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宋喑怔怔地盯着面前那個眼裏淌出光亮的人,不知為何,覺得他有些熟悉。
“亮。”他聲如蚊蠅,手指微微顫着,又想去撫上他的眼睛。
那個男人又握住了他的左手手腕,這下他兩只手都被抓住了。
四目相對,空氣凝滞。隔了整整三分鐘,那男人才無奈地開了口:“我也不知道我怎麽會在這兒。”
宋喑仍是眼也不眨一下,靜靜地、呆呆地看着他。
那男人嘆口氣,放開他一只手腕,将他轉個身,指向對面的牆。
昏暗的燈光足以照亮這一室。宋喑張大了嘴。
對面牆上挂了幅畫,是多年前,他當教師的父親從城裏買回的裝飾品。畫面上有個男人,坐在一架立式鋼琴前,手指充血,死死地按在黑白琴鍵上。他右側有個年紀更大的男人,露出了斥責的神情,一只手狠狠地拉扯着年輕男人的手臂。
宋喑迷茫地眨了眨眼睛,記憶裏,父親不甚清晰的聲音傳來:“掙紮,拼命地掙紮。”
他緩緩轉過身,看向身後人的臉。蒼白俊秀,頰邊散着因激憤而生出的紅暈,與畫中那個年輕男人,一模一樣。
宋喑沒有害怕,這個傻子,像發現了什麽奇妙的東西一般,很快笑了出來,又執拗地擡起手,用食指一圈圈在他眼眶周圍撫摸,隐秘地、小心地挨近那“亮”。
年輕男人再度嘆氣。他隔空看了眼那副畫,只見那中年男人憤怒地抓着一團空氣,也是……有些悲涼。
宋喑不明白他的悲涼,他高興得厲害。他有了新的“亮”。
一種與旁人截然不同的光彩從那男人的眼睛裏迸射,仿佛還帶着一種百草燃燒的味道。席卷意志、洞穿黑暗。
眼簾低垂或掀開時,還閃着火星般的亮點。比日光更溫柔,比燈光更熱烈,這了不起的光亮。
一種新的生活展開于傻子面前。這個神秘的年輕男人,有着最動聽的聲音,一舉一動都漂亮得驚人。宋喑癡迷地跟在他身後,追着那道眼中的“亮”。
宋喑仍舊早起放羊。
在那萬丈日光越過山崗之時,傻子歡欣鼓舞,跳起來喊着他的誓語:“亮!”而他只消回頭看一眼,便又會被新的東西填滿心髒。
那年輕男人撐着草地,半阖着眼睛,日光在那透亮澄澈的棕色球體上反折,暈開一圈柔和的光幕。溫潤到了極點,空靈到了極點。
宋喑便又蹲下來,踩着鮮嫩的野草,在晨曦中去摸那光,又重複了一遍:“亮。”
他癡迷于光。他的世界裏,唯其光亮才能破開他混沌的神思,給予他能夠波動的情感。
他除了喊“亮”,便再不存別的言語。這一特質,使他既顯得麻木,卻又顯得格外虔誠。
年輕男人的到來,卻好像讓這一特質也不知不覺地改變了。
他會微笑着看一眼宋喑,便輕巧地跳下田埂,輕聲吆喝着,将羊兒趕向青草更肥美的地方。
幾只羊圍繞在他身側,鈴铛聲清越動人,他随着那鈴铛聲打拍子,輕輕哼唱宋喑從未聽過的歌謠。
宋喑不再散漫地放羊了,不再懶散地窩在草堆裏曬太陽了,但他不是振奮精神,他以一種更寡淡的方式生活。
他着迷地追着他新發現的“亮”。
月色流淌在山林裏,那年輕男人撿起一片葉子,放在唇邊吹響。
清脆悅耳的聲音爬過樹梢,流散在風中,宋喑蹲在他腳邊,看着他,一遍又一遍低聲呢喃:“亮。”
在屋子裏時,男人站在老式的盥洗架前面,他把散發着白氣的熱水倒進銅盆,神情專注而柔和,他的動作時緩時急,讓那水流拍擊流、拍擊盆沿,發出脆響。
這個人,擁有将一切聲音都變得好聽的能力。
