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巧合
柳瑜沒想到看起來膽小懦弱的應懷玉竟然會當着這麽多人的面把這事兒說出來,簡直措手不及。
她當時的确看到應懷玉走後,李玄清跟了過去,不過只有她一人看到,而且後面那兩個人有沒有單獨相處她也并不知情。方才和應懷玉說那些話,不過是想擠兌她一下,沒想到竟在飯桌上給她揭破。這麽一來,這些世家小姐們不就都會以為她柳瑜是好搬弄是非的人了?
“宜華妹妹,你誤會了,我不過是和懷玉妹妹開個玩笑......”柳瑜滿頭大汗道。
這話當然不好繼續再聊,更不能當着這麽多人的面吵起來。
李宜華重重哼了一聲:“姐姐往後可要小心說話。”
柳瑜強笑着給她賠不是,竭力裝出輕松的樣子,李宜華卻再沒有什麽好臉色。
蘇允之在一邊悠閑地喝着茶,看着柳瑜這個樣子也并不覺得她有多可憐。像這種柿子揀軟的捏,專喜歡看人笑話、愛挑撥是非的人,一點也不值得同情。
酒足飯飽後,蘇允之有些胸悶。大概是因為剛剛席上的那杯青梅酒,不過,說到底還是應懷玉這身子太遭不住了。
李宜華見她臉色發白,便叫了丫鬟過來。蘇允之就由那小丫鬟扶着,走到了宴客廳外小坐。
屋子裏頭酒席正在興頭,客人的談笑聲此起彼伏,熱鬧非凡。
院子裏只有兩三個下人,大部分都在廳內服侍賓客。晚風掃動地上的落葉,聲音粗粝嘶啞,反倒顯得這院子裏更加靜了。
蘇允之坐着沒動,看了眼不遠處的宴席,只覺得,那熱鬧離自己很遠。
上輩子她過得稀裏糊塗,這輩子又能好到哪兒去?
“表姑娘,您在這兒呢,”有個小丫鬟興沖沖地跑到她面前,“這是新做出來的紅雞蛋,夫人說人人都得吃,能讨個好彩頭。”
蘇允之一怔,默默地從她手裏拿起了那個雞蛋。
看着眼前這小丫鬟眉眼彎彎、無憂無慮的樣子,她方才那點惆悵竟仿佛一下子就淡了。
“表姑娘可要記得趁熱吃,涼了就不頂用了!”
蘇允之啞然失笑。
酒席散後,下人引各位賓客到了沁芳園。
水天如墨,深黑中浸着一絲絲藍,微冷的風穿袍而過。
沁芳園湖中停着一艘船,船燈潔白,落在水面,碎光點點,銀素如星辰。輕紗羅裙的世家小姐們,袅袅娜娜地從身邊走過,帶起一陣香風,昳麗曼妙。
蘇允之無意中聽到身邊兩位世家夫人在說悄悄話,原本不甚在意,驀地聽到“蘇貴妃”三個字,不自覺豎起了耳朵。
原來十月初的時候,皇宮裏發生了一件怪事。
佟皇後在香林別苑擺宴,招待京圈的一些宗婦貴女,卻沒想到自己那九妹妹佟映月突然在席上發起瘋來。當時她跳到桌子上,竟大罵皇後賤人,還說什麽“還我兒子”之類的話,把在場所有人都吓得大氣也不敢出。
皇後膝下無子,太子謝胥是不久前才記到她名下,誰都知道太子原本的養母就是之前寵冠後宮的蘇貴妃,而蘇貴妃生前可是佟皇後的死對頭。
席上有位夫人聽到佟映月的瘋癫之語後,還一不小心喊出了蘇貴妃這三個字。
“你是沒看到,當時佟皇後臉都紫了......”
“莫非蘇貴妃的死真有蹊跷?之前不是說她是暴斃而亡嗎,皇上都發了話了。”
“要是真有那麽簡單,貴妃娘娘的冤魂會在香林別苑作祟?”
“那難不成......”
皇宮裏的這種事自然不會随随便便就傳出來,看來是真的壓也壓不住了。
也不知是哪個缺德的敢利用她裝神弄鬼,想必是別有居心。
蘇允之心想,佟皇後那樣死要面子又疑神疑鬼的人,恐怕這會兒心裏正堵得慌呢,也不知道她知不知道那個萬霖兒的事。
想到萬霖兒,她微微色變,突然意識到了什麽。
這麽快就把謝胥記入膝下無子的皇後名下,冊封其為太子......
她嘴角露出一絲冷笑,狗皇帝莫不是故技重施,又想利用佟皇後給他心愛的女人和兒子做嫁衣吧?
