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一直到飯吃完,陶立陽也沒有問出那句話。然而這個未出口的問題就像一粒小石子在他心上反複地劃,讓他輾轉難眠。

再一次入睡失敗之後,陶立陽起床去洗了把臉。壁燈的光線映在浴室裏深藍色的瓷磚上有一種很古怪的冷感,陶立陽借着這樣并不明亮的光線打量鏡子裏的人并試圖回憶自己讀大學時候的樣子。

的确是不一樣了,陶立陽想,許雲清也和在小劇場初見時不同了……但為什麽許雲清之于他而言還是和當年沒有差別呢?

他從來沒徹底放下過許雲清他心裏清楚。在過去的這麽多年裏,他也有很多次騙自己說好了,過去了,許雲清有新的生活,他也應該翻篇了,朋友的關系已經足夠,不要自尋煩惱。

然而那些感情就像一座活火山,哪怕拼命抑制着讓它短暫休眠,但總會在某一個契機下再一次活過來,比如現在。

陶立陽咬了下後槽牙,心想真是越活越回去了。看着鏡子裏的自己,問他:“你又輸了,現在要怎麽辦?”

怎麽辦?十八歲的陶立陽不知道,三十歲的他依然沒有答案。問題另一頭,始終握在許雲清手裏。他們能夠有怎樣的關系,其實全憑許雲清決定。

陶立陽靠着盥洗臺冰涼的大理石邊嘆了口氣,他看不透許雲清。許雲清從來只承認他是他最重要的朋友,但除此之外有沒有其它的,可不可以有其它的?

感情不外乎是關心和占有欲,他們沒有說過愛但這些年的陪伴是真的,沒有過牽手和親吻但落在對方身上的眼神是真的......摯友和愛侶的界限又在哪裏?

許雲清半夢半醒間一句含糊的不要和男人在一起,他就老實地呆在好朋友的位置上十二年。可是這麽多年過去了,真的不能有改變嗎?陶立陽回想着今晚許雲清莫名的情緒、慌張的打斷......會是因為衛蕭嗎?

他擔心這只是又一次的自作多情,一面卻又忍不住期盼許雲清對他或許真的是有在意的,如果有……這份在意夠不夠他把許雲清從界限的那邊拉過來?

他被自己這一連串的問題搞得心煩意亂,鏡子裏的臉看起來倒還是平靜,只有手機在掌心來來回回地轉,總顯得不安。

陶立陽盯着屏幕上許雲清的名字,手指隔着暧昧的距離,想着要不逼他一句實話算了,卻又舍不得。思來想去,自己也忍不住低頭苦笑,結果一不留神,指尖點到屏幕,竟然真的撥出去了。

“立陽?”電話接通的速度比預想中還有快,快到陶立陽來不及挂斷,許雲清聽起來也還很清明,“還沒睡?”

許雲清的聲音有股奇異的力量,陶立陽原本有點慌亂的一顆心慢慢又定了下來,半靠在盥洗臺信口胡謅道:“沒睡,在看月亮。”

許雲清那頭安靜了片刻,竟然也不問他打電話是要做什麽,只順着他的話往下講:“今晚月色好嗎?”

“好。”陶立陽偏過頭往外望了一眼,依稀看見斑駁的樹影,便漫不經心道:“只是我窗戶外面有藤蔓看不清楚。”

“你住在淺水灣飯店麽?①”許雲清笑着說,隔着聽筒有些含糊,像化開的第一捧雪。

陶立陽角不由自主地彎起,他剛剛實則不過順口一說,許雲清這樣一提,倒記起了:“也還沒睡嗎?”

