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庇護

她死了。

“聽說了嗎?陸竹生手術失敗,沒救回來。”

“哪個陸竹生?”

“就是陸家的喪門星,莊醫生負責的那個瘋子。”

她死了。

“有莊醫生在,她怎麽會死?”

“聽說是餘醫生做的手術,死于麻醉過敏。”

“她的命本來就薄,性格也特別差,如果不是莊醫生,十年前她就該死了。”

“這種人死了就死了,省得還去禍害別人。”

“莊醫生回來了,你們都小聲點兒!”

那孩子死了。

一道白影在醫院的走廊上狂奔,途中撞開不少行人。

不要急着走。

再等等。

不甘心。

一道不屈的聲音在陸竹生心裏嘶吼,還想再見她一面。執着的意志讓她混沌的意識有了一瞬間的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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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耳的鬼號喧嚣着蓋過回憶,走廊裏忽然響起急促的腳步聲。

腳步聲越來越近,穿透遙遠的空間叩進陸竹生的心裏。

白影出現在太平間門前,厲鬼駭然色變。

壓力有一瞬間的凝滞,陸竹生眼前一花,一圈肉眼看不見的波紋擴散開去,将直徑大約十米的空間圈起來。

在這個空間內,時間的流速變緩,所有邪魅無所遁形。

來人的身體還留在太平間外,魂魄已化作一道銀光飛掠而至。

下一瞬,刀光電閃而過,纏繞在陸竹生身上的藤蔓連同厲鬼的兩條胳膊都被切斷,來人拎着陸竹生的魂魄退到門邊,冷厲地與厲鬼對峙。

厲鬼看清來人樣貌,臉現驚訝:“鬼煞陰司?想不到你居然還活着。”

來人并不說話,手術刀刀鋒一轉,仿佛下一瞬就能切掉厲鬼的腦袋。

厲鬼舔了舔唇,挑釁地望向那道白衣人影,嘿嘿一笑:“我的手臂斷了可以重生,但已成為衆鬼所指,被迫卸了臂膀的你,再也不是以前那個鬼煞陰司了,想拿魂核的鬼遠不止我一個,你又能護她多久?”

他說着,濃郁的黑氣彙聚在斷臂的傷口上,一陣黑霧湧動,斷掉的胳膊竟然真的重新長了出來。

冷豔的女人穿着合身的白大褂,手裏握着一把鋒利的手術刀,金邊眼鏡在黑暗中泛着一絲寒芒。

她擋在陸竹生身前,狹長的眸子冷冷一瞥:“那你們就來試試。”

厲鬼桀桀一笑,不與莊一如動手,擡眼掃過女人身後的陸竹生,道了一句“來日方長”就散成一團黑霧消失了。

自刀光切碎黑影,陸竹生得到片刻喘息的機會,她四肢僵硬地癱在地上,好一會兒才勉強恢複知覺,視野也跟着清晰起來。

陸竹生望着身前女人挺拔利落的背影,空洞洞的心口一酸一澀。

直到面前的黑霧散去,莊一如确認厲鬼已經走了,沒去管倒在地上的護士,回頭朝陸竹生走過來。

随着莊一如的靠近,陸竹生的四肢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她腿打着哆嗦,下意識地朝後退。

莊一如見狀,擔憂剎那間蓋過從容,忙快行了兩步。

“阿竹。”她開口喚道,聲音輕顫。

沒有了剛才與厲鬼對峙時的冷厲,比往日無波無瀾的沉着多了兩分慌亂。

但這聲音落在陸竹生耳邊,宛如一道驚雷,轟隆一聲,炸得她腦袋一片空白。

意料之外的人突然到來,她來不及品嘗驚喜,就被陌生的環境中對方陌生的身份帶來的巨大無措擊潰了理智。

她想見莊一如,但絕對不是在這樣的場景,這樣的身份。

她拒絕莊一如的靠近,小腿蹬了一下,慌慌張張地爬起來,在莊一如終于意識到對方強烈的抗拒而停下腳步的時候,頭也不回地跑走了。

“阿竹!”

