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十九

皇帝賀琮今年年歲不大,将要挨到四十歲的邊而已。

靛藍細棉袍子,大袖,收腰,襟口松散,戴一只檀木發冠,只左手戴着一枚綠玉扳指,腰上一只檀色的素緞香囊,身上沒一點多餘裝飾,倒像是個閑散書生。

他生得十分俊美,與建昌長公主眉宇間有三四分像,輪廓更為硬朗,卻又要潇灑的多,只蓄了短短的胡須,多年來勤練騎射,身材精壯,肌肉輪廓分明,又注重養生,望之如三十許人。

他十四便成婚,不多時侍妾生了庶子,第二年,年長他三歲的皇後就生下了嫡子,太子的排行就已到了三,賀銘今年二十一,行七,其實兩人也就差了不到兩歲,只不過庶出的長子次子,還有排行四五六的幾位,都年少夭折,沒有養大。公主一共八位,倒長成了五個,排行靠前的大公主與三公主已出嫁,宮人所出的五公主怕鏡郎怕的和什麽似的,但凡聽說他進宮,就稱病不出。

這幾年皇帝新寵不多,又将心思更多地放到了娈童身上——比如方才與鏡郎擦肩而過的那一個,宮中還未成年的皇子尚有三位,都有七八歲,此外,也就是新寵的什麽美人多添了個小公主。

鏡郎笑嘻嘻地往賀琮面前一坐,賀琮随手遞了一盞茶過去,鏡郎咕嘟咕嘟灌了半盞下去,潤過了喉嚨,伸手就去摸旁邊剝好鎮在冰碗裏的葡萄,賀琮也不管他,随口問:“嬌嬌,從前說舅舅穿黃衫子不好看,你看看,今天這身靛藍好不好?”

“我也沒說舅舅穿着不好看,就是……沒有旁的顏色那麽好看。今天這身衣裳很好,十分的好,花樣也好,舅舅穿的更好!”

賀琮失笑搖頭,望了他一眼,隔空虛虛點他一下,鏡郎也不怯,咬着葡萄朝他笑,賀琮丢了棋子,擡手抹去鏡郎唇邊的一滴汁水,湊到自己唇邊抿去:“這麽久沒來,是和老七玩瘋了,也不想舅舅,把舅舅給忘了罷?”

鏡郎心虛地嘿嘿一笑:“怎會?只是舅舅日理萬機,鏡郎不敢擅來打擾……”

“小滑頭。”皇帝笑罵一句,重新往棋盤上填了一枚棋子,“還不是這宮裏沒有時鮮玩意兒,勾不住你的心罷了。你自己算算,過了年,你有多久沒來見我?眼瞧着,這都要端午節了!”

“陛下富有四海,怎麽會沒有新鮮東西?聽說七殿下往宮裏送了一批北戎女奴,嘿嘿……舅舅納了幾個啊?”

“也不過爾爾,其中倒有一個,說是族長之女,也算是他們公主名分。給封了個美人,也給她換了個漢人名字,叫做古麗兒。宮中都稱古美人的就是了。”皇帝見鏡郎一口一個,吃個沒停,不覺好笑,敲了敲桌子,“別吃了,當心吃多了冰的,鬧肚子。怎麽饞成這樣,母後那兒沒有賞你點心吃?”

鏡郎也不羞,把插葡萄的銀簽兒丢進水晶碗裏,又去抓皇帝的衣袖:“吃了幾塊芙蓉花糕,都是家常吃絮了的,想是娘娘知道陛下這兒好吃的多,舅舅——”

“罷了罷了,別拽我的袖子,別拽,多大人了,還、還拽,朕惱了啊!行了行了,我怕了你了……江南,夜雨,讓你們備的點心呢?”

鏡郎才不怕他,等到宮女打了簾子進來,才嘿嘿笑着松了手,抓着冰冰涼的玉棋子把玩。

領頭的江南生了雙大大的杏仁眼,笑起來很是喜慶,朝皇帝行了禮,又笑着給鏡郎問好:“說是二公子要進宮,今兒一早就備下了,左等右等,您卻不來,一直熱在屜子上,陛下嫌風味不好,讓重新開爐做了一份兒。”

“是什麽稀奇東西,這樣仔細?”

幾樣時新的點心,才剛出爐,其中一張花瓣口的大圓盤盛着切成扇形的烤餅,酥皮金黃,裏頭淌出黏稠如蜜,牽出綿密細絲的奶漿。倒真是才剛剛烤得,還有些燙手,入口鮮香酥脆,甜淡合宜,鏡郎吃了兩口,又喝一口茶,頗為滿意地嗯了一聲,點點頭。

“據說是雲貴那一帶的小食,當地人慣吃,我們這兒倒是沒見過。”見鏡郎吃得歡喜,皇帝也淡淡笑起來,揮了揮手讓宮人們退下,“喜歡麽?這還是林纾随折子送來的普洱,配着這乳扇餅兒來吃,十分合宜。”

鏡郎頓時被酥餅噎着了,皇帝下了榻,去為鏡郎拍撫脊背,一面将自己手邊的沉口杯喂到鏡郎唇邊:“怎麽噎着了,快喝口茶。”

鏡郎咳了兩下,就着茶水咽下了面團兒,覺得手裏的酥餅都不香了:“舅舅,怎麽,好好的,就提起林纾來!”

