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镯子(修)

十月末,秋寒深重。

清風驟起,将燕王府院內的一樹青影吹得沙沙拂動。

明明京城內外的林木都因時節之故,葉落枝殘,這王府內卻像世外之地,仍然花團錦簇、綠樹成蔭,一看就是花了不少功夫。

太子謝胥從回廊走過,望見王府內景,目光輕微地閃爍。

不多時,他被下人一路引到了王府的書房。看到燕王站在桌案前俯身寫字,謝胥不禁笑了笑:“七叔好雅興。”

燕王看他一眼,将毛筆放下,拿起絲帕輕輕擦拭掌心,有些漫不經心的:“打發時間罷了。”随後繞過桌子,走到外間,撩袍坐下,謝胥一頓,随後也跟着落座。

燕王拿起茶杯,目光不經意地從太子臉上輕輕掃過。

當今太子爺年方十八,眼窩深邃,鼻子略尖,生了一副清清冷冷的長相,看人時的目光卻羸弱憂郁,和大部分長相挺闊英武的皇室子弟都不一樣。

“太子特意過來,還是為了上次的事?”

謝胥面露擔憂:“昨夜父皇又咳血了,太醫說父皇這是憂思過重,心有牽系,不過就是從前那套說辭罷了。”

燕王看着對方,少年太子神色沉沉,眉宇之間盡是憂悒。

他眼裏閃過一絲不以為然之色,淡淡道:“太醫院聚集天下名醫珍藥,若是連宮中太醫都束手無策,那本王也不會有更好的法子。”

“侄兒知道,”謝胥并不肯輕易放棄,“七叔這麽多年來以道教方術修身養性,的确是做到了青顏永駐,這方術若如此厲害,那方士所煉的丹藥會不會……也有奇效?”

“不可。”燕王神态間有幾分刺骨的冷厲,令謝胥微微一震。

太子臉色局促,燕王依然沒有放緩語氣:“上回我已經和太子說過了,這麽做風險太大。古往今來,試煉丹藥的人不在少數,哪一個有過好下場?太子還是絕了這心思的好。”

謝胥嘆了口氣:“七叔訓誡的是。”

他低頭喝了一口茶,潤了潤發幹的嗓子,放下茶杯時看到旁邊的茶點,怫然色變。

那是一小疊桂花糕,糕點潔白似玉,細膩如雪,面上點綴着兩瓣桂花花瓣,秀美別致。對這種糕點,謝胥再熟悉不過,因為,這是那個人......生前最愛吃的東西。

“怎麽,”燕王睨了他一眼,“太子喜歡吃甜的?”

謝胥恢複了常色:“倒不是,只是看這點心精巧,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燕王不以為意:“太子說笑了,宮中什麽點心沒有。”

謝胥無聲一笑,沒有說話,眼底卻掠過一絲陰戾。

這日大早,木樨堂來人請蘇允之過去。別說蘇允之,連兩個丫鬟都跟見了鬼一般。

在平陽侯府,木樨堂有如禁地,就算是大老爺李麟要進去,都得讓人通傳李韬。若是李韬不在府中,任何人都無法踏足木樨堂。

蘇允之一路上都跟揣了只兔子在懷裏似的,七上八下。

好端端的,李韬為何要她過去?在應懷玉的記憶裏,好像也從未有過這樣的事。

她由下人引到堂內,聞到淺淺的檀香和墨味,愈發緊張。

折到內間,眼前是一面琉璃屏風,兩側擺有三角梅,枝葉蔓延,竟然一直拖到地上。雖然如此,反倒有一種潇灑悠然的意态,很是與衆不同。

繞過屏風,一張圓桌擺在正中,李韬坐在桌前,竟然......在吃早飯。

他今日穿了一襲紫紅色織金梅花方勝工字紋的袍子,佩潔白無暇的仙鶴玉牌,多了好幾分貴公子的派頭。

蘇允之遲疑片刻,屈膝向他問好。

李韬看她一眼,并未放下筷子,反而輕輕擡了擡下巴道:“坐下,一起吃。”

她一愣,想說不用,結果目光一掃,瞥見那桌上的豆沙春卷、糖蒸奶酥、桂花糕,整個人微微定住。

相比之下,茯苓院的清粥小菜可就顯得寒碜多了。

“吃過了?”他漫不經心地掃了她一眼。

“還沒......”