女眷們在沁芳園游玩之時,男賓皆由李麟和李玄清陪着到易寒齋小坐。
樓知春今日也是賓客之一,不過他實際并不是為了做客而來。此時,他沒有跟着其餘賓客一起去易寒齋,而是在侯府東邊的雲樓閣樓處,和平陽侯坐着喝酒。
“侯爺府上的酒味道不錯,比清風居的強多了。”樓知春俊容微紅,已經有些醉意。
李韬淺笑:“樓大人今日貪杯了。”
樓知春擺手,不以為意:“這不算什麽,我還沒正經開始喝呢......話說回來,最近皇上的後宮......好像不怎麽太平,那個萬貴人,短短數日就已經升為萬嫔了。聽說,皇上對其寵愛有加,竟還讓她進禦書房伺候。”
李韬看他一眼。
樓知春卻輕笑道:“侯爺別誤會,我對後宮秘聞沒什麽興趣,只是最近還聽說了一件事,覺得有些蹊跷。”
“說來聽聽。”李韬挑眉。
“前日裏萬嫔親自動手打了一個宮女,把那宮女的臉都打得都見了血,說是萬嫔懷疑那個宮女心術不正、有心勾引皇上,”樓知春慢悠悠道,“還有人說,其實是因為那個宮女的模樣,有些像當年的蘇貴妃,皇上看到的時候有些......”
他一頓,笑意加深,話鋒一轉道:“皇後得知萬嫔責打宮女,手段狠辣,就派人去責問了她幾句,沒想到當夜皇上知道此事,竟為那萬嫔......責罵了皇後一通。皇上的後宮畢竟不是尋常人家的家宅,這皇後可是一國之母,也不知那萬嫔到底有什麽好的,竟讓皇上着迷至此。”
李韬放下酒杯,淡淡道:“好像也沒有什麽稀奇的,皇上是國君,自然是想寵誰就寵誰了。”
“想來也是,如今太後都不在了,哪有人敢管後宮的事?”樓知春伸手點了點桌面,壓低聲似笑非笑,“可是侯爺,你沒覺得,那個宮女出現在萬嫔所居的玉華宮,是明擺着惡心的人麽?”
李韬望着他微微一笑:“樓大人這份心思,不做個女人進宮争寵,真是可惜了。”
樓知春給他一噎,過了會兒方道:“我是覺得這萬嫔的弟弟不太對勁,萬嫔無父無母,唯有一個弟弟萬鵬。可這個萬鵬吧,四年前才來的京城,原本是個無名之輩,如今卻連跳幾級進了戶部,幾個月之內就和燕王殿下打好了關系,成了王府的常客,你猜猜,他是怎麽打動王爺的?”
李韬:“燕王世子?”
“侯爺聰明,”樓知春點頭道,“幾個月前世子爺狩獵時被毒蛇咬傷,那時這萬鵬就跳了出來,還不顧自己的生死,為世子......以口吸毒,他被那餘毒毒暈,在床上一連躺了好幾日,為此燕王殿下還親自過去慰問。”
李韬悠悠道:“你在擔心什麽?”
“我擔心此人并不是因為忌憚他本身,而是隐隐覺得此人的出現,像是有人暗中......侯爺,你想,萬嫔得寵是在一個月前,可她的弟弟,卻是好幾個月前就被皇上破格提拔,”他一頓,又搖了搖頭,“也許是我多想了,不,該說希望這一切都是我多想。”
李韬看着他,沒有出聲,目光之中卻暗含贊賞。
樓知春竟心細敏感到如此地步。
這便是所謂的政治嗅覺,一種可以預判将來形勢變化的能力。
沉默片刻,李韬緩緩道:“如今的朝廷,國舅佟安和東廠席源為一黨,葉廉和忠勤伯為一黨,兩黨在朝分庭抗禮,本來佟安一黨略勝一籌,不過,之前那個案子削弱了他們的氣焰,如今也算是不相上下了。太子新近冊封,還沒有向其中任何一派靠攏的跡象。燕王沉迷方術的長生不老之道,又熱衷于豢養食客,可見......野心不小。幾日前,先帝幼子恒王也已經進京。樓知春,你有沒有想好,自己要占哪一席?”
樓知春微微一震。
“我和侯爺一起得罪了佟安一黨,侯爺又拒絕了葉廉,那就只剩下太子、燕王和恒王可以選了,”他看着李韬,“才聽說恒王殿下因幼年的一場大病失了智,心智就如孩童,想必是不能了。燕王殿下倒罷了,世子爺倒是與蘇家往來繁密,而蘇宿是葉廉的人,恐怕......燕王是有和葉廉結盟之意。”
李韬淺淺一笑:“這不稀奇,燕王不喜宦官,又觊觎兵權,若是有的選,自然會向葉廉靠攏。”
樓知春目光一深:“那侯爺又如何?”