皇帝又替他順了順背,笑着揶揄:“看來,若論做哥哥,林纾是不如老七,怎麽都不曉得,對我們嬌嬌好些?”

鏡郎沒好氣兒道:“舅舅,您再說他,我可就走了,我真就走了啊——”

“怎麽,還和你哥哥置氣呢?那……那舅舅就不讓他回來了,成嗎?讓他,讓他就地娶媳婦兒,在雲南安家!要是敢回來,就罰他!嗯……進京城一次,罰他一百兩銀子,給我們嬌嬌買酒吃。”

見皇帝說的煞有介事,臉上卻滿是笑意,明顯是在逗他,鏡郎暗暗翻了個白眼,幾口囫囵吃了酥餅,手上油汪汪的,還帶着碎渣,就往皇帝身上揩抹:“——陛下!朝廷大事,你怎麽這麽兒戲!”

皇帝險些噴了茶,趕緊捉住他亂舞的手,賠笑道:“好了嬌嬌,可別生氣,午膳可有好鹿肉吃,讓他們架了爐子來,舅舅烤給你吃。”

“不要,過年那會兒,舅舅烤的鹌鹑,都給烤焦了,我不愛吃。”

“不過,不過是一時失手。從前舅舅帶你們圍獵,你吃舅舅烤的兔子,不也是開心的很?”

“那明明是七哥烤來,舅舅你不過是撒了點鹽巴而已……”

江南同夜雨兩人領着人,在西次間布置膳桌,楓橋和春色則留下布菜,侍膳。吃過午膳,鏡郎嚷嚷着要午睡,要家去,又叫皇帝拖着,做些別的事兒消食。

鏡郎被拖着,在承明殿裏留了半個下午。

他不擅長下棋,皇帝拿了一把今年新打的金锞子給兩人做籌碼,和他下了幾局,鏡郎沒一局撐過一刻鐘,輸的一塌糊塗,險些要摔棋盤不認賬了,皇帝只得讨饒,不僅把金锞子全送了他,還取了一只新打的金蟬兒給鏡郎,哄得他重新露了笑臉。

“願賭服輸,嬌嬌是不是也該替舅舅做點什麽?”

鏡郎騎射一般般,琴棋都不行,字兒寫得沒個骨架像個軟腳蝦,書也讀幾本,還七七八八沒背齊整,詩詞歌賦,也只念了幾句淫詞豔詩,只有畫倒畫的還不錯,得了皇帝的賞,就不好繼續推脫。皇帝批奏章,給他擺了張畫案,鏡郎只能老老實實,給皇帝補完才提了個名字的春日桃夭圖。

桃夭圖畫了沒兩筆,下雨了。

淅淅瀝瀝的小雨下了片刻,天色愈發陰沉,轟隆一聲悶雷炸響,閃電雪亮,炸的殿中煌煌燭火也閃了一閃。

“哎呀,阿娘去了靈山寺,好幾十裏路呢,今夜怕是難回來了。”

皇帝擱下筆,給他斟了杯茶:“嬌嬌要麽也別回家去了,在宮裏歇一晚。明兒老七也該回來了。”

“我留不留,和七哥有什麽關系!”

“哦,那嬌嬌是不想見老七,就要家去?這樣,我不讓老七回來……”

“——舅舅!”

看着鏡郎扭股兒糖似的黏上來撒嬌耍賴,皇帝神色愈發愉悅寬縱,順勢拉過他的手拍了拍:“咱們晚上用藥膳,春日來吃最好的,我聽你嗓子啞,神色也不大輕快,像是沒有往日精神了,不如就在宮裏好好玩耍,讓人領你去泉光殿泡湯好麽?睡前呢,再讓吳醫官給你松松筋骨。明兒等皇姐回來,領你和老七回去。”

“好嬌嬌,舅舅難得見你,反正家中也無人,你就忍心抛下舅舅——”

“我這不是怕耽擱了舅舅見美人,翻牌子麽!這樣,我要看那北戎女跳舞……”鏡郎本已松動,眼睛一轉,大咧咧提要求,“我還想吃他們那兒的菜肴……”

“都依你,都依你。”

鏡郎也就半推半就,陪着皇帝用過了滋補益氣的藥膳,入夜就去泡湯泉,全身舒爽輕快,接着享受了太後身邊醫官的推拿揉按功夫,早早上床,陷在松江布、絮了厚木棉的軟床裏,沉沉一覺,睡到第二天巳時三刻,由皇帝、太後身邊的宮女服侍着梳洗,換了身墨色團花直裰,宮人又奉上幾個點心攢盒供他挑挑揀揀。

鏡郎喝過一盞牛乳酪,選了幾塊花糕,吃了兩只蝦餃墊過肚子,“陛下早朝才散,正與丞相商談,請公子自便,只不要吃撐了肚子,免得用不下午膳”,便去逛園子。

他自幼時,在長公主府裏住半年,皇宮裏住半年,一直到十五歲還有屬于自己的殿閣,早就将禦花園當成自家後花園似的,領着兩個小內侍一通亂逛,不知薅了多少奇花,糟蹋了多少新葉,就又繞回承明殿去,正和一隊宮女,撞了個正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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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纾:我就出個公差,什麽都沒了

(大哥,已經被遺忘到了天邊)

上一章稍有修改,增加了三四百字

最近有點忙,可能隔日更或者三日更,大家可以翻翻前文,試着抓一抓伏筆啊(瘋狂暗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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