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離開雍月閣的時候,定南王妃一直神不守舍,眉間愁緒隐現。

“太後所托,其實是出于私人原因,她膝下無子,一直把天子當親生的看待……阿執,你若有為難,也可以拒絕,咱們不淌這個渾水。”

“天子之事事關社稷,身為臣子,我既然已經卷入,就斷斷沒有袖手旁觀的道理。”

“可你基本沒跟他打過交道……他好端端的,怎麽就看中你了呢?”

殷無執哪裏能鬧得清。

在他的印象裏,對于姜悟的一切都是從旁人口中得知的,在此次進宮之前,殷無執對他的了解非常浮于表面,只知道他是四皇子,後來撿漏成了太子,然後又撿漏成了陛下。

自然也無法得知,姜悟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留意他,喜歡他的。

“難道是幼年,你們在國子監讀書時?”

殷無執生在南疆,七歲那年有跟着父親回來過關京,也的确去國子監讀了兩年的書,跟陳子琰就是那個時候結識的。

但在他的印象裏,卻分明沒有姜悟這號人。

“他也去國子監?”

“他那時是四皇子,怎會不去國子監。”定南王妃失笑,道:“你生在南疆,第一次回來關京的時候,很多話都說不利索,這京中不少人都喊你南蠻,我記得那時,他還教你說過京話,你還說他人很好。”

“……”有嗎?

這孩子怎麽回事,近來只要一提到關于陛下的事情,就好像失憶了似的。

殷無執臉上忽然被蹭了一下,他回神,下意識後退一步:“母親這是做什麽?”

“我怎麽總覺得你眼角好像有髒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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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道是儀容不淨。殷無執想到被摳眼的姜悟,立刻擡袖用力蹭了蹭,同時把兩只眼睛都仔細揉了一遍,然後問:“幹淨了麽?”

“……幹淨了。”反應真大。

親自把母親送出宮之後,殷無執重新回到太極殿,還在時不時拿袖子去蹭內外眼角。

一進門,就發現喪批已經醒來,正坐在桌前接受喂飯。

殷無執兩步邁過去,順勢擠開齊瀚渺,接過投喂的工作,問:“怎麽就睡這麽會兒?”

“陛下餓了。”

今日喪批一覺醒來就被推去賞桂宴,然後轉了一圈兒回來就因為用腦過度進入深眠,壓根兒沒來得及吃東西。

殷無執挑了挑眉,道:“原來你也會餓。”

喪批本來在閉着眼睛專注張嘴,齊瀚渺不同于殷無執,他是不敢随便往姜悟的飯裏放青豆的,所以他懶得十分放心。

發覺殷無執把齊瀚渺擠掉之後,他便從閉着眼睛張嘴,變成了睜着眼睛張嘴。

這一睜眼,就發現殷無執的眼睛紅紅的。

“……盯着我做什麽?”殷無執往他嘴裏塞勺子,板臉道:“不許看。”

不看,萬一殷無執再給他碗裏放奇怪的東西怎麽辦。

喪批不聽,并且思考,是誰讓殷無執紅了眼。

不止紅了眼,連臉都開始紅了。

“……”之前怎麽就沒發現,這昏君,也只有他喂飯的時候才會睜眼,其他人根本都不屑一顧。

在姜悟眼中,他真的,有這麽好看麽?

臉越來越紅了。

喪批開口:“你很熱?”

“……不啊。”

“哦。”

殷無執開始出汗。

他感覺到了姜悟的注視,這家夥總是喜歡這樣盯着人看,此前只覺得這種眼神過于不知羞恥,如今才明白,對于姜悟來說,在一個比自己生命還重要的人面前,所謂的禮義廉恥也許根本不值一提。

“殿下,殿下。”齊瀚渺輕聲道:“實在熱的話,可以把外衣脫下,奴才給您挂起來。”

齊給使倒是極善揣摩天子的心思,知道他想要什麽。雖說已經答應了太後要幫忙,可殷世子有殷世子的處事方法,斷斷不會做那種膚淺的讨好之事。

姜悟若要看他身子,那定是要失望的。

“說了不熱。”殷無執把碗放回桌子上,拿帕子給喪批擦了擦嘴,道:“不許打歪主意。”

喪批轉動眼珠。

如果世上有仿真的人偶,那應該便是這樣了,無機而精致,漂亮而不自知,分明是任人欣賞把玩的模樣,卻又帶着矛盾的,目空一切的殘忍。

就好像,你喜歡也好,厭惡也罷,即便是站在觀賞者的位置、自以為高高在上地評判,于他來說也一樣無關緊要。

就是這樣的人,心裏有他。

殷無執呼吸滾燙:“你為何,一直盯着我?”

“你不熱?”

“不。”

“世子……”齊瀚渺道:“您都汗如雨下了,還不熱呢?”

殷無執擡手抹了下臉,一手的水。

他後知後覺,今日這殿內,大家似乎穿的都不多。

一刻鐘後,重新去換了身衣服的殷無執從屏風後轉出來,齊瀚渺還在道:“本來奴才還想着再過半個月再燒地龍呢,到底不如世子殿下周到,仔細想想,陛下可能是因為怕冷才不願起床,您瞧瞧,今日這飯都比往日吃的香,臉也紅撲撲的,看着有氣色多了。”

殷無執臉色陰沉:“禦書房可有燒地龍?”

