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姜悟被重新放在了銮駕上。
被迫支棱了那麽久,他身上隐隐萦繞着一層幽幽的怨氣,殷無執看着他失去固定之後耷拉向一側的腦袋,伸手把他頭上沉重的冕旒取了下來。
銮駕把他擡回了太極殿。
殷無執再把他抱到龍榻上寬下龍袍。
這沉重的東西終于離開身體之後,喪批看上去終于精神了點兒,他很輕很輕地籲出了一口氣,然後,放松地躺平了。
“陛下今日感覺如何?”
“不好。”
“不好?”殷無執道:“陛下還是希望臣像往日一樣,喊你起床。”
“不。”只是喪批不想上朝,但如果無從避免的話,他說:“這樣就好。”
“那陛下是覺得哪裏不好?”
喪批回憶了一下被挂起來的感覺,一開始,他是不知道殷無執要把他挂起來的,直到被放在龍椅上,他帽子後面被什麽勾住,腦袋開始不能動彈,他才意識到殷無執做了什麽。
“不舒服。”
“不舒服。”殷無執語義不明地重複,問:“是讓大家都發現陛下在犯懶,一股腦沖進宮裏來更難以接受,還是今日的不舒服更難接受?”
那必然是前者。
喪批犯懶的秘密已經被徹底發現了,并且還被利用了。但其實也沒什麽,世界上大多都讨厭懶人,相信這樣下去殷無執會越來越厭惡他的。
應該沒有人想要被一個懶鬼廢物天天威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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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悟想了想,喪喪地說:“那就這樣吧。”
既然不能反抗,那就躺平接受,反正麻煩的又不是他。
殷無執離開龍榻,命人準備紙筆,開始記錄今日朝事。
喪批賴了一會兒,喊他:“殷無執。”
殷無執手下不停:“陛下有何吩咐?”
“曬太陽。”
喪批仔細思考了下,其實他并不是懶,只是被人類洗腦了常常以為自己是懶。他做游魂的時候也很熱衷于模拟生活,雖然是間歇性的,但還是願意動的。
如今受限于這個身體,活動起來要費好大力氣,才讓他看上去比較懶。
“等下。”
喪批并不體諒:“現在就要。”
殷無執很無情:“自己去。”
喪批不想動,又幽幽地叫喚:“殷無執,殷無執,殷無執。”
“等一下。”殷無執語氣克制,下筆的手開始加速,擰眉道:“馬上寫完。”
原來殷無執在做正事,那還是不要打擾他了。
姜悟道:“十六。”
話音剛落,只聽‘啪嗒’一聲,狼毫筆跌落地面。
十六閃身出來之時,差點撞在殷王世子身上。
殷無執面無表情地擋在他面前,對姜悟道:“他是暗衛,不可以時常露面,你想讓所有人都知道你有暗衛嗎?”
“朕不想,別人就不知道了麽。”
“……總之以後這種事不要再勞煩別人,暗衛也是人,不是陛下呼來喝去的工具。”
姜悟明白了。
殷無執已經開始看不慣他了。
昏君仗勢欺人,頤指氣使,自己沒什麽本事還總要麻煩別人。殷無執作為嫉惡如仇的正人君子,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正是他義不容辭之事。
喪批這段時間的努力總算沒有白費,相信很快就可以走上歷史的正道。
他問十六:“你怎麽看?”
十六撩袍而跪,也許是因為經常不說話,聲音喑啞:“屬下就是陛下的工具。”
殷無執道:“我說你不是你就不是。”
被強行賦予了人格的十六:“。”
喪批無視了殷無執的話:“既如此,還不快服從命令。”
十六起身上前,殷無執忽然彎腰把姜悟給抓了起來,寒聲道:“做人就該有人的樣子。”
這句話也不知道是說給十六聽的,還是說給喪批聽的。
但兩個人顯然都不在意。
姜悟掃了一眼殷無執鐵青的臉。果然是少年剛烈,正直不阿,寧肯自己受牽連,也要保全無辜人士。
他被殷無執強迫性地抱起來,搬到了太陽底下。
雖還未進入冬日,但近來的陽光已經不再刺眼,空中有風,帶來桂花清幽的香味,喪批慵慵懶懶地放平四肢,放松地半眯起了眼睛。
殷無執蹲在他身邊,道:“日後不要再麻煩十六,他有自己的職責。”
“他的職責就是服從命令。”
“不是服從這樣的命令。”殷無執郁郁地讓人把桌子挪出來,在他旁邊重新拿起筆寫字,道:“這種事以後可以……交給我。”
心情過于複雜,下筆便也有些猙獰。
此話一出,姜悟心中對他略略高看了一些。
殷無執,分明不過只是個小小的不堪一擊的世子,卻在試圖保護比他更弱小的人。
明明每天都備受煎熬,水深火熱,可為了拯救不相幹的人,卻還是堅持忍辱負重,舍己為人。
可惜是個人……也不可惜,就算殷無執跟他一樣是游魂的話,他們也只會是擦肩而過的陌生魂。
喪批是不需要朋友的。
殷無執奮筆疾書,間隙看他一眼。
每天除了睡就是吃,這樣的人生真的有意思麽?
