呢。”
身邊的宮人們都低下了頭,大氣不敢出一聲,崔融兒一雙大眼睛噙着眼淚,慢慢地低下了頭,取出一塊花樣奇特的菱形花糕,塞進了自己嘴中,咬牙切齒地咀嚼起來。
“哎,對,細嚼慢咽,可別哭喪着臉啊。我覺得你主子手藝不錯,味兒很有意思,你覺得呢,好吃麽?”
崔融兒氣得梗了一梗,停頓了幾秒,眼淚撲簌簌地落了下來,咽下了一口花糕,又去拿另一塊,鏡郎笑吟吟地,抿了一口玻璃盞裏半融的冰酪,還要火上澆油:“吃完了可別走,你喜歡金子還是銀子,跟我過來,我可不是說假話,說了賞你,可就真的要賞,好給你留個證據。冤有頭,債有主,讓你回去啊,找你主子好好告狀。”
他當真大搖大擺地轉身就走,崔融兒恨得只是不動,後頭的宮女推了她一把,她才一步一頓地重重踩着地磚,綴在鏡郎身後去了。謝一恒搖了搖頭,輕聲道:“跟上去,守着殿閣。”便抽身離去。
一墨齋裏清涼寂靜,三腳銷金獸吐出龍涎香霧,唯有風輪輕輕轉動,墨碇研磨,紫毫筆在素白熟宣上滑動的沙沙輕響。
謝一恒腳步聲輕緩穩重,停在皇帝案邊。
皇帝停下筆,淡淡道:“嬌嬌又闖什麽禍了?”
“……二公子吃了那花糕,又喝了茶,現下在後頭殿裏歇着……還有個古美人身邊的小宮女,二公子也賜了她飲食,奴婢做主,也将她留下了,以免出去撞見什麽人……”
皇帝翹了翹唇,笑得有些無奈,聲音卻是縱容的:“丞相來過了,想來沒有什麽大事。後頭的人都一律擋了,不要叫進來。承明殿外別留人,你知道怎麽做。”
“那麽古美人……”
“再留她一陣子,過了皇後生辰。就處置。”
謝總管沉默地一哈腰,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皇帝呷了一口紫筍茶,先去偏殿換了身沒有染着龍涎香氣味的墨色衣袍,取了一只錦盒在手,信步就往後殿踱去,明明是青天白日,豔陽高照,一路卻阒無人聲,連半個人影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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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可以亂講,東西不可以亂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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