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三十二

四月底連着下了幾場大雨,三十日卻是陰天,讓舞陽長公主抱怨了好一陣兒,初一倒是個難得的晴好天氣,經過雨水洗涮,連日來的煩悶燥熱一掃而空,西山空氣清澈,葉片青翠,花木舒展,嬌豔欲滴。

如錦園裏早就搭好了乘涼賞景的花架天棚,男女賓客隔着蜿蜒的溪流與花叢遙遙相對,既不是當門對面的相處,也不至于兩邊一抹黑什麽都看不清。

建昌長公主要幫着操持,早早地就帶着鏡郎來了,他正無聊,要去折騰今日擺出來供人賞玩的牡丹,誰料陳之寧也跟着母親,幾乎前後腳地到了。

兩人在貫穿別業的問渠邊一碰面,陳之寧就拉着鏡郎的手,邀請的極為殷切:“乖乖,等了你幾日,怎麽就是不肯賞臉,去我那別院看一眼呢?”

鏡郎險些就把這事兒忘了,一經提醒,難免就記起那天夜裏賀銘的臭臉,沒好氣道:“你家別院藏了什麽奇珍異寶,還非要我去看看。”

“自然是……好東西。好乖乖,一見便知,我也不是故意賣關子……”

“神神秘秘的,還不肯說了?不想說就別說了。”鏡郎從來是不吃這一套的,奈何陳之寧态度很堅決,就是不願意透露半個字,鏡郎扭頭就要走,陳之寧沒臉沒皮地抱着他的腰,被鏡郎拖着踉踉跄跄走了幾步,一副死也不肯撒手的架勢。

兩個人拉拉扯扯的,鏡郎的衣裳都被扯歪了襟口,陳之寧像狗皮膏藥似的,嘟着嘴要往他臉上親,溪流對岸,忽然響起少女嬌嫩清脆的笑聲,陳之寧摟着鏡郎,往高大的桃樹後一閃,牢牢扣着他的腰,借着遮蔽,輕易看到三個女孩并肩行來,中間的少女手中還捏着一枝淡綠色的寶珠茉莉花把玩。

怎麽又是洪欽若,怎麽又是她。

不同的是,她并不是獨個兒來的,左邊是個姿容絕世,神色孤傲的高挑少女,依稀是那個被鏡郎怼的說不出話來的京城第一美人,右邊的少女則生得十分甜美,彎彎的柳葉眉,水汪汪的杏仁眼,一身湖藍淡粉的暗繡衣裳,行走之中如水波粼粼,腰上一串九環腰佩,比起洪欽若來說,更多了幾分自然與得體。

一個嬌美,一個冷豔,一個甜柔,若不提實在不合鏡郎眼緣,這三人聯袂而來,當真是滿園春色十分,獨占七分。

洪欽若笑着與長相甜美的少女寒暄,旁邊的駱芝芝神色雖然冷淡,十句話裏,也能回上幾句,倒顯得十分投契。

面對這些女孩兒,鏡郎是兩眼一抹黑,覺得誰和誰都長得差不多,陳之寧卻是熟悉,替鏡郎介紹:“喏,左邊那是你上次……見過的,駱芝芝,旁邊那個呢,是皇後娘娘的侄女兒,平國公的嫡出長女,葉姝。”

陳之寧的話音剛落,眼前呼啦啦的一陣響動,一大堆名門貴婦人興師動衆,領着許多從人,衣香鬓影,笑語盈盈地出現了。

為首的婦人年紀不小,卻依然美貌明豔,眉宇之間,與陳之寧頗為相似,尤其是那一雙含情脈脈的桃花眼,簡直就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那不是你娘麽?”

正是陳之寧和太子妃的親娘,令國公夫人徐氏。

兩邊隔着花叢樹木,女眷們又一味只顧着眼前,彼此說話,竟沒發現他倆躲在樹影中偷看熱鬧。

一見到葉姝,令國公夫人的眼睛便是一亮,兩邊見過禮,寒暄完畢,她就迫不及待地将葉姝叫到身邊來挽着,不一會兒,就從髻上取了一對玉質瑩潤光滑的白玉笄插到了葉姝頭上,親熱的不是母女也勝似母女。旁邊葉姝的母親平國公夫人領着幾個侍女,滿面的笑,堆得幾乎要溢出來。

令國公夫人拉着葉姝的手說笑了好一陣兒,招手讓自己貼身的侍女過來,耳語幾句,侍女退下後沒多久,銅豆就繞過了好大一片花林,到了陳之寧身邊:“世子爺,夫人讓您過去……”