“大概想到明天不用早起,就睡不着了。”聲音裏仍帶着三分笑意,陶立陽能想象出他笑的樣子,眼角總是微微地往上翹。

“雲清。”

“嗯?”許雲清的呼吸聲傳過來,像一支羽毛在他心上輕輕地撓。

“到陽臺上去吧。”陶立陽聽見自己說,“我想看一看月亮。”

今天是十六,陶立陽站到陽臺上才意識到這一點。

十五的月亮,十六也應該圓了。

深秋淩冽的空氣裏夾着若有若無的樹木清香,是松樹或者旁的什麽,也許還帶着水汽,他分辨不清。天色并不是完全漆黑,有一點幽深的藍,一輪圓月遠遠地挂着,周圍有很淺的一圈月暈,在沒有星星的天幕上美得冰冷而突兀。

隔壁的陽臺門打開了,許雲清端着兩個冒着熱氣的玻璃杯從裏面走出來,隔着乳白色的欄杆伸手遞給他一杯,也擡頭去看天幕,“是很圓。”他的聲音帶着笑意,“不過我怎麽感覺這像是念大學時候才會幹的事。”

“咱們大學的時候有一起看過月亮嗎?”他們就這樣站在各自的陽臺上,隔着小半米的距離閑聊。

“好像有,不記得了。”許雲清想了一想說,欄杆不算高,他手肘撐在上面,背上的肩胛骨突出來,像一只蝴蝶。陶立陽也記不清從前有沒有過,只覺得現在很好。掌心的杯子帶着熱度,在秋夜裏顯得格外暖,他低頭聞了一下,很清淡的香氣。

“是洋甘菊和菩提葉。”許雲清解釋,“助眠的,我感覺比熱牛奶管用,你不是睡不着嗎?”

陶立陽喝了一口:“你不也沒睡着。”

“但沒有你這麽好的興致大半夜地讀張愛玲。”許雲清玩笑道,眼角翹起的弧度和陶立陽想象中一樣,“還真是回到大學時候了。”

陶立陽也跟着笑了,他們念書的時候其實也不大看張愛玲,但《傾城之戀》是小劇場排演過的,陶立陽改的劇本,許雲清演範柳原。那時常看的是武俠,他倆都尤其偏愛王度廬,不過更多的時候還是看電影,學校外頭有個很小的影院,據說是導演系某個教授的手筆,總放老片子,買張票可以看一整天,什麽片源都有,有時候中途睡着了,一覺醒來已經從《小城之春》放到了《八部半》。

陶立陽想到這裏倒是記起了,他們還真的一起看過月亮,就在那個舊影院裏。

依稀也是個秋天,那時他們已經是很好的朋友,沒有特意約過也總是同進同出。

剛開學不久都還算閑,除了在小劇場,做的最多的事就是在那個影院裏看電影,帶着很厚的筆記本,趁着換片開燈的間隙快速地記兩筆表演技巧和故事架構......

有次看到興頭上,幹脆打算通宵,原來也不是沒有這樣做過。結果那天很不趕巧,半夜的時候忽然停電了。

人本來就不多,又基本都是電影學院的學生,倒也沒怎麽喧嘩。過了十來分鐘才出來個中年男人,開了應急燈,說是電路燒了,明天才修得好,打着哈欠又走了。

“怎麽弄?出去找個賓館?”三三兩兩有人議論着開始退場了,陶立陽偏過頭問許雲清。

“你一早有課是不是?”許雲清抓過他的手腕看了眼表,淩晨四點,“賓館不是在背街嗎?過去也麻煩,要不就在這裏呆着算了,七點吃了早飯,我陪你去上課,完了再回宿舍補覺。”

這個點的确尴尬得很。“也行。”陶立陽說,“不過你早上不用陪我去上課,那老師講得不大好,和你們專業也不怎麽沾邊,你吃了飯早點回去睡。”

“我想去蹭節課你還不許?”許雲清不置可否地撇一下嘴,懶洋洋地把自己手裏的筆記本遞過去,“幫我放你書包裏。”