宋喑聽慣了雞鳴犬吠、鄰裏鬥嘴,沒聽過這些。
他挨着男人坐在長凳上,看他把一塊木柴投進火塘,噼啪火花炸響,竟也動聽得要命。
日複一日,他追着那道光。在夜裏,他跪在床前,也情不自禁地伸手去觸摸那流淌的光亮。
他膽大極了,他順服着本能,用嘴唇去吻那光亮。
男人打開電燈,那張蒼白的臉便又在眼前清晰可見,更襯得那雙眼熠熠生輝。
男人捧着宋喑的下巴,輕輕吻一吻他的嘴唇,把他從地上抱起來,放到床上。
宋喑更歡喜了,他趴在男人身上,又去觸碰那光亮。
“亮。”
“亮。”
“亮。”
他不知疲倦地重複這個詞語,他耗盡力量,在年華裏一次次地對劈開黑暗的這東西頂禮膜拜。
“宋喑,”男人撫摸着他微涼的臉頰,“宋喑,你的名字。”
宋喑不解地看他。他對這名字的反應程度遠不及亮,他只是很想再聽聽男人的聲音。
“沒關系,”那個男人笑了一聲,用食指重重按在他的嘴唇上,等那裏變得紅了,他不緊不慢地說,“這名字封不住你的聲音。”
宋喑被堵住嘴唇,眼裏蓄了一層薄薄的水霧,發出了“嗚”的一聲。
只是那男人的眼睛更亮了,仿佛有什麽東西呼之欲出,只要他眨一眨眼,便将有星子墜落。
宋喑用小小的舌尖舔了下他的指腹。
一切都很自然。像山風吹拂山巒,一層又一層烏雲盤桓,蜻蜓低飛,細雨與紛紛的情/欲彼此交接。
光裸的脊背上有着微微凸出的骨頭,一節連着一節,在薄薄的皮膚下伏卧,似連綿不絕的山脈,一具身軀的靈氣都在此處流竄。
年輕男人的手指在上頭輕點,也像彈鋼琴一般,在骨鍵上扣擊靈魂,發出最美的樂音。
少年的嗚咽與呻/吟,在漆黑一片的大山深處悄悄響起。他被一把撈起,在潔白的長頸彎折過去之時,摸着那眼眶,神魂迷惘卻吐字清晰地喚了聲:“亮。”
他什麽也不懂,卻又愛上了一切。他更愛光,愛日光,愛月光,愛星光,愛目光。
喑是沉默,是口不能言。
但在被撞得支離破碎,目光渙散之時,他說出了世界上最美的字。
男人的手指充血,紅腫不堪。他笑着說,他愛鋼琴,他就算被折磨,也還要彈鋼琴。
宋喑嗓音沙啞,他說:“回。”
生活又變得寧靜了。在山村的炊煙袅袅升起之時,宋喑去放羊。
銅鈴悠揚,青草芬芳。天際一線紅光初生,覆在他瞳孔之上。柴可夫斯基第一鋼琴協奏曲緩緩響起,一平一蕩之間,迎出冉冉升起的火球。
宋喑站在高高的田埂上面。望着太陽,很輕很輕地笑了一下。
光線昏暗的木屋裏,畫面裏的男人從容地彈着鋼琴,那樂音總不會消逝,将永遠流淌。
你聽見花的聲音了嗎?
是宋喑的聲音。
“殺青了!”
夜裏,全劇組在山裏舉辦篝火晚會,所有人手拉着手跳舞,山民們送上最香醇的農酒,芬芳四溢。
沒人知道肖浮喝了多少,但他看上去醉醺醺的,十二點多才跌跌撞撞地進了屋,倒在床上靜靜地發酒瘋,不知道念叨着些什麽。
許妄進來時,他上身沒穿衣服,也不怕着涼一般,俯卧在床上。
“醉鬼。”許妄笑了下,把被子拉起來蓋住他。
“哥哥。”似乎醉成一灘爛泥的肖浮卻抓住他的手腕。
他的臉紅得驚人,更顯眼睛漆黑一片,直直地看着許妄。
“嗯?”許妄笑着看他。
只見肖浮一把拉開了被子,抓着他手腕的手滑下去,摸着他的手心,手指再張開,從他的指縫中靈巧鑽過去。
他長長的睫毛顫了下,又緩緩露出黑白分明的眼眸:“你想不想,想不想把拍攝時沒拍的拍完?”
