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李韬
這一眼來得突如其然,蘇允之不禁微微一怔。
“父親,母親,我回來了——”李玄清撩起袍子要跪下,給李麟扶住手臂攔住了動作。
“回來就好,你母親想你得很,日日都要念叨幾句。”李麟笑道。
黃氏已經在那兒抹眼淚了:“瘦了,在外面吃了不少苦吧?”
李玄清搖頭一笑:“沒有吃苦,外面的飯菜不及家裏的合我胃口,吃不慣罷了。”
黃氏一聽,破涕為笑:“好好好,這就讓廚房給你去做好吃的。”
李玄清走去和旁邊幾個弟弟妹妹打招呼,到蘇允之跟前時,聲音不自覺輕柔了許多:“幾個月不見,表妹瘦了許多,身子可還好?”
他問的沒有問題,語氣卻帶着非同尋常的親昵。蘇允之蹙眉,目光一轉,果真瞧見在他身後站着的黃氏擰着眉頭,一臉的不高興。
李玄清就是有這個能耐,一個字也不必明說,就能讓所有人都以為應懷玉和他不清不楚。
蘇允之心中不悅,表面只淡淡道:“一切都好,謝大表哥關心。”
李玄清笑了笑,沒再多說,轉頭又去和李麟、黃氏說話。
他一走開,蘇允之暗中松了口氣,一擡頭卻看到他身後有個丫鬟正目光閃爍地打量着自己,不禁眉頭一皺。
這丫鬟十七上下,身形纖細,眉眼秀氣,她唇邊那一粒褐色的小痣,為原本僅是清秀的臉蛋添了幾許難言的妩媚。而看她所立之處,應該……是李玄清院裏的大丫鬟。
那丫鬟見蘇允之看過來,飛快垂下了眼,一時只露出下半張臉。
她輕輕抿着唇,殷紅的唇色給那唇邊的痣一襯,竟仿佛帶了幾分豔色,看得蘇允之心頭一跳。
黃氏此時正在那兒笑得合不攏嘴:“你二叔肯定也為你高興,這可不僅僅是中舉,而且還是解元!鄉試第一啊!這可是天大的喜事,過幾日咱們就在家裏擺宴,請親戚朋友過來慶祝慶祝。”
寒暄了一陣,黃氏吩咐兩個下人跟李玄清回院,伺候他洗簌。
李玄清走到一半在堂口停下,側過身聽那唇邊有痣的丫鬟說話,她踮起腳湊近他耳邊,衣裙下擺幾乎與他的袍子貼在了一塊兒,也不知是說了什麽,引得他突然笑出聲來。
蘇允之見他們走遠,便向紫雲問起那個丫鬟,紫雲低聲回道:“那是常山院的碧雲,聽房媽媽說,她為人沉穩,又會說話,才伺候了一年,就越過了原先的大丫鬟素蓮,成了大少爺身邊最親近的人。”
怪不得先前都沒怎麽見過呢。
李玄清久別回府,晚上一家子人聚到一塊兒吃飯,就當是給他接風洗塵。
平陽侯府的主子們平素吃飯,都是各院歸各院,關上門自己吃自己的,只有到了特殊的日子還有逢年過節的時候,才會圍着同一張桌子吃飯。
差不多時辰,大爺李麟、大夫人黃氏、大少爺李玄清、二小姐李宜華、四少爺李玄夜陸陸續續都到了白芷廳,最後到的是三老爺李霑。
見人來齊,劉嬷嬷才叫人傳菜。
菜色極為豐富,打頭是冷盤的鴨舌、杏仁、豬肚、海參、糖藕、蜜棗、紅蝦,而後是熱盤的翡翠鴨、金玉蹄膀、東坡肉、青石斑、蒸蟹、鮑魚、黃鳝、牛肉、五香雞,伴一并綠色小菜,最後又呈上琳琅滿目的果盤放在正中。
蘇允之剛才還對李玄清回府的事置身事外、毫無感覺,此時此刻的心境卻截然不同,望着這一桌好菜,真是眼睛都要放光了。
還別說,平陽侯府的廚子手藝真是不錯。那東坡肉做得堪稱一絕,油而不膩,韌而不柴,入口回甘,帶一點醇柔的香甜味,絲毫不比從前蘇允之在宮裏吃的差。
不過,這也不稀奇,她早知道李韬這人嘴刁,對吃的頗為講究,他府上的廚子也肯定是拔尖兒的。
“說起來,二弟這回去西南剿匪立下大功,清兒又高中解元,咱們府上近日可算是雙喜臨門了。”李麟放下筷子道。
李霑:“二哥這次沒有受傷吧?”