陳之寧不耐煩地擺擺手,揮蒼蠅似的:“沒規沒矩的,沒見我正和二公子說話呢嘛。”

“你去吧。”鏡郎随口打發他,“和你娘說完了話再來尋我,不然總沒個安生。”

“那你就在這兒,可別到處亂走……我說完了就來找你啊。”

陳之寧依依不舍地仔細囑咐,鏡郎嗯嗯地随便答應下來,待人一走,想也不想地轉過身,就往花林深處走去。

鏡郎對如錦園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都可謂是十分熟悉,十歲剛出頭的時候,他住膩了公主府,也被長公主管得煩了,舞陽長公主和驸馬爺都好說話,就把他接到自己家裏來玩耍。

他就領着舞陽長公主三個年紀成等差的兒子,下渠摸魚,上山捉蟲,鬧了個天翻地覆。

後來幾個表弟長大了些,性子又都綿軟,被舞陽拘着讀書,也就不在一處玩耍。但這繁複的像迷宮似的別業,鏡郎熟悉的就像自己家似的。

輕車熟路,鏡郎就避到了青石板路的盡頭,再往一大片換上青葉的梅花林中鑽去,一座小小的八角亭就出現在眼前,八角亭前,正是問渠的源頭,從山間引來的清泉在此彙聚成一方潭水。梧桐木高大,遮天蔽日,潭水幽深,四周卻用卵石鋪了水渠,清可見底。

鏡郎四下裏一張望,見是無人,便紮起衣袍褲腳,脫了鞋襪,一只腳往下伸,試着探了探清涼泉水,身後忽然有人道:“嬌嬌。”

鏡郎吓得大叫,一腳踩空,整個就要跌進潭水裏,幸而突然冒出來的男人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稍一施力,就讓他踩着渠底站穩。

是又好幾日不見的賀銘。

只可恨此情此景,不能轉身就跑,鏡郎真是又羞又窘,幹脆雙手叉着腰,惡狠狠地瞪過去:“幹什麽?……你怎麽竄到這兒來了?”

賀銘被他逗得忍不住笑,蹲下身來,為他理了理散亂的鬓發:“你忘了?幾年前我出京前,舞陽姑母新釀了梅子酒,你趁着長輩們醉酒,帶我來這兒捉魚玩兒呢。”

“——結果那幾日前剛好暴雨,別說魚了,連水都髒的一塌糊塗,根本沒處下腳……”

“就你鬼主意多。”賀銘輕笑着搖頭,“我看啊,你就是故意借酒裝瘋,就是要折騰我呢。”

想到那時撒潑打滾非要賀銘下水給他撈幾條錦鯉,不撈就不走,鏡郎一時赧然,換了生氣神色:“怎麽,你今天也是來摸魚的?我不能來,把地方讓給你?”

“……嬌嬌。”

賀銘握住他的手,力道很輕柔,鏡郎只要想掙,一用力就能甩開。

可惜對着低聲下氣輕聲細語的賀銘,鏡郎實在是沒法生氣,只能冷冰冰硬邦邦地別過頭去,語氣生硬地問:“做什麽?”

“嬌嬌,能不能請你原諒我。”

“原諒你什麽?”

“原諒我……”

“嗯哼?”

賀銘蔫頭耷腦的樣子,還真有點……有點可憐。

鏡郎默默地,為自己的好說話嘆了口氣,擺出一副冷臉,數落起賀銘的罪狀:“——你要是再給我甩臉色,說不理人就不理人,你不說,誰知道你要幹嘛?七殿下,我是你肚子裏的蛔蟲嗎?好端端的,你和誰争風吃醋啊?”

“嗯,我會說。想要什麽,我會說。”

“雖然說,說了也不一定有用,但是不說了絕對沒有用。”鏡郎絮絮叨叨,學着建昌長公主的樣子,一派長輩語氣的教導,就見賀銘臉上綻開了一個笑,他頓覺不好。

賀銘托着他的手,在手背上輕輕吻了吻。

“我想要你嫁給我。”

鏡郎險些笑出聲來,猛地抽回了手:“什麽嫁給你,你不知道男人不能嫁人麽?你當是買什麽新鮮玩意兒呢?再說這些瘋話,我可要惱了!”