“陛下,想不想出去玩玩?”
“不。”
“看雜耍,聽大戲,還有很多南來北往的說書人,陛下有沒有出宮逛過?”
姜悟沒有關于之前的記憶,便沒有回答。
恰逢齊瀚渺進來送果糕的時候,殷無執問他:“陛下以前有沒有出過宮?”
“倒是也出過,不過陛下不愛玩,出去多是為了辦事。”他意識到什麽,謹慎道:“殿下想帶陛下出宮去玩?”
“我哪有那個膽子。”殷無執繼續專注筆尖。
天子不得随意出宮,萬一遇到什麽事情底下的人承擔不起後果,便是要出去,也要通知禮部籌備,還有護衛隊等提前部署,勞師動衆得很。
姜悟含了塊果糕,只是單純地含着,直到那微涼的糕點在嘴裏化開,然後再吞下去。
殷無執很快記錄妥當,拿過來給姜悟看,後者道:“朕有件事,想與殷愛卿商量。”
這家夥終于肯聊正經事了?
殷無執拉過凳子在他身邊坐下,凝神道:“陛下請講。”
“朕想把早朝,改成午朝。”
“……”殷無執木然道:“理由?”
“不需要理由。”
“自打明宗建立夏國設置早朝,如今已經延續了近兩百年,豈能因為陛下私心,說改就改?”
“朕不管。”姜悟只有不得不作死的理由:“朕要改,無人能管。”
“好,改,你說了算。”殷無執直接起身,生氣地走到了一旁。
他煞費苦心不希望讓所有人知道姜悟昏庸懶惰,可這昏君非要自己往刀口上撞,愛改就改,改了大家就都知道他是個什麽東西,也不必護他那勞什子的英名了。
“由殷愛卿來代寫聖旨。”
這昏君竟也還是惜命的,自己不寫,讓他代寫,日後若是有什麽後果,還不是得他一力承擔。
殷無執冷笑一聲:“陛下若是想要臣的命,盡管拿去便是,犯不着處心積慮,逼臣上絕路。”
姜悟扭臉看他。
殷無執抱胸靠在廊柱上,年輕秾麗的臉龐銳氣無雙,他如今在宮中行走,穿的皆是姜悟為他準備的寬袍,高雅風流,可因為氣質太過鋒利,哪怕是這樣的衣服穿在他身上,也像極了一把未出鞘的劍。
發現他一直盯着自己,殷無執頓時橫去一眼,這一眼,他環胸的手便不自然放了下來。
姜悟的眼睛太幹淨,看着過于無欲無求,可正因為那眼睛無機清澈,什麽都沒有,才更加讓人胡思亂想。
就像一張白紙,可以被人随心所欲地塗畫上自己想要的東西。
為什麽這樣看他啊……
是在乞求嗎?
這種事絕對不能答應的。
那可是延續了上百年的早朝傳統,哪個皇帝不想立勤政愛民的牌子?這若是改了,民衆還怎麽看那個位子上的人?天子還有什麽資格號令百官?夏國還指望什麽在天下立足?
“如果,如果沒有必要的理由,絕對是不能改的。”
“理由。”喪批說:“你去想。”
“……”殷無執黑臉。
“好不好?”
“……嗯。”殷無執陰沉着臉轉了過去,把微微發燙的額頭貼在冰涼的柱子上。
“那便交給殷愛卿了。”
“但我需要先搜集情報。”殷無執對着柱子,跟姜悟說:“先看一下百姓和官員都是如何安排時間的,整理一下他們對早起的需求,這麽多年大家都是這麽過來的,貿然更改必然需要時間。”
“好。”姜悟歇了一會兒:“你覺得實行的可能性有多大?”