他們當下算是定了就在這裏将就半晚,但一時也沒有睡意,就又胡亂小聲說些閑話,也不覺得無聊。應急燈不知什麽時候關了,漆黑的影院裏只有如水的月光從頭頂一扇很小的天窗透進來。

“這是弦月吧?”聊着聊着,兩人又都默契地安靜下來,擡頭去看天邊的月亮。

“上弦還是下弦?”座位有些窄,許雲清說話時,呼吸像一陣很輕的風從頸側吹過。

其實那時電影院裏剩的人已經不多了,零星還有幾個大概和他們是一樣的想法。只是有那樣多的空位置,他們卻也完全沒想過可以分開坐得舒服點,總是要黏在一塊兒。

“上弦吧?”陶立陽想了想,“下周不是放中秋假嗎?”

“好像是。”許雲清點點頭,兩人就那樣就着月色繼續東拉西扯,一直到天快亮的時候,才迷迷糊糊地睡過去。差點睡過了頭,說好的早飯自然是耽擱了,第二天踩着鈴聲跑進教室坐下來還忍不住對着傻笑。

這一切還發生在許雲清那個醉酒的夜晚之前,那時陶立陽一廂情願地認為從摯友到愛侶不會有太遠的距離,他想找一個合适的時間和許雲清把話攤開了來,将來或許有各種各樣的問題,他都可以去解決,只要許雲清在就好。但他沒有想過那個問題會是許雲清本身,不知道往後有這樣的十二年......

外面不知是什麽鳥叫了一聲,把沉寂的夜晚打碎了一條縫。

陶立陽偏頭看旁邊的許雲清,還靜靜望着遠處的月亮,月輝照在他臉上,半隐半現,像一幅畫。這樣的月亮,這樣的光芒,和當年書裏人望見的是同一輪嗎?

他們更小一些的時候不愛看情情愛愛的故事,覺得自己男人怎麽會拘泥在這些。但他現在回頭看才知道,感情的事,不管女人男人總是一樣的,一旦陷進去就開始計較算計,這個人值得嗎?需要自己付出多少,反複衡量比較。

陶立陽也計較,但他的天平很容易傾斜,另一頭所需要的唯一的砝碼就是許雲清願意,他不要求愛是平等的,他已經愛了許雲清十二年不介意更多,那些不夠的他可以去補足,都不要緊。

陶立陽握着杯壁的手不自覺地收緊了,菩提葉在水中上下沉浮。

“雲清。”他輕聲叫他的名字。許雲清回過頭,陶立陽覺得自己的心髒在那一瞬停住了,就像當年第一次看到他一樣。

許雲清安靜地看着他,陶立陽輕輕吸了一口氣,在确定自己的聲音不會發顫之後,終于問出來那個問題:“你是因為衛蕭不高興嗎?”

許雲清眼睑動了動,久久沒有說話,陶立陽試圖從他的神情中窺探出一點蛛絲馬。可這次許雲清的臉上毫無波瀾,他只是低頭喝了一口水,月色讓他看起來有些蒼白,半晌才牛頭不對馬嘴地說了一句:“衛蕭......衛蕭也沒有做錯什麽。”

作者有話說:

①:張愛玲的《傾城之戀》裏面範柳原和白流蘇住的酒店叫淺水灣飯店,中途有一天晚上,範柳原打電話給流蘇問她的窗子裏看不看得見月亮,然後說自己這邊‘窗子上面吊下一枝藤花,擋住了一半。也許是玫瑰,也許不是’,所以陶立陽說藤蔓擋住了月亮,許雲清就和他開玩笑問是不是住在淺水灣飯店。後面,陶立陽想男人女人都一樣,陷進感情就開始計較算計,也還是在繼續這個梗,在《傾城之戀》裏兩個主人公有很長一段都是處于一種猜心,比較對方對自己感情的狀态。(我自己看時候的感覺,不一定準确,也絕對沒有認為大家不知道的意思,只是因為我用了,所以必須得注明一下......卑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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