“自然是燒上了,這會兒也該起熱了。”

殷無執來到了一臉安詳的喪批身邊,喪批張開眼睛,下一瞬,整個身子便騰空而起。

“既然禦書房也燒了地龍,陛下就不要再想着偷懶了。”

喪批:“放手。”

“你可以自己跳下來。”

“……”

殷無執瞥他一眼。

如果真的不想去禦書房的話,從他懷裏跳下去其實也花不了太多力氣,比起懶得跳下來這種理由,感覺舍不得離開他的懷抱好像才更符合邏輯。

禦書房鋪着厚實的地板,地龍的溫度已經完全上來,走進去就是暖烘烘的。

喪批被安排在了桌前,下意識後仰,身體又是一輕,整個人再次被抱起,這一次,他直接坐到了殷無執的懷裏:“其他事我都幫你做了,這些你總歸要自己來的,躲不掉。”

喪批仰起臉,下巴高高擡起來,去看後面的殷無執。後腦勺正好壓在他肩膀上,殷無執一垂眼,就可以看到他根根分明的睫毛,整潔而濃密。

“……”又撒嬌。

殷無執托着他的腦袋掀回去,“聽話。”

喪批一臉頹廢。

到幹活的時候就想拖,他手裏被殷無執塞了筆,偏生就是不好好拿,随口找了個話題:“今日為何阻撓朕選妃?”

其實他之前就想問了,只是懶,這會兒剛好派上用場。

殷無執道:“因為你配不上人家。”

這倒是挺符合殷無執的性格,在他眼中自己是懶鬼昏君,那些姑娘若是進了宮,定是要耽誤一生的。

姜悟思考着,松松墜落的筆再次被殷無執塞進手裏,他道:“你這樣說,就不怕朕治你的罪?”

殷無執直接捏住了他的手,強迫他拿着筆,另一手把折子攤開,道:“快寫。”

喪批:“……”

殷無執都不怕他了。

姜悟頭頂又一次溢出幽幽的怨氣來,慢吞吞地問:“寫什麽?”

“看看內容。”

喪批閉上了眼睛。

殷無執只好道:“那我說,你寫。”

他的下巴從姜悟肩頭壓過來,仔仔細細讀了一遍折子內容,然後斟酌了一下措辭,點着折子上某處,道:“這裏,寫,朕觀齊地馬匪盛行……”

姜悟終于願意坐直,認認真真盯着筆尖,不忘抱怨:“太快。”

“觀,齊,地……”殷無執被迫放慢聲音,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蹦,嘴裏說着,思緒卻悄悄飄遠了。

當着天子的面,說他配不上人家,居然就這樣含糊過去了。

姜悟只是口頭說說,完全沒有真的要問罪的意思。

而且還乖乖的開始寫字,他說什麽,他便寫什麽,問也不問一句。

殷無執凝望着他的側臉,

那股甜膩的桂香已經被完全洗掉,姜悟身上只有太極殿裏常燃的迦南香的味道,很淡,混合着他本身自帶的氣息,從鼻間灌入肺腑,過于清新誘人。

殷無執不受控制地将鼻頭湊近他的耳畔,很輕很緩地吸了一口氣,然後,再很輕很緩地吸了又一口。

“觀齊地,然後呢?”姜悟開口,嗓音懶懶,發覺無人回應,便扭臉來看。殷無執的貼的太近,這一扭臉,鼻梁便重重擦過了他的臉頰,兩人四目相對,鼻尖相抵,呼吸也在一瞬間交融在了一起。

喪批:“?”

殷無執:“……”

胸腔內,心髒開始加速跳動,殷無執一下子別過臉,凝望着手下的折子,問:“怎麽不寫了?”

“寫完了。”

“後面還有呢。”

“你沒說。”

“記性怎麽這麽差。”殷無執把剛才的話重複了一遍,道:“快寫。”

“朕累了。”

“才寫幾個字你就累?”

姜悟只能打起精神,可接下來的字明顯有別于剛才漂亮的字體,開始虛浮無力,殷無執不得不扶正他的手腕,道:“好好寫。”

“累。”

“……”殷無執張開五指,一下子包住他的手,低聲道:“筆拿穩,這個是要封存的,若叫後人看到批注寫得歪歪扭扭,便會長篇大論擅自臆測,說你目不識丁胸無點墨。”

喪批由他拿着自己的手,又把腦袋往他肩膀上一仰,掀着長長的睫毛問:“那如何呢?”

“什麽如何?”

“被臆測。”喪批磨磨唧唧不願幹活:“又如何呢?”

“你想名垂青史還是遺臭萬年?”殷無執拿着他的手,一邊努力模仿他的筆跡,一邊吓唬他:“若是要遺臭萬年,便可随意。”

喪批毫不猶豫:“朕要遺臭萬年。”

殷無執嗔怪:“胡說。”

“朕要遺臭萬年。”

“別鬧。”

“朕要遺臭萬年。”

“……”你怎麽淨跟別人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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