李麟笑了笑:“怎麽會,他一向謹慎。”
“聽說這次匪營的賊子都是江湖門派出身,功夫倒在其次,就怕會有暗器毒藥一類,那就防不勝防了。”李霑面露憂慮。
黃氏不以為意,掩嘴笑道:“三弟就別瞎操心了,二弟既然寫了信回來,人自然是平平安安的。再說,他外出剿匪,又是主帥,受點傷也在所難免。”
李霑沒有說話。
蘇允之低頭拿筷子攪着碗裏的飯菜,突然覺得有些難以下咽。
她雖然與李韬不對盤,但也知道剿匪平亂的艱險困難,眼前這一大家子此刻的富貴享受,其實都是用他一個人的功勞苦勞換來的。
上一代平陽侯在世時,平陽侯府哪裏有這樣的風光?
真是哪兒都不缺白眼狼,蘇允之不由得想到了自己那個養子謝胥,當下狠狠把筷子戳進了眼前那塊紅燒肉裏。
飯桌上,黃氏笑道:“一晃眼,幾個孩子年紀都大了,眼看着都要談婚論嫁了。”
李麟:“這事不急,尤其清兒,如今還是要以學業為重,鄉試後面還有會試、殿試,切不能掉以輕心。”
李玄清應了父親一聲,目光一轉,卻突然望向蘇允之淺淺一笑。
那神色,帶着點無奈,又像是在安撫她。
蘇允之只假裝什麽都沒看見,低頭扒飯。
其實,從前的應懷玉一直過得很憋悶。她明明對李玄清無意,對方卻輕而易舉地讓全府上下都以為——她對他有情。
這種潛移默化非常微妙,使得應懷玉無法開口和別人解釋,又不能拒絕他三番五次的示好。畢竟人家每次都打着表兄關心表妹的幌子,應懷玉若是直接揭破,反倒會讓自己陷于尴尬的境地。
應懷玉也是因此才會被黃氏所厭惡。
兩三句話下來,飯桌上的氣氛不覺有些冷,一時也沒什麽人說話。
晚飯罷,蘇允之并未逗留,直接帶紫雲回往茯苓院。
主仆二人走到後園,不自覺放慢了腳步。園中樟木芬芳,味道濃郁,因林木衆多,比之前走過的地方要暗一些。
院牆邊的銀杏樹高大筆直,旁邊挨着一株婀娜身姿的芙蓉花樹,樹上花苞沉甸甸地坐在枝頭,像一團團粉色的輕雲。
方才那頓飯吃得有些氣悶,這會兒在園中散了散,心情倒是暢快了好多。
慢悠悠走了一刻多鐘,二人才到後園背門處,突然看到不遠處的李玄清,都愣了一愣。
李玄清站在樹旁,身後跟着那個叫碧雲的丫鬟,瞧樣子,像是在等她。
“表妹。”
蘇允之停下腳步,朝他一福。
李玄清向她走近了兩步,微微笑道:“回來以後還沒有好好地和你說過話。”說完淡淡掃了旁邊的紫雲一眼,紫雲會意,往後退了兩步,與他們二人隔開了些距離。
“表妹近日在家,都做些什麽?”
蘇允之低着頭:“看看閑書罷了。”
李玄清略一挑眉,笑了笑道:“都看些什麽書?”
從前應懷玉可不怎麽愛看書,多在屋裏做做女紅罷了。
蘇允之漫不經心地答道:“最近看的是《楹聯從話》和《巧對錄》。”
李玄清一愣,須臾,緩緩皺起了眉頭,聲音溫和道:“這些東西不适合你看,只是些不入流的文論,看了沒有好處。女子無才便是德,表妹如今這樣就很好了。”
蘇允之不由在心裏翻了個白眼,他這是在誇她,還是在罵她?
李玄清壓根不知她想的什麽,自顧自接着往下道:“懷玉,你知不知道……放榜的時候,我在想什麽?”