蘇允之一邊答話,一邊慢吞吞地走了過去。

她坐下,拿起筷子想去夾一塊奶酥,旁邊李韬卻淡淡道:“先吃蛋,免得待會兒肚子不舒服。”

蘇允之哦了一聲,放下筷子去拿雞蛋。不料雞蛋還很燙,她啊地一聲撒了手,飛快地捏了捏自己的耳朵。

眼見她這個小動作,李韬的目光微微一凝。

蘇允之渾然不覺,揉揉手,将那雞蛋放到旁邊的冷水裏一浸,等了一會兒,才拿出來。

随後啪地一聲敲在桌子上,以掌心貼着雞蛋,來回在桌面滾動,動作熟練。

“為什麽要滾雞蛋?”他問。

“像這樣子全都滾碎了,雞蛋殼就會很好剝,而且也不會紮手。”

李韬噢了一聲,過了會兒又問她道:“這是誰教你的法子?”

蘇允之差點就說是娘親,幸虧及時察覺到危險,沒有脫口而出。

這應懷玉的親娘,可是生她時就難産而死。

她扭頭,對上一雙深邃幽然的眼睛,心中一個咯噔。

須臾後,暗中咽了口唾沫,緩緩道:“這我也不記得了......好像是......從前家裏的一位老嬷嬷教的。”

李韬沒有多問,看樣子似乎并未懷疑。

這會兒,蘇允之手心都冒冷汗了,只暗罵自己大意。

搞了方才這一出,她一下子就沒了吃東西的興致,只想快點回自己院裏去。

“舅舅,您叫我過來......是有什麽事?”

李韬對她微微一笑:“吃完再談。”

蘇允之笑了笑說好,心裏卻狠狠地呸了他一下。

她果然還是看這個人很不順眼。

猶豫片刻,她舉起筷子,夾起了一塊糖蒸奶酥,放進了嘴裏。

奶香味和白糖的香氣融合在一起,糯糯的糍粑已經被蒸得軟爛酥透。

果真是——一口即酥。

蘇允之在心裏嘆了口氣,眼睛都快要濕潤了。

有多久沒吃上這一口了?

她吃着東西時,李韬無意間瞥見她手腕上的銀镯,眸光一動。

那镯子光看着倒沒什麽奇怪之處,可她戴着镯子的手腕肌膚,卻隐隐泛着青色。

在晨曦之中,格外明晰。

李韬眉心一皺。

這頓早飯吃得慢,等到用完飯已經是兩刻多鐘後了。

蘇允之放下筷子:“舅舅......我吃好了。”

“嗯,”李韬屈指敲了敲桌案,“王岩,去将四少爺請過來。”

蘇允之一個激靈,睜大了眼看他。

李韬卻在那兒端着茶杯喝茶,根本不朝她看。

不過一會兒,李玄夜就過來了,還低眉順眼的,一副乖巧模樣,和平時判若兩人。

“二叔......”

他行了禮,擡頭看到蘇允之也在,而且還和李韬同桌吃早飯,眼睛瞪得和銅鈴一般大。

李韬眉頭一動,李玄夜竟一哆嗦,馬上對着蘇允之行禮問好:“表姐......”

這下子換蘇允之跟見了鬼一般。

“你這幾日閑得很?”李韬拿起方帕不緊不慢地擦着嘴,眼睛睨着他。

李玄夜磕巴道:“還、還好。”

“是麽,”李韬喝了一口茶,放下茶杯,“周先生一個月前就探親回來了,明日起,你繼續上課。”

李玄夜啊了一聲,有如晴天霹靂。

“不願意?”李韬嘴角一扯。

“願意、願意,”李玄夜強笑道,“這麽久沒見,侄兒......可想周先生了。”

蘇允之看李玄夜那一臉谄媚別扭的樣子,簡直深得幾分海公公的真傳,心裏不禁受到了強烈的沖擊。

真沒有想到,這小魔頭在李韬面前竟然怕成這樣,李韬到底把他怎麽着過了?

“回去吧。”李韬道。

李玄夜點點頭,乖乖地出去了。

蘇允之遲疑了一會兒,咬了咬唇,擔憂道:“舅舅......表弟會不會以為是我跟您告狀,回頭再來找我的麻煩?”

李韬望着她,語調平平道:“他再也不會來找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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