但看着賀銘臉上鄭重神色,鏡郎一時,卻再說不出什麽更絕情的話來。

賀銘單膝跪地,将那枚玉珏重新系在鏡郎的腰間。

圓滿如月的白玉,金絲紅線相交的絡子,賀銘拈着玉佩邊緣,翻轉過來,現出背面刻着的“銘”字。

賀銘從來不是善于言辭,巧舌如簧的人,要讓他學陳之寧那般甜言蜜語不要錢地往外說,還不如要了他的命。

“從我八歲那年起……我就以為……未來,你會是我的妻子。”

從皇後那句近乎魔咒的話開始。

一開始,只是為了獲得父皇與祖母的關注,是為了建昌長公主格外的關懷,他對鏡郎越友善,與兄弟姐妹之間的隔閡就越大,但随之而來的,是父皇的另眼相看,着意栽培。

可不僅如此。

那個連路也走不好的小團子,那個讨人厭的小東西,在他的懷裏漸漸抽條長大。他會頤指氣使地扒在他的肩頭,沒規矩地哇哇大叫;也會拉着他的衣袖,帶着他做諸如在胞妹書裏夾毛毛蟲的,沒意思的惡作劇;也會甜甜軟軟地親吻他的臉頰,在他懷中蹭來蹭去,嬌滴滴地叫他“哥哥”。

同樣是他的體貼與放縱,寵溺與呵護,一點一滴,鑄成了今日的鏡郎。

他是個粗人,也是個俗人,一腔心意,一切柔情,都附在了若幹年來迢迢遞來的寥寥書信,無數瑣屑玩物吃食……

該如何訴說,他這些年來見不得光,不為人所知的情誼?

是什麽讓他甘願遠離京城的軟紅十丈,軟紅香土,令他甘願在鏡郎生命中長久的缺席?

是黃沙漫天,屍山血海裏的執念,支撐着他一次又一次的險死還生。

從那一刻起,他所走的每一步,都是為了……

為了得到他。

闖宮那一日,見皇後那樣大的怒火,賀銘才恍然醒悟過來。

或許當年皇後說的那一句話,本是無心想要催着他奮發向上,或者,幹脆就是出于刻毒,想要将鏡郎是雙兒之事,借由親兒子的口傳揚出去。

可是,皇後與建昌長公主素無嫌隙,更別說當時才是個小娃娃的鏡郎,這其間的深仇大恨,來得蹊跷。

皇後為何這樣……厭惡雙兒?

鏡郎近乎嘆息,輕聲問:“你有沒有想過,我該如何嫁給你?男人與男人成婚,驚世駭俗,你過得了舅舅那一關嗎?”

“也不是沒有法子,若是……只要你願意,可以假托是侯府,或是誰家的女兒,只需要大婚的時候做女裝……讓父皇為我封王,或者送我出鎮,什麽地方,只要你想去,我帶你去北疆,不,我帶你去江南,金陵,揚州…”

“從前也就罷了,嬌嬌,我只想同你在一起,我只有你,你也只有我,你要什麽……你要我的心,我都能挖出來給你,我…只要你答應我…”

鏡郎漸漸安靜下來,沉默良久,搖了搖頭:“……我還要想一想,你讓我想一想,表哥。”

賀銘并未失望,反而輕松地笑了一笑:“好,無論多久我都等得……水裏涼,別站着,快起來。”

鏡郎重重地踩了一下水表示反對:“人多,吵鬧的很,現在回去做什麽?”

“當然不回宴席去。”

“那去哪兒?”

“四姑母的小廚房。我出來的時候他們正開了冰窖,要做雪花冰酪,這會兒過去剛剛好,你去不去?”

鏡郎頓然興奮了起來,催着他快走:“去,去——怎麽能不去,快走,走,偷吃去。”

賀銘将他抱在膝頭,任憑鏡郎怎麽拉他臉頰扯他頭發,都不為所動,只是好脾氣的縱容,雲淡風輕地威脅了句“你想要我直接把你抱回去嗎”,鏡郎才乖乖地讓他擺弄着穿好了鞋襪。

兩人的笑鬧聲逐漸遠去,梅林中重回寂靜,潺潺流水聲中,有人走出了林間,一只手接住了飄然落下的青綠葉片,猛力一攥。

“……陳之寧,還有賀銘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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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寫了一下表哥的告白段落

表哥本質上就是一個一心娶老婆的戀愛腦直男,結果軍功夠了,回來一看,特喵的老婆沒了……這換誰誰崩潰啊

#表哥 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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