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詩箋
李韬回到木樨堂的時候,王岩已經審問過那落水的丫鬟蘭汀。他用了些刑訊犯人的手段,蘭汀很快便遭不住,如實招了。
這蘭汀是黃氏屋裏的貼身丫鬟,之所以尋短見,是因為黃氏想把她撥去李玄清院內,有意擡她做通房。
如今李玄清已經有了一個叫作碧雲的通房,對其寵愛有加,黃氏心生憂慮,想安排一個自己人進常山院。
事實上,蘭汀與老家的發小早有婚約,而且情深意篤。然而,她禀明實情以後,黃氏卻并不理會,仍一心要讓她成為李玄清的房裏人。
李韬聽到王岩的禀報,搖了搖頭,眼裏掠過一絲厭色:“把人送到香山院,讓大夫人自己處置。順便告訴她,我不想再看到這種事。”
王岩應聲,正要告退,卻聽李韬道:“等一等。”
“侯爺?”
“這是誰拿來的?”李韬指着桌上那一盤子突兀而又顯眼的紅雞蛋。
“回侯爺,是樓大人讓人送來的。”
李韬沉默,臉上寫着莫名其妙四個大字。
“樓大人還說,侯爺若喜歡,他家還有,說是府裏廚娘自己養的雞......”
李韬揮揮手:“行了,什麽亂七八糟的。”
王岩連忙閉嘴。
“下去吧。”
“是。”
李韬伸手捏了捏眉心,睜眼時,目光落在那雞蛋上面,冷不丁想到方才應懷玉的神态語氣,眼睛一眯。
上回看她滾雞蛋也是。
蘇允之也那樣剝雞蛋。
連她自己都沒覺察到自己有那麽多怪癖,李韬卻比她更清楚。
他的食指輕輕摩挲着大拇指上的玉扳指,嘴角一抿。
太子謝胥當年剛進湧泉宮的時候,還是一個內向青澀的少年,極少開口說話。
那時候,蘇允之為了讓他能敞開心扉,下了很大的功夫。
李韬看到過她給謝胥剝雞蛋,也是那樣滾碎了一點一點剝幹淨,然後把白嫩光滑的雞蛋捧到謝胥的跟前,還眼巴巴地看着他吃完。
就像個傻瓜。
朝陽樓花間閣。
雖是秋日,花間閣外小園中的花草林木卻還有些繁盛氣象,風中花香微微,蟲語細簌,假山屋宇,環繞疊複,風雅宜人。
樓知春進了閣內,便聞到濃郁的脂粉香氣,又聽到樓上隐隐約約有女子的嬌笑聲,一時有些疑惑。
旁邊同僚用手肘頂了頂他道:“樓大人要不要上去看看?”
“我賭二十兩,樓大人肯定不敢。”
樓知春彎腰,一揖到底:“還請各位饒了在下吧!”
衆人大笑。
“話說回來,樓上到底是在做什麽?”樓知春入座後問道。
“看來咱們樓大人是心猿意馬了啊,”其中一人笑道,“聽說是首輔大人家的四小姐在此舉辦詩會,請了京城各世家名門的千金貴女。”
樓知春恍然:“原來如此。”
“樓大人既然沒膽上去一探究竟,就得罰了這杯酒,來——”
樓知春無奈,接過酒杯一飲而盡:“既然是有京城的各位小姐在,那自然是有人把守,樓某一介文官,若是貿然上去,恐小命休矣!”
“小命倒不會休,就怕會打傷咱們樓侍郎俊俏的臉蛋!”
衆人哄笑。
樓知春非但沒有生氣,還笑盈盈的:“接着喝——”
喝到盡興時,肩膀給人一撞,手中的酒杯應聲跌落,樓知春搖頭一笑,矮身去撿,結果看到桌子底下竟還躺着一張藍色的詩箋,不禁目光一凝。
薄薄的一張紙,月白色打底,上頭的藍色仿佛給水暈染過,透着天青,似藍非藍,有如碧湖雲煙,氤氲朦胧。
詩箋上以簪花小楷謄寫了一首《子夜吟》,字體秀巧,一看就是出自女子之手。
看來是有位小姐落了東西,樓知春撿起詩箋,這才看到左下角一排小小的落款——李宜華。
他一愣,李宜華好像是平陽侯府的......
“樓大人!怎麽鑽桌子底下就不出來了?”
樓知春連忙把詩箋塞進了衣襟裏頭,撿起酒杯,神色如常地坐了回去。
笑鬧間,有一人壓低聲道:“聽說那個萬嫔,馬上就要被封作貴妃了,這在我朝後宮......可是首例。”
“那可比當年的蘇貴妃還要厲害。”
“可不,封貴妃還不算什麽,聽說那女子三十好幾,都快四十了!”
“啧,豈不是半老徐娘?”
“難說,先前我聽人說過,女子若過三十歲還是處子之身,可是會別有一番風味的......”
樓知春舉起酒杯,開口打斷那幾人不知死活的閑篇兒:“這酒力道不足,怕不是摻了水的假貨吧?”
“樓大人口氣不小!”