“……必然是極為困難的。”感覺臉上的熱意褪去,殷無執才板着臉轉過來對着姜悟,看到他陡然垮下的臉,又抿唇安撫:“不過人本身都是有惰性的,忙碌多是因為被浪潮卷着,如果夏國能夠打好底子,做好底層民生,午朝也許不是問題。”
不過只是想晚起而已,姜悟喪喪地想,怎麽就牽扯到底層民生了。
“同樣的事情換個時間做,所有人的時間一起往後推,這樣跟之前能有什麽區別。”
“但天亮的時間就只有那麽久。”殷無執思考,道:“不過,冬天晝短夜長,也許可以先從冬天開始。”
姜悟看他。
殷無執移開視線,道:“再說吧。”
下午的時候,太皇太後寝宮來了人,是個婢女,說近日禦花園中千年桂樹開了花,香滿宮城,所以準備了賞桂宴,請陛下務必到場。
喪批不是很明白這個賞桂宴的意義,那桂花都開了大半個月了,眼看了地上也落了一大片,這個時候舉行賞桂宴?賞樹幹嗎?
他直接表示:“朕不去。”
喪批不想跟不必要的人交流,也不想參加什麽不必要的宴會,那麽多人又不是全認識,非要擠在一起尬聊尬笑,想想都累。
何況喪批就算是去了,也懶得跟她們交流,還是不要打擾大家的雅興了。
婢女自然不知他心中的想法,但這個賞桂宴說到底其實就是為了給天子物色妃子才特意舉行的,他若不去,那太皇太後便是白忙活了。
她小心翼翼,試圖說服姜悟:“太皇太後說了,不論如何,請陛下務必到場。”
“朕忙。”
“這……”陛下近來真的像是變了個人一樣,以前沒有登基前,可是出了名的善良好相處,不管任何人找到他,都不會遭到拒絕。
更別提是太皇太後的吩咐了,她下意識再次端出主子:“太皇太後說……“
倏地被一雙無機的眸子鎖定。
婢女下意識屏住了呼吸。
姜悟慢吞吞地,一字一句地說:“朕,不,去。”
分明沒有發脾氣,卻看上去比許多發脾氣的人還要可怕。
婢女不敢直視:“是,奴婢這就去回禀。”
她一路疾奔出太極殿,迎面正好與從禦書房出來的殷無執撞在一起,趕緊跪地告罪。
殷無執認出她是太皇太後宮裏的人,彎腰把人扶起,道:“何事如此驚慌?”
婢女看了他一眼,方垂下頭,小聲将剛才的事情告知,又道:“屆時定南王妃也會到場,太後囑咐,讓殿下也去。”
“嗯。”殷無執剛要繞過她,又聽她道:“殿下能不能幫忙勸勸陛下?”
“?”
“太皇太後說了,一定要讓陛下到場。”婢女一臉慌亂:“以前,以前陛下不是這樣的,身邊人有什麽事,不管陛下再忙,只要再三懇求,都一定會答應,太皇太後也極其喜歡他的乖順善良,如今陛下性情大變……奴婢擔憂他會惹太皇太後不快。”
姜悟的生母沒有任何背景,他能夠坐在這個位置上,除了運氣之外,還因為他讨人喜歡,如太皇太後和文太後這樣的有勢之人,也皆視他為掌上明珠,寵愛有加。
殷無執倒是沒想到,連一個小小婢女,都如此為他着想。
那婢女說罷,似乎意識到自己口快,連連告罪之後,匆匆退下。
殷無執回到太極殿,随手給自己倒了杯水,道:“請陛下移步禦書房檢閱奏折。”
姜悟正喪着:“明日。”
“明日?陛下是去賞桂宴,還是去禦書房?”
“禦書房。”
“明日賞桂,臣母親也會到場,只怕不能陪陛下呆在禦書房。”
這正合喪批的意,殷無執不在,他又有一大把的時間用來揮霍了。
姜悟道:“朕在禦書房等你回來。”
騙子。
殷無執瞥了一眼癱在搖椅上的喪批,然後走過來,雙臂撐在兩側扶手上,居高臨下地看着對方:“要麽現在去禦書房,要麽明日一起去賞桂宴。”
喪批開始做人之後,最不喜歡的事情就是立刻馬上現在這樣的字眼,尤其是在需要他幹活的時候,毫無緩沖時間,就像一座大山猝不及防地壓下來,讓人喘不過氣。
相比突如其來,他更能接受溫和一點的方式,比如提前跟他說什麽時候去,這樣他可以多喪一段時間,也差不多能做好心理準備。
殷無執這句話,在喪批看來就是毫無疑問的威脅。
喪批感到困惑,殷無執是什麽時候膽子越來越大的?自以為可以掌控喪批的生活了嗎?
威脅回去。
“殷無執。”喪批掀起眼皮,表情淡淡:“你是不是又想親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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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