陸竹生對身後的動靜充耳不聞,她雙手捂住耳朵,漫無目的地朝前飛奔。

心很亂,她不知道自己該怎樣面對莊一如。

——有我在,你不會死的。

這句承諾像魔咒似的纏在她心上,一遍又一遍和她的自卑懦弱較着勁。

她生來就是個災星,會給親近的人帶來災禍,哪怕擁有表象上錦衣玉食的生活,卻從來不受任何人的待見。

所有人都想要她死,連她自己也不想活。

莊一如替她續了十年的命,也在她心裏埋下一個秘密。

一個不論她活着還是死去,都永遠不能開口的秘密。

陸竹生穿過一面又一面醫院的白牆,沿着樓梯往上,徑直去了門診大樓的天臺。

她輕而易舉地穿過天臺邊緣的栅欄,又在臨近邊緣的瞬間下意識地停下腳步。

夜很深,她站在天臺邊上,俯瞰醫院夜景。

門診大樓不高,只有六層,但是站在樓頂往下看,腳下幽深空闊的高樓依然可怖,像一頭蟄伏的兇獸,一張嘴就能吞噬風雨飄搖中的靈魂。

她恍惚意識到自己已經死了這個事實,身體輕輕盈盈的,腳邁出去,沒有往下墜落的感覺,哪怕站在這麽高的地方凝視腳下的深淵,也無法掀起心裏一絲一毫的波瀾。

鬼沒有淚水,可她仍不由自主紅了眼睛。

她想死,又不想死。

到底還是不甘心。

“阿竹!”

伴着轟一聲響,天臺頂上的鐵門被人推開,随即身後響起女人焦急的聲音。

莊一如追了上來,滿眼擔憂,但怕刺激到陸竹生的情緒,也怕陸竹生再遭遇危險,她在一個相對安全的距離停下腳步。

天臺上除了冷風嗚嗚的聲音,就只剩莊一如衣擺被風吹動時響起嘩啦啦的聲響。

陸竹生背對着她坐下,雙手捧起臉頰,瘦削的肩膀一抽一抽地顫抖。

明明感受不到呼嘯的寒風,但她卻覺得冷。

跑了一路上來,她的情緒非但沒有平複,還有愈演愈烈的趨勢。

“我死了。”她說。

和激烈的身體反應不一樣,她的聲音反而平靜,像一汪死水。

莊一如下意識地朝前邁了一步,嘴唇微顫,無力地吐出虛弱的聲音:“對不起,我來遲了。”

語言在這個時候顯得貧瘠又蒼白,是她沒有保護好她。

“我不甘心。”聲音裏染上一層濕意,陸竹生收起兩條腿,胳膊抱住膝蓋蜷縮着身子,将腦袋埋進臂彎。

活着的時候不想給身邊的人帶來厄運,她躲躲藏藏,拒絕任何人的靠近,但還總有一兩分偶爾遇見的欣喜,如今死了,她忽然找不到自己作為一個鬼能存在的意義。

莊一如垂在身側的手猛然攥緊,只猶豫了一瞬就快步朝陸竹生走過去,她走得越來越快,最後兩步幾乎是飛奔而至。

锃的一聲,領域張開,她從後背擁住陸竹生,雙臂收緊。

懷裏的小鬼果然開始掙紮,她推搡着想掙脫莊一如的懷抱,但莊一如不論陸竹生如何負隅頑抗,仍用盡全力抱緊她。

“沒關系的,你別怕。”她在陸竹生耳邊喃喃,不知不覺喉嚨沙啞,連她的聲音也染上一份朦胧的濕氣,“我一定會找到讓你重獲人身的辦法。”

陸竹生掙不開莊一如的臂膀,她吸了吸鼻子,忽然毫無預兆地一口咬在莊一如的胳膊上。

莊一如吃痛,但她沒有仍然沒有松手,反而抱得更緊了,兀自繼續說下去:

“我看過了韓芸芸的屍體,她在自殺之前做過流産,孕期大概七周,時間上吻合,強|暴她的是個男人。”

“雖然這不能讓警方排除你騷擾她的嫌疑,但也不是一籌莫展。”她說着,清冷的狹長眼眸對着虛空泛起寒光,“我不會讓你蒙冤。”

陸竹生終于安靜下來,咬着莊一如胳膊的牙齒也稍稍松開。

她愣怔地看着眼前一片黑暗,感受着莊一如懷抱裏的溫暖和話語中不容置喙的決然,眼神迷茫:“你……到底是誰?”

為什麽在她死後還能看得見她?又為什麽擁有那麽不可思議的力量?

莊一如沉默着,陸竹生以為她不會回答的時候,她開口了:“我是陰司官,掌管陰間律法,除惡鬼,渡冤魂。”

陸竹生臉上沒什麽表情,如果她以前聽到這段話,一定會認為說話的人是個重度中二病的瘋子,但是現在,說出這句話的人是莊一如。

而她死後變成鬼,是事實。

聯想剛才莊一如說的那些話,陸竹生舌根發苦:“那我也是你要渡的冤魂嗎?”

她聽見身後的女人喉間溢出一聲輕嘆,像是藏着什麽莫名的情感,聲音低婉地回答:“你和他們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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