許妄心髒猛地一跳。
拍攝時自然是借位,拍一些局部特寫,兩人自然不可能多麽深入地交流身心。那現在......
許妄只覺喉嚨有些發幹,半晌,他枯聲說:“小傻,你這回醉的好厲害。”
他又笑了下:“我想想怎麽逗你才好。”
肖浮卻猛地拉了他一把,把他拽到床上,直接地在他手掌上咬了一口。
沒等許妄反應過來,他又很輕很快地在那柔軟的掌心上印上一吻。
“我沒醉,你聽聽我。”他再把那只手貼上自己的心口。
“許妄,”肖浮極度認真地看向他,“你聽到花聲了嗎?”
他的心髒跳動。“是愛的聲音。”
許妄看着他,看了很久很久。他等待的時間,卻遠比這漫長。
許妄擡手撫摸肖浮的後頸,把他的頭按向自己,與他額頭相貼。
他的聲音動聽至極,卻有一絲藏不住的顫抖:“肖浮,我的肖浮寶貝兒是在說,你愛我嗎?”
肖浮目光如炬:“我原先很害怕我會不堅定,很怕我的愛不長久。但現在,許妄哥哥,”他突然覺得鼻腔一陣酸痛,“我确定我不可能再愛上別人了。”
“俗世輕佻、浮躁,甚至比不上山上一只羊的銅鈴聲純潔。”
“但它卻又值得去愛。”
“因為俗世有你我才愛這世界,這句話我不喜歡。我不是因為你才去愛世界。我愛世界,而你也愛,所以我常常覺得幸福。”
“我還很年輕,還将經歷許多事情,但我知道我無法同別人一起愛世界。”
肖浮看着許妄,眼睛裏碎光閃爍:“最後站在田埂上看日出時,我覺得我就是宋喑,宋喑就是我。但當第一縷光線落在我身上時,我感到無比地思念你。”
“在那一個國度裏,宋喑送走了你。但我不想和你分開,我想和你一起,手牽手迎接光亮。我曾經有次覺得,要是有人拿槍對着你,我一定會奪走槍保護你。但是現在,我明白了,我沒那麽英勇的,那種時刻我只能推開你。”
肖浮的眼角淌下一滴眼淚,他鼻尖發紅,聲音微顫:“一想到那樣,我就感到無比的害怕,很怕失去你。”他揪緊他的衣袖,問他,“你老實告訴我,你不是畫裏來的人對不對,你真實存在着對不對?”
眼淚不知不覺已經挂滿他的臉頰,肖浮擡頭,嗚咽着:“抱抱我。回答我。”
許妄摟住他,再摸索到他的手,握起來吻了下他的無名指。他鄭重承諾:
“別怕。我真的在,一直在。”
“許妄。”肖浮垂下頭,悶聲叫了他一聲,紅根紅得不正常。
“怎麽了寶貝兒?”
“我喝了一杯米酒,但是沒有醉。”他把頭埋到許妄懷裏,小聲說,“喝酒也不是為了壯膽。我很清醒,也很有勇氣,我喝酒是為了讓臉色好看。”
許妄沒忍住輕笑,摩挲着他的發絲,哄着他:“好,我知道了,你特別好看。”
“所以,”肖浮在他鎖骨上咬了一口,又仰頭看他“我想告訴你,我愛你,非常愛你。”
許妄溫柔地擦去他的眼淚,笑得自信:“小傻,我早就知道了。”
不必口口聲聲地重複,心聲自會言明,你愛我。而我,也将永遠愛你。
作者有話要說: 這個電影實話說沒太多內容,但是我很喜歡,覺得很美,想起來內心覺得很安寧。
這篇就完結啦,祝肖浮寶貝和許妄寶貝幸福。說實話無大綱裸奔,想到哪兒寫到哪兒,真的很不好。但這篇主要也是為了解壓,寫着好玩兒。雖然缺點多多,但我寫下來挺爽的,還是很大程度上緩解了壓力。
其實昨晚上就标完結了,我剛才看了眼最後幾段又有點不滿意,重新改了下。
希望讀者喜歡~ 對蠢作者感興趣的可以收藏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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