李韬的态度從來都模糊不清,對此,樓知春一直非常好奇。
平陽侯雖屢立大功,卻似乎無意追求官階,朝中有些高官并不把他當回事,尤其佟安等人。可樓知春知道,此人絕不一般。
人主不喜強臣,臣強則死。
李韬明白這個道理,他在韬光養晦。
不,他是在等。
等什麽呢?
樓知春看着對面這個溫和從容的人,有片刻的失神。
葉廉也早看出來了,所以有心想與李韬聯姻,只是沒想到他會拒絕。
樓知春正等着李韬回答,卻見對方轉頭看着窗外,一語不發,目光有異。
他順着他的目光一望,看到底下沁芳園中,那些夫人小姐們都擁去了水面當中的小亭賞玩。
李韬看着的,是湖邊的人。
那兒有個姑娘,獨坐在石桌邊,拿手掌按壓着一個紅雞蛋,在桌面上滾來滾去。
樓知春一怔。
她用手掌按着雞蛋來回地滾動,直到雞蛋殼全給滾碎了,才拿着雞蛋慢條斯理地剝起殼來。
樓知春看了,低聲一笑:“這小姑娘,真有意思。”
別人都在看風景,她卻一個人在那兒剝雞蛋吃。
李韬眼睛仍看着下面,手拿起茶杯,慢慢地抿了一口,聲音微沉道:“巧了。”
樓知春不明所以:“什麽巧了?”
李韬輕嗤一聲,目光渺遠:“還有個人......也喜歡這麽剝雞蛋。”
“誰啊?”
啪嗒一聲,茶杯被擱在了桌上。
李韬起身,朝樓知春淡淡笑道:“時辰不早了,樓大人還不回去?”
樓知春當即嗆了一聲:“你......”
李韬伸手在他肩頭按落,臉上的笑意也淡了幾分:“問我之前,你該先問問自己——到底要不要上這條船。”
樓知春仰頭定定地望着他,一時說不出話來。
夜色如霧,晚風微涼。
宴席散了,賓客們各自離開,方才還熱鬧非凡的侯府漸漸冷落下來。
蘇允之向李麟和黃氏告退時,黃氏瞧着竟比過去還和氣,李麟也難得一見地關心了她幾句,且溫聲細語地與她說話。
蘇允之正疲于應付,乍一見李宜華在李麟背後沖自己擠眉弄眼的,險些就笑出來,臨走前不禁狠狠瞪了她一眼。
走出外院時,紫雲已經拿着披風在等她了:“小姐,今晚有些涼,披着披風,可別凍着了。”
蘇允之笑了笑,突然道:“你今日吃那紅雞蛋了麽?聽說吃了能讨好彩頭。”
紫雲一怔,撲哧一笑:“小姐多大人了,還信這個?”
見蘇允之臉紅紅的,只微微笑着也不吭聲,紫雲察覺出有幾分古怪,便湊上前聞了聞,一下子睜大了眼睛:“小姐,您喝酒了?”
蘇允之搖頭,擡手比劃了一下:“就一點點......”
紫雲一噎,忙上前扶住她的手:“方才沒出什麽岔子吧?”
蘇允之搖了搖頭,她頭昏眼花的有些難受。
沒想到這酒的後勁這麽足。
“咱們趕緊回去吧!”紫雲低低道,聲音有些憂慮。
“好。”蘇允之乖乖答應。
二人走上回廊,旁邊園內高大的樹影在夜風中婆娑,形同鬼魅。
蘇允之捉緊領口有些害怕,然而轉念一想,自己當初不也還做過幾日游魂,有什麽好怕的!
主仆二人剛下回廊,迎面看到一人,險些叫出聲來。
蘇允之看清對方面貌,松了口氣:“三舅舅......”
李霑獨自一人提着燈籠看着她們,笑了笑:“吓着你們了?”
蘇允之違心地搖了搖頭。
李霑:“我方才從這兒走過,掉了東西,這會兒正沿着路找。”
蘇允之還未說話,背後忽然響起一個聲音:“表姐,原來你在這兒啊!”
她轉頭一看,又是李玄夜那厮。
這小子真是陰魂不散!
李玄夜正擡着下巴往這兒走過來,誰知道一瞧見她身後,竟神色一變,又轉身跑了。
那個樣子,說是屁滾尿流也不為過。
蘇允之驚訝:“三舅舅,表弟怎麽好像......十分怕你。”
李霑無奈道:“恐怕,他怕的不是我。”
蘇允之本來不解其意,回過頭才知道李霑的話是什麽意思。
原來李韬……竟不知何時站在了他們二人的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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