最近幾日涼快了不少,李宜華特地來找蘇允之,要帶她一同出府,去南街的胭脂鋪逛逛,順便也透透氣,免得再為先前那樁破事心煩。
清晨日頭不烈,反倒有些暖意融融的。這會兒正是京城熱鬧的時候,早市剛開沒多久,街上人流不息,早點攤子的吆喝聲此起彼伏。
京城百姓的早飯花樣可不少,除了各地都有的包子、油條和馄饨,還有豆汁、炸醬面、油果子、鹵煮。湯鍋粉面,都熱氣騰騰,煙霧缭繞,伴有陣陣油香。蘇允之聽到油條下鍋滋滋滋的聲音,簡直有種此刻才算重活一世的感覺。
馬車在長陽街停下,這兒多的是胭脂鋪、珠寶閣和金鋪,賣的都是些精巧貴重的東西,來來往往的也多是貴人富賈。
二人戴着帷帽下了馬車,進了最靠南的鼎香閣。
“這兒的胭脂最好,聽說京城有一大半世家貴女都從這兒買。”李宜華輕聲道。
蘇允之挑眉:“這麽厲害?”
“你看了就知道,确實不一樣,”李宜華道,“這兒還賣香料,我大哥用的沉木香就是從這兒訂的。”
蘇允之瞟了她一眼,暗笑道:你莫不是這鼎香閣老板的托吧。
二人正在那兒挑胭脂,忽然看到掌櫃的迎着一位貴族小姐走了進來。那位小姐也戴着帷帽,看不清容貌,聽到掌櫃的喊了一聲“葉四小姐”。
李宜華便小聲告訴她,那肯定是葉從心。看來葉從心是這鼎香閣的常客,瞧掌櫃那樣,腰板都要彎到地上去了。
葉從心沒有在一樓逗留,直接上了二樓。
蘇允之心想,恐怕自己當年還是貴妃的時候,都沒有葉四小姐這樣大的派頭,葉首輔如今可真是權傾朝野、如日中天了。
“別看她這麽盛氣淩人的,其實——”李宜華湊近蘇允之耳邊低聲道,“其實,葉從心一直對我二叔有意,只可惜,神女有情,襄王無夢。”
蘇允之一愣。
李宜華:“我告訴你,你可千萬不能說出去......前年祖母的壽宴上,我親眼看到她跑去木樨堂截二叔的路,不過二叔沒給她什麽好臉色,話都沒說就走人了。我還以為葉從心那樣高傲的性子,給人那樣甩了臉,一定不會再來我們李家了,誰知道她竟然是對二叔癡心一片......”
蘇允之此刻只恨手裏沒有一把奶瓜子,好讓她邊嗑邊聽。
“她與你同輩,年紀可比二舅小多了吧?
李宜華皺眉看她:“她和我同輩,和你不也是同輩?”
蘇允之險些給自己的唾沫星子嗆住。
不等她開口,李宜華揮揮手道:“喜歡上年紀大點的也不稀奇,問題是她喜歡上的是我二叔,就我二叔那個陰晴不定的脾氣,天底下受得了他的恐怕沒幾個,他哪天要是成親了才奇怪呢。”
蘇允之連連點頭,真是句句都說到她的心窩子裏去了。
李宜華又道:“不過,最好笑的是當初葉從心到我們府上做客,我娘以為她是看上了我大哥,還高興得好幾個晚上都睡不着覺,誰知道人家根本就沒那個意思。”
蘇允之聞言笑了,這種事,的确是黃氏幹得出來的事。
“那舅母後來知不知道?”蘇允之問。
李宜華聳聳肩:“還沒呢,她早一心把葉四小姐當作未來的兒媳婦了。”
蘇允之啞然失笑:“表姐怎麽不告訴舅母一聲?”
李宜華忙擺手:“我可不想,誰知道我娘從我嘴裏知道那事兒會不會去二叔跟前賣了我。”
蘇允之:“表姐還真怕二舅舅。”
李宜華輕咳了兩聲,不自在道:“我那是敬重二叔。”
蘇允之表面在和她開玩笑,心裏頭想的卻是另外一回事。原來如此啊,黃氏既然一心把葉從心當作準兒媳,那自然是越發瞧不上應懷玉了。
“話說回來,我倒是不讨厭葉從心,你不知道,齊家那個六小姐才是真的招人厭,十一月初十是忠勤伯府老夫人的六十壽辰,到時又得碰見她,想想都煩!”
“她怎麽你了?”
“唉,一時跟你說也說不清,回頭你見了就知道了。”
之後二人在胭脂鋪待了大半個時辰,買了東西出來,就打算早點回府。
上馬車前,蘇允之瞥見前面石橋上有一名作男裝打扮的少女,腳步一滞,眼睛幾乎是一下子就紅了。
那少女,是蘇家的二小姐蘇藺真,也是她唯一的妹妹,自幼與她最為親近。
而在蘇藺真身旁之人,是個二十三四上下的年輕公子,頗為面熟,從前蘇允之在皇帝的家宴上看到過,似乎是......燕王世子。
真真怎麽會和他在一塊兒?
“認識麽?”李宜華見她神色有異,不禁問道。
蘇允之搖了搖頭:“沒事,是我......認錯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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