李玄清看到她擡眸望過來,那雙清淩淩的眼睛倒映出他自己的臉,一時心口發燙。
不等蘇允之開口說話,他輕聲道:“我在想,總算是能回府......見到表妹了。”
二人站得也不算很近,但他身上沉木香的味道還是随着晚風一起飄了過來。
蘇允之垂眸,不動聲色地往後退了一步,似笑非笑道:“表哥莫開這樣的玩笑,若讓舅母聽到這話,當了真,多半是要怪罪懷玉的。”李玄清一怔,碧雲也擡頭飛快看了蘇允之一眼。
“表哥一路舟車勞頓,想必乏累得很,今日還是早些休息為好。”話一說完,蘇允之福了福身,再不給他多說的機會,轉身便走。
這日,大房的劉嬷嬷突然來了茯苓院,說是忠勤伯夫人今日上門來做客,讓蘇允之打扮一番過去,還特意囑咐她要穿上之前新定做的銀紅色褶裙。
她口中這忠勤伯齊家,在京城勳貴中很有地位。如今的忠勤伯齊震乃第七代伯爺,對當今皇上和太子都有輔佐重勳,前不久還晉為大學士。
劉嬷嬷把蘇允之引到沁芳園池邊,笑眯眯地對她道:“表姑娘稍等一會兒,想必忠勤伯夫人和大夫人已經在來的路上了,奴婢這就去看看。”
蘇允之颔首。
沁芳園中有片活水池,白石橋從岸邊延伸,穿過水面直達對岸,中間連着一座六角小亭,剛好在中心處。
她在桌邊坐下,托腮望着水面。過了會兒,回頭一看,眼見那劉嬷嬷走遠了,便從衣襟裏掏出一把早就放好的瓜子。
她正嗑着瓜子,旁邊灌木叢中突然發出了輕微的響動。蘇允之餘光一瞥,竟隐約看到有個身影掩在樹葉之間。
瞧身形,該是男子。
什麽忠勤伯夫人,原來只是個幌子。
思及方才劉嬷嬷的古怪,她身上這件貴重的新衣,再加上旁邊那個探頭探腦的賊影,她這會兒已經有了些頭緒。
蘇允之人沒有動,眼珠一轉,看清了對方的模樣。
原來是他。
這人是黃氏的侄子,名為黃鴻儒,雖然名字起得氣派文雅,實際卻是個混賬纨绔。應懷玉曾在年節時見過此人,他當時忙着調戲丫鬟,且喝得大醉,并未注意到從旁走過的應懷玉。
原來如此,她這位大舅母是在為她牽線搭橋,想着法兒地要把她推入火坑呢!
蘇允之站起身,拍了拍衣裙,轉身對着那人所在的方向驚聲尖叫起來:“救命啊!有刺客!”
躲藏在灌木叢中的人一僵,慌慌張張地跑出去:“懷玉妹妹,都是誤會,我是......”
“刺客!刺客!”蘇允之大叫着打斷他的話。
“不是,我不是......”
話沒說完,突然竄出個影子,一腳就把人踹翻在地。
蘇允之也沒料到侯府的家仆來得這麽快,當即吓了一跳,目瞪口呆。
“表姑娘,您沒事吧?”
不想,踹人的是個熟面孔,蘇允之一下子就認了出來。
這不是李韬的親信王岩麽,莫非......
果然,沒過一會兒,就有一人從後面走了過來。這人身形高挑,穿一身青竹色織暗紋的杭綢直裰薄袍,生得俊眉修目,極其出色,氣度卻溫煦內斂。
真的是李韬。
蘇允之不禁咽了口唾沫,這時候遇到此人,真不知道她是運氣好還是倒大黴。
“侯爺,此人如何處置?”
李韬看了一眼地上被踹暈過去的人:“帶去應天府衙門,找人知會大夫人一聲,告訴她,她的侄子在應天府做客。”
王岩一頓,蘇允之也睜大了眼。
原來他知道此人的身份,那他還......
“去了應天府衙門那種地方,黃公子可要吃苦頭了,二舅舅就不怕大舅母———”蘇允之欲言又止。
她雖然看熱鬧不嫌事大,卻也沒想到李韬會這麽狠。
直接把人送去衙門,那黃氏不得吓暈過去?
李韬目光平平,聲音甚至透出幾分溫和:“平陽侯府不是阿貓阿狗能随便進的地方。”
蘇允之以前常常會被他這種語調氣得靈魂出竅。
時隔半年,還魂再生,重逢此人,那種想沖上去踩他一腳的感覺竟然沒有改變分毫。
不過,不知為何,幾個月沒見而已,她竟覺得李韬眉宇之間多了幾分陰郁。
蘇允之暗中吸氣,告誡自己,今時不同往日,絕不能給李韬識破了。
“這瓜子是誰吃的?”李韬突然問道。
蘇允之伸手捏了捏耳朵,一臉鎮定:“我也不知道,方才來時就有了。”
李韬瞥見她的小動作,目光有片刻的凝滞,竟有些說不出的異樣。
那個人,也有這樣的習慣。
“舅舅?”蘇允之放下手。
他閉了閉眼,很快恢複如常:“你先回去。”
“是。”
兩人擦肩而過時,淡淡的瓜子味飄了過來。
李韬眉頭一挑。
他這個膽小如鼠的小外甥女,什麽時